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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两个女孩一路狂奔在大雪纷飞的寒冬,一双腿,一个轮椅,树影从她们的身后飞快掠过,天上的光越发清晰。

      陈澈想,自己肯定是疯了,边小雪也疯了,她推着一个癌症病人在零下十几度的天劈头盖脸淋雪吹风,只为了去看一场不知能不能赶上的烟花。一切都不对劲,她的心跳颠簸在火药的爆炸之上,边小雪对着天伸出双手,轻快地欢呼。

      “雪啊,雪啊,再飞得快一点,再下得大一点,带来春天吧。”

      “抓紧,我们抄近道下去。”雪冲进陈澈的嘴里,风灌得太狠,让她吐字不太清晰。

      “什么——”

      “我说——抓紧!”

      哐啷。半身高的车轮碾过了坡上最卡脚的一块石头,车身骤然腾空,开始以半倾斜的角度向下俯冲。

      银月白雪,未压实的雪如池水一般四溅而起,烟花炸开的声音覆盖了两个女孩高频的尖叫,那道尖叫很快变成了不知所以的笑声,陈澈掌握了平衡,轮椅不再颠簸后从斜坡冲下去的动作像是玩乐,肾上腺素激增唤起了心里最原始的童真,边小雪坐在前面吃了一嘴扑面而来的雪,只是一边呸呸呸一边傻笑,陈澈紧张,但边小雪一笑,她似乎也跟着放松起来,幻想自己是一只在北美寒冬疾驰的阿拉斯加,正欢快奔向四处逃窜的白尾鹿,没有关于人生的顾虑,只是一只单纯快乐的小狗。

      那边小雪呢,应该像一只雪鼬吧,长相可爱,体型小巧,凶起来也像在卖萌。想到这陈澈不自觉笑出了声。

      最后一颗花火在笑声中高高跃起。

      烟花准时结束在了二十一点三十分。路边的人潮稀稀拉拉散去,许多人都穿了红色,衣袍、鞋帽、围巾或是一个头圈,小孩手里攥住的红气球像是年兽打出的一个饱嗝,人群退去的样子犹如赤潮涌动,混乱地拨开幽深的街道,兴奋的余韵还未结束,辞旧迎新这一概念点燃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现在人们急着赶往一个更大的中心广场,去迎接新一年的倒计时。只有一个站立和一个落座的人静止在路边,被推搡挤压着,呆然且执着地往天空上望,想要再望出点什么。

      “没赶上啊。”边小雪先出了声。语气里有几分抱憾。

      “嗯。”陈澈轻轻回应,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愧疚,想努力挤出几句安慰的话,比如——明年还会有的。可是这个女孩能等到明年吗?明年她们还会在一起吗?明年,自己会有明年吗。太多的顾虑很快压垮了她心中的愧疚,进而成为一种悲戚。

      赤潮褪去得很快。一会儿功夫,光晃晃的街道只剩下两个女孩,没有街灯,光来自大雪纷飞的天上。今晚有一轮圆月。

      “阿澈。”

      “阿澈。”

      直到边小雪开始拉扯她的袖子,陈澈才发现女孩在喊她。

      大约因为天太冷了,她的听觉都已经开始迟钝退化。她想张嘴,却发现嘴唇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死皮带着肉撕开一道细小的口子,在寒冷的天气下没有多少痛觉,但她不想尝到血的味道,于是用肢体语言代替了动作,微微俯下身代表回应。

      “你看。”女孩一把搂过陈澈的手臂,指向天空。

      这一搂让陈澈重心失衡,几乎是跌进了边小雪怀里。

      这一瞬间比起扭头去看她所指的方向,陈澈的第一感受是许多味道冲进了鼻腔。环磷酰胺、多表柔比星与紫杉醇,这些她每天眼睁睁看着从PICC管注入女孩身体的药物,一次次化疗过后,透过血液循环代谢攀爬上皮肤的表层,与众多被杀死的细胞一起,糜化为一种不透彻却又附骨难驱的异味。

      手臂上是乙醇、碘酊、三七粉、无数中药复合混杂而成的刺鼻敷膏,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头发有很强的人造纤维感,其中夹杂着塑料味与病床前那盆茉莉的淡淡花香。在体温蒸熏过后,这些气味相交相错,香的部分、难闻的部分、奇怪的部分、强烈的部分、已经坏掉的部分,摇摇欲坠的部分、这些许多的一部分组成了真实完整的边小雪。

      陈澈从来没有离边小雪这么近,哪怕为她擦拭身体时,也尽可能地目不斜视,保持着一定安全距离,她是一次觉得这个女孩这么生动、强烈、同时也如此脆弱,让人害怕。

      “快看啊,阿澈。”边小雪又推了她一下。小小的指尖冻得通红。

      “什么。”陈澈把神游的意识拽回来,向上抬头。

      “雪?”今夜的雪似乎更大了。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不是!”

