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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边小雪的病情急转直下。人忍受病痛也会有一个临界点,超过去之后,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微下去。

      自从那夜回来,边小雪就开始间歇性发起低烧,一天要退三次,发三次,直到把女孩折磨得全无力气,伏在床上的呼吸仿佛要跟着热度一起骤然停歇,又匆猝回旋。有时陈澈不得不靠很近,把耳朵贴在她的鼻尖,这才能松一口气。

      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因果性又太强,陈澈一直认为是自己害边小雪吹了风,才会让病情恶化,尽管经过诊断,这只因肿瘤引起的癌性发热,可还是无法阻止焦虑和自责接连不断地拷打她,在这样的压力下,陈澈很快有了明显的躯体化症状,只是坐在那,手就会不自觉发抖,心跳异常地快,只有手心握上一小枚冷铓的精钢刀片,在无可救药的心悸时捏一捏,才能短暂恢复理智。

      短暂恢复冷静后,她会先把血冲洗干净,带上塑胶手套,再为神志不清的女孩重新换上一条降温的毛巾。可就是这么小心,边小雪还是发现了,她尽力撑起身子,伸出一截像蒸熟藕段似的手臂,虚虚地去捉她的腕子,告诉陈澈没事,没事,不怪你,是我——而后便没了力气,只好像要抚平伤口一般,贴在她的手背,再也没有收回去。

      两人能说上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边小雪一天中,至少要呕吐五回。先是吐出整块整块未消化的食物,胃里都空了,就开始干呕水,流也流不完,急促剧烈的咳嗽下,还会呛出血和不知什么器官的碎片,没有力气了,还要吐,陈澈只好扶住她的身子,把盆端在自己怀里,让女孩依在肩膀上,哇的一声后,陈澈的脸便溅上了大半腥苦粘稠的胆汁液,坠在睫毛上往下沉,皮肤顿时痒而灼热,但没空顾及,她要立马看盆里吐了什么,做好记录。

      盆里的内容物像是破碎了又挝揉在一起的内脏、瘤、和固化的血栓一齐被呕了出来,畸形地昭示它们曾经作为女孩活着的一部分。边小雪没力气再说话,也没力气清洁,一身污臭,靠着陈澈就这么睡了过去。

      边小雪的喉咙几乎被胃酸烧毁了,陈澈按照医嘱,每天要喂她一勺康复新液。女孩病成这样,药到了嘴边,还是有点小孩的模样,嘴一撇,避开那股虫子的甜腥味,怎么也不开口。也许正因为对象是陈澈,她还可以保留一点小小的任性,作为一个有缺陷的“人”而活,而不是一个仅仅完成“活下去”这一目的的指标。

      陈澈没办法,只好先一口闷到自己嘴里,愁眉苦脸对她说,看啊,不苦,没忍住干呕了一声,使劲拍了两下胸口,强撑抬起头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真的还可以,快喝了吧,这样才能快点好。”

      边小雪盯着她,没有说话,随后只是用虚弱的身体,尽力扯出一个最大程度的表情,一如刚见到她时,那个足以吞没所有不安并涵带歉意微笑。

      可是,你需要向谁道歉呢,你自己的不安又要怎么办。

      边小雪一天只能吃很少的饭,最严重时她一口都吃不下,要用胃管插进去打饭,打了又很快吐出来,为了能让她少受一点罪,陈澈每次都会耐心地坐在床前,把流食一勺勺吹凉,用自己不擅长的方式哄着女孩,摸她的头,用害怕碰碎一张糯米纸的力度去拥抱她,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花费一整个冬雪朔朔的上午来喂她吃下一小碗加糖白粥。

      因为进食少,排泄的也少了,可陈澈还是会害怕着这个时刻,女孩几乎每次都会在便盆留下大把血迹,让人触目惊心,她害怕去触碰那些血,像是要亲手擦去边小雪流逝出的生命,又亲手把它们当作垃圾丢弃。她的身体已经成为一座被废弃的战壕,曾经生存在里面的东西,都在慌不择路地去寻找下一个出口,从上面逃荒,从下面窜亡,找到了出口,等待的也只有沦殁。

      边小雪清醒时,还是有想看书的时候,可视力下降迅速,一本轻轻的书也要拿不动了,她变得不再能看见文字的形状。陈澈接过书,成为了她另一双眼睛。

      她阅读时,捏住书页,像牵住她的手那么小心翼翼。

      陈澈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匆忙,边小雪越来越嗜睡。她不用再频繁陪女孩聊天,也不用再写麻烦的交换日记,更不用再听女孩提一些任性的要求,她一坐十二小时,什么也不用干,只要在她醒时,读一小会书。

