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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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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澈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饕雪虐,浑身淌着漉漉的气,没有了另一个体温与之相连,一切都变得这么难熬。
雪愈加得大,云层遮挡住了月亮,现在连仅剩的月光都被收回去了。压在身上的雪层层累加,她不得不裹紧衣衫,每走三步甩一下头,来摆脱这些滑入她后脖颈的东西。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欢呼,陈澈循声抬头,在雪纷纷飞扬的边缘,模糊的中心处,有无数风举云飞、五色缤纷的气球冲向天空,它们团结着,破开风雪,又四散而去,预示着时间已经轮转到一个新的开始。在这一刻,雪是它们最好的幕布。
啊,新的一年来了。陈澈呆呆地想。
她的心更加悲凉了。
终于她走到一截电线柱下,忍不住休息了一会。长呼了一口气,深深地喘出来,她好累,累到已经有些站不住,抬不起脚步,想靠在这里就这么睡一晚上。可是一闭上眼睛,就控制不住想起方才的事,于是干脆睁着眼,直到眼里无意识掉出小小冷冷的泪,迅速被风干在脸上,她都没反应过来是因为睁眼太久,还是身体比她的感情先一步做出了生理性的回应。
她不动,雪便一直堆攒,直到这具松软的庞然大物、轻薄无力的重量,终于多到足以压垮她的记忆。让她不得不正视。
——那你呢。阿澈,你许了什么愿。
许愿,是啊,许愿。她当然许了。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不住许了一个愿。
陈澈捂住自己嘴和肚子,努力抑制将要爆发的情绪,顺着栏杆缓缓蹲下。。
她希望。
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从未识字,从未学会第一次爬行,从未从口腔发出第一个音节,从未看过那个女人低头俯视自己的眼睛,也不要有与她血脉相连的脐带。她希望永远不要知道这个世界丑陋的真相、带着无知愚蠢的快乐直到衰老,不要给她一个身为人的尊严又被当成垃圾一样轻贱。她希望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死在那个妓女和陌生男人为了钱和鱼水之欢交易的夜晚。从一个着床的受精卵、从她还不会疼痛开始,就结束掉这个荒唐透顶、恶心的一生。
幸福,什么是幸福。边小雪,你的话太残忍了。
如果这个愿望注定不能实现,那么我宁愿一生受这种不明不白的苦,也不愿领受这一时切肤之痛的温柔。我已经习惯了疼痛,我不要愈合,我不要长出完好的皮肉后又一次被扒下,重新适应这种折磨。
边小雪,你终究会死,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你死了,谁还会再这么轻声细语跟我讲话?谁还会再拿这样的眼睛看我?谁还会轻手轻脚地扯着我的袖子,用没有揣测和恶意的声音,叫我一声我的名字。
边小雪,你为什么要这么温柔。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
不要。
不要让我幻想,我可以和你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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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
“你的父母呢?”
“......”
“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
“学校呢,你是什么学校。”
“......”
“如果你是被绑架或者诱拐,说出来我们可以帮助你。外面那些人你都认识吗。”
“......”
男人扶住额头,把笔甩在桌上,叹了一口气,一个年轻的女警敲门进来,毕恭毕敬报告,“王队,外面都处理好了。”
“哦,来得正好。”男人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你过来审,我来做笔录,这个女孩好像有点怕我,其余按流程走就行了。”
“好。”女警坐过去,刻意放低了音调,让声音没有那么尖锐。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瘦干干的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了下去,中间停了很久,男人明显等得有些不耐烦,粗暴揉了一把头发,刚要发作,就被女警面带微笑肘了回去,时间又过了一会,女孩终于唧唧咕咕地开口。
“......陈澈”
“年龄呢。”
“十五……过两天十六。”
”还这么小,来这里难免会紧张,你不用怕,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行了。学校那边还好吗。“
“初中毕业后,就没在上学了。”
“这样啊,那你的父母呢。”
“爸爸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妈妈......”说罢女孩撇过头,不准备再说下去。
“那我换个问法,你只要点头摇头就可以了,你妈妈现在就在外面对吗。”
女孩点头。
“是那个头发有波浪卷,穿着红衣服的?。”
女孩明显迟疑了一瞬,还是点了头。
女警叹了一口长气,转头对男人小声说,“王队,基本信息都对上了,跟那边递来的审讯记录一致,这下麻烦了。”
“是啊,父亲失踪,母亲组织卖///淫、容留他人吸///毒,教唆未成年犯罪,这下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了吧,而且,技侦那里的排查还没有结束,如果发现还存在毒///品交易行为的话。”男人停下,眉头皱得又深了些,也把声音压了下来,“对了,虽然是母女关系,但不能保证——明天你带这个女孩去一趟市医院。你知道该做什么检查吧。”
“我懂。”女警握紧拳头,“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是想说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对吧。”
“对,刚才在来之前,我已经先调查过了陈月甜的社会关系,她母亲已经过世,只有一个八十岁的父亲一人生活在农村,独生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就算用基因库找到了这个女孩的生父,也不能把她交给一个从未履行过抚养义务的男人。所以。”
“这样,明天你就专门负责这个孩子的事,身体检查,还有事实孤儿保障的申请认定,她以前的学校也去走一趟,打听一下情况,我先处理外面那群人,该拘留拘留,该移交移交,等结束后,我再和你一起。”话到嘴边,粗手粗脚的大男人也顿了一下,艰难开口,“一起找一家儿童福利机构吧。”
“对了。”女警抿抿嘴,“小李那边说,在审讯时有两个女人一直在提这个孩子的事,听上去似乎有收养的意愿,至于合不合适。”
“叫什么。”
“杨秋翠,许玉茹。”
"不行!"一直沉默怯懦的女孩突然炸出一声尖叫,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把两人吓得愣住。
“秋翠姐和玉茹姐,她们这一辈子已经很苦了,我不能再拖累她们的人生了。”女孩淅淅沥沥的泪珠滚下来,串成一条线,狭小密闭的空间塞满了一种浓厚的情绪,“她们,她们。”
“一个是为了给家里的父母和脑瘫弟弟治病,一个是被男人出轨家暴,为了让两个孩子上得起学,才来干这种事的,她们不像陈月甜,一定都不像!她们不该为了我把后半生再搭进去,我只会成为拖累。”
“好,好,小妹妹你冷静一点。”女警手足无措安慰。
“我。”女孩低下头,搂住一条竹竿似的胳膊,“去福利院就好。”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
反正无论到哪里,我最后的归宿都只有那个地方。只要等警察查封完,我再回去就好了。没有来爱我的人,也没有要去爱的人,最后连血脉相连的那一小部分也要死完了,我活在哪死在哪,又有什么分别呢。
陈澈抬起头,瞥见审讯室上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漏出了些许微光,映出紧绷的灰尘。那一夜,有一个十分完美的月亮,停在她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