      “霜吗?”繁密的树枝上挂了一层一层的白霜。她吐出一口气,雾在空气潮涨。

      “是月亮。”

      “啊,是月亮啊。”

      “真是的,这么大的月亮,不应该第一眼就看到了吗。”女孩坐在轮椅,抱怨她没有情///趣。

      “抱歉,因为太明显了,我反而没想到。”陈澈挠挠脸,坦然道,又说,“这么美的月亮,可惜在下雪。”

      “你在说什么啊。”边小雪对她眨眼,随后又露出一个优雅安静的笑容,“雪天常有,圆月也常有,可在下雪天还有这么美的月亮,这可不多见。”她拉起陈澈的手,很轻地捏了一下,“烟花没了,那我们就对着月亮许个愿吧。”

      “许愿?”

      “对,许愿。”边小雪双手合十,下颌仰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干净的脸庞没有血色,透出一抹冷瓷色的光泽,在雪的洗练下像是一块无机质的玻璃,“像这样。”她闭上眼睛说。

      没有给陈澈思考和反驳的机会,一如她往日的作风。

      于是陈澈也只好有样学样,闭上眼,双手合十。雪掉落在她的眼睑、鼻尖、被撕破皮的嘴唇,月光穿过薄薄的皮质来到眼球,让她不至于陷入完全的黑暗,暴露在空气的双手被风侵蚀,指尖在颤抖,耳朵逐渐僵硬,心脏犹如攀援茎生长的速度正缓慢结上一层冰壳。在还没反应过来时,意识陷入了冬眠。

      要许什么愿望呢。她没有愿望。

      她只是在模仿一个没有意义的行为,欺骗月亮、欺骗边小雪,也欺骗自己。

      当意识缓慢苏醒,陈澈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边小雪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个状态应该维持有好一会了。她吓了一跳,退了半步,热度迅速从脖梗升温到头顶,一下子的功夫就感到冰火交加,身子热,外面冷,她简直想从棉袄里钻出来纳凉。

      “你,你干什么啊。”陈澈狼狈地侧过身,慌忙错开视线,说话也不利索了。

      “因为看你很认真的样子。”边小雪毫无愧疚之意,俏皮地伸出一只手指说,顿了半响,又补充道,“看上去很可爱。”这句中掺杂了几分跳跃的笑意。

      “可爱。”陈澈低下头,下意识抱臂,含胸把自己藏在月光的阴影下,这种感觉让她十分难熬,“你,你许了什么愿望。”陈澈只好慌忙转移话题。

      边小雪的眼睛清晰洞明地直视她,笑了笑,“我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幸福。”

      “只是这样?”

      “对。”

      “听起来是个很宽泛的愿望。”

      “不,这是具体的愿望。”

      “你没有为自己许愿吗。”

      “这就是我为自己许的愿。”

      “可是。”陈澈支支吾吾道,“你的病。”

      “我不会起明知实现不了的愿望。”边小雪拉过陈澈的手,用两个手掌拢住她的指尖,大拇指在她的手心画了一个圆,“但是这个愿望,可以。”

      “那你呢。阿澈,你许了什么愿。”

      陈澈怔怔地望向她。

      风雪隔阂在两人中间,她看不清边小雪,也看不清自己的轮廓。

      她向里看,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在许多地方滋长着巨大而狭长的缝隙,缝隙里在淌着某种浓稠污浊液体,从内部开始腐烂。一道尖锐的声音从深处响起——这些你亲手刺下的、创下的裂口,保护你远离世界的中心,如今你受到了一丝善意的指引,企图想要再次返回。你把自己的□□放在了钢钉的海洋与血的太阳,你把自己的灵魂藏在野兽的酒池肉///林与乱葬岗,它们被狼吃了。它们被火烧了。它们已经被淹没了。你还是完整的你吗。