      听边小雪在梦中都不安稳,吭哧吭哧地喘,呼吸都像是一种利刃片肉的折磨,她起身帮她拍拍背,这才好一点。女孩也已经没有心力去戴她的假发。一个癌症病人怎么可能还会有这么干净漂亮的长发,陈澈一直是知道的,只是每次都会想,在无力的疾病前,这会不会是女孩所能做的最后、也是最无力的抗争,以此来减轻痛苦。心理暗示是一种极其强大的力量,如果是,陈澈愿意把这种力量分给边小雪,时间久了,她甚至也都忘了,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头发、假的笑容,它们只把一个真实无助的孩子抛在了原地。

      忽然一束斜进来的阳光照在熟睡的人脸上,像一小捧金色的泉水,陈澈忍不住去碰,只摸到了骨头和皮,已经没了能撑起脸颊的肉。恍惚间,两滴金色的、像是雨的什么,又落了下来。

      边小雪已经进入了癌症4B期,情况一天好、十天坏,如此往复。坏时要靠吗啡止痛、吊一天营养液、打止吐针,对语言的刺激反应也会减小,常常陈澈喊她三句,才会微弱的回应。好时又有几分精神,可以坐起来跟陈澈说几句话,她常常会说自己梦见了什么、在梦里去干了什么、又吃了什么,这时胃口也好多了,可以自己吃下一点稀饭。每当这个时候,陈澈都会战战兢兢地想,她是不是还有救,她是不是好了。

      可第二天一早,女孩又开始疼得在床上啜泣,这种反复的希望与失望,几近让她崩溃。

      而真正让她崩溃的,是边小雪即使这样,也要把一份笑容留给自己。

      边小雪毕竟也还是十七岁的少女,虽然在病床上已无自尊可言,可对裸///露自己的身体,还是存在一定羞耻心。

      每次陈澈用温毛巾帮她擦洗身子时,她总会脸红,别扭地无声抗议,把被子拉到胸前,转过去把一大片皮里抽肉、瘦棱棱的脊背暴露出来,陈澈懂她,不介意花上十分钟、甚至二十分细致地擦洗背部,直到女孩放松了,才会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可是现在的边小雪,已经没有再抵抗的力气。

      陈澈给她上药时,女孩只能无力地低下头。羞耻并不会凭空从病人身体消失,他们依然保留这一感情,只是疼痛、恐惧、求生欲将人拧成了一股很沉重的绳,羞耻只在其中占据很小的一缕,抽出来,也没人发觉。

      剥开衣物,露出了女孩的身体,上面只剩下一排清晰可见的肋骨,没有脂肪、只有一点点乳腺撑起的胸脯,因为癌转移,上面已经出现了火山口样的溃疡,往下流脓、流水、流血,散发着快烂掉的臭味。陈澈愣在了原地,一手捏着药膏、一手把着衣衫,忽然看不清了前面。

      边小雪抬起头,只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阿澈。”女孩用气音喊了一句,用尽全力抬手,捧住了陈澈的脸颊,给了她一个一如既往,从来没有变过的笑。

      就在这一刻,陈澈彻底崩溃了。

      她抓住边小雪的手,起先只是低低的呓语,不断喊着:“边小雪、边小雪、边小雪。”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歇斯底里的怒色。

      “你不知道你快要死了,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你没有感觉吗,你不会痛吗,难道你真的都无所谓吗。”

      “不要顾及我啊。”陈澈把头抵在两人攥紧的手上,愤怒的海潮如月升起,哗然褪去,只剩下乞求。

      “最应该去死的本来是我这种人,为什么你会遇见这种事,为什么你不能再活久一点,我生来就什么都没有,死在哪个街角也不会有人知道,没有回去的地方,也没有要去的地方,可你还有爱你的家人,你还有朋友,有无数希望你活下去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让我这样的人继续活下去,也不会有幸福的。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我就是烂人一个,哪怕想在你面前掩饰,也总会感到无所遁形,不管我怎么糟蹋、怎么割伤这具身体,第二天它总会结痂、愈合、再长出新的皮肉,健康的让人发笑,可是我不管多少刀凿下去,还是穿刺不到心里,我的心里面早就是一摊烂泥了,我想开个洞,让这些脏东西流出来都做不到,可是你不一样,你的里面是干净的,该活下去的人是你!你不是很想看外面的世界吗,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啊。对了,我们去可以做配型,你哪里坏了,就把我的取出来给你,我的心脏给你,骨头也给你,这些肾和胰脏,还有血,你都可以拿走,我只有这些东西是好的了,我也只有这些东西可以给你。”