      陈澈猛然回神。她向外看,眼前的女孩也开始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她从外部开始腐烂,毛发、耳朵、眼球、每一颗牙齿,每一寸皮层都开始融化脱落。直到露出了阴恻恻的肌肉组织,盘虬结错着无数抱团的纤维,随后那肌肉也开始断裂破损,只剩下了内脏、骨头,与病理性的肿瘤,内脏溃烂、肿瘤肆意疯长然后死亡,直到最后骨头也粉碎殆尽,什么也不剩下了,眼前只有冰冷的月光与雪,边小雪不在了。

      陈澈倒吸一口凉气,脚被桎梏在地面,移动不了半分,全身上下只有右手的掌心是热的,被什么温柔地承托着。她努力睁眼去看,在那个腐坏剥落的轮廓之内,还有什么存在着。那是一个没有办法被疾病损坏、没有办法被任何事物否定、不受制于□□与所有存在形式的、一个坚定不移的中心。一个清亮的灵魂。

      她睁开眼,女孩正握着自己的手。

      陈澈松了一口气,可送出去的气又了无痕迹钻回身体,控扼住心脏。

      她身上所有的缝隙同一时间开始膨大,小的口裂成大的口,大的口撕成了不见底的血洞,它们开始慢慢侵蚀着一切,从那其中流出的污垢也愈来愈多,忽然像是从地穴涌动而出嗅到糖水的蚁虫一般,向一处地方奋力汇聚而去。肮脏的黑泥越过小臂、流向了手腕、黏着在了指尖——它想触碰那个灵魂。

      陈澈一把甩开了边小雪的手。女孩吓了一跳。

      “小雪。”一道声音从腹腔中被迅速抽出来,陈澈几乎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她想应该说点什么,但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

      “阿澈。”女孩截住她的话头,“可以低一下头吗。”

      “什么。”

      “快低头啦,快点。” 女孩催促着她,陈澈只好听话地屈下身子。

      “身上都是雪。”她拽住陈澈的围巾,把人拉得更近,这么一说陈澈才发现,怔神了这么久,肩膀和头上已经堆满了积雪,而她毫无知觉。

      边小雪靠过来,轻轻掸掉雪丝,比起雪的冰凉,她更能感受到女孩手指微热的触感,像一只北长尾山雀在雪地中滚了一圈,而后用柔软的脯毛在你脸上又滚一圈,它圆而黑的眼睛中什么都没有,只是注视着,却可以感到平静。

      “这样就好了。”边小雪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地抖动,她没有放手,圈住她的脖子,给了还在发愣的人一个拥抱。

      “……也包括你。”女孩轻轻说了一句。

      “我身边的人,当然也包括你。”

      “我希望陈澈能够幸福。”女孩松开手,笑了出来,“所以我说了吧,这是一个具体的愿望,只不过我耍了小聪明,用了这种说法。”

      陈澈什么都没说,只是没法再跟这样的眼睛对视一秒,与女孩错开视线。隔了一会儿,边小雪像方才那样,又捉住了她的手,捏了捏,给她一种毋庸置疑的确定感。

      “今晚的月亮,真好啊,不知道下次看到是什么时候。”边小雪的声音又轻又凉,纷繁大雪落在她的手上,让她有些发抖,呼吸也重了,只有两人交叠的手心还在交换体温,保持着原初的温度。陈澈意识到,这样的天气对一个病人负担太大,她们该走了。

      “月向人圆,月和人醉,月是承平旧。”边小雪抬头看向天空,明亮不闪躲的圆月落在她的睫毛,盈盈地像在呓语,“愿人如月长久。”

      “阿澈,我们走吧。”

      自始至终,边小雪都没有松开陈澈的手。

      两人一路静默地回到了病院,月光照在蓬松的积雪,像是在炖煮着一锅乳白色的奶汤,两人是勺柄,车辙的痕迹与行走的步伐搅乱了这锅中的佐料,鹅卵石、枯叶、干瘪的枝桠,黑秃秃一截的仙女棒,与雪绒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冰凉地沸腾,天上还在不断洒下新的盐粒,月色是一口足够大的罩子,均质地铺盖在身上、地上、连绵不断的雪上。要把两人也一并烧熟了。

      她们很幸运,卡点在了护士来查房的前一分钟赶了回来,边小雪躲进被窝,缩成一坨小雪鼬的样子,呼呼吹热指尖,并招呼着陈澈也进来暖暖,她摇头拒绝,并在接到边小雪母亲的换班电话后,一刻也没有停留,转身而出。

      “阿澈!”边小雪从后面喊道。

      陈澈犹豫了一秒,还是回过了头。

      “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嗯......小雪,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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