      “小雪,你用我的命活下去吧。”

      “可是阿澈。”瘦小的女孩把另一个同样形销的女孩拢进怀里,脸贴在她湿润的下颚,“你不在了,我会伤心啊。”

      陈澈瞪大眼睛。

      她从来没有放纵自己哭过。生在窑子也好、从小喝不到奶也好、被嫖客性骚扰也好、生母卖//淫//吸//毒也好、同学无端的霸凌也好、老师蔑视的眼神也好、被扔掉的作文也好、赚不到钱也好、吃不上饭也好、盖不到松软暖和的棉被也好、烂了无数次的冻疮也好。好像这些都是生来而有的东西,是她生命中一个必经的部分,你要忍受、负重吞污、自我催眠。只要习惯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一个宣泄口。

      现在,她终于没法再欺骗自己。陈澈埋在边小雪的怀里,放声大哭。

      -

      “阿澈。”

      “阿澈?”

      “嗯。”

      “好点了吗。”

      “抱歉,我太不像样了。”

      “怎么会。”

      “阿澈。”

      “怎么了?”

      “我想说说我的事情,可以吗。”

      “嗯。”

      “其实我以前也很害怕,害怕死亡、害怕疼痛、害怕异样的目光。后来这种感觉就淡了很多,我以为我是克服了,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不是这样,我只是麻木了。无论怎么哭泣都挽回不了,放任情绪失控只会让精神状态越来越糟,所以身体帮我做了判断,擅自切断了我的感情变化。但我认为麻木这种感情,比恐惧还要让我恐惧。”

      “我看着父母在我床前落泪,心里却毫无波澜,为了不让以前的朋友找到我,我可以面无表情地把她们一个个全部删除,听到肿瘤转移时,完全没有实感,做了那么多次切除手术,明知自己身体里跟随我生长的一部分在被剖出,却一点也不害怕,那时候,好像连对痛觉的感受都迟钝了,想一想,真是有点可怕啊。人在疾病面前,真的会一瞬间被击溃。”

      “可你看上去......至少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

      "看上去不像吗。那真是太好了,也许我是真的释怀了也说不定。"

      “麻木吗,说不定我有一点理解你,你现在还是这样觉得吗。”

      “不,至少从我遇上你开始。”

      “遇、遇上我。”

      “是啊。怎么说呢,或许你觉得自己是被世界所摈弃了,但在我看来,你是因为感情太过纤细,而主动拒绝去触碰这个世界的一方,就像是一根孑然无依的小草,一点风吹都会让它颤动。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说要小解,很尴尬的场面对吧,但是你看上比我还要害怕,连我都不好意思了,当时我就在想,原来还有这样的人啊,这么敏感,也这么温柔。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很不安,怕新来的护工因为太过娴熟,把我觉得羞耻的事当成一件要迅速解决的任务去完成,不管怎么说,我也还是个女生,排泄、裸露身体这种事,还是会觉得......但你每次都照顾到了我的情绪,连任性也会包容我,要是换做别人,大概早就对我不耐烦了吧,正是因为你,渐渐的我已经不再害怕这种事。不管你怎么评价自己,只要在你面前,我心里的麻木、余悸、茫然,这些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就像重新获取了能感受这个世界的方法。是你真好啊,每天在睡前,我都这样想着,并且期待着第二天也能见到你。”

      “可是......我只觉得,是你一直在迁就我,不是吗。”

      “也许我们是在互相迁就,但你不要否认,是我需要你更多。”

      “其实,我一开始还有点讨厌你。”

      “真的吗,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对讨厌的人还能这么温柔,你真的跟我想得如出一辙呢。”

      “也不是那种讨厌啦,就是,感觉我们不在一个世界的那种,嫉妒吧。有家人,有朋友,学习又好长得也可爱,有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有要去往的地方,不像我。”

      “嫉妒吗。应该是我嫉妒你才对啊。身体健康,感情纤细,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把刀尖对准别人,而且,很有写作天赋,读你写的故事真是享受啊,好像又多在这个世界的另一处活了一番似的。”

      “我从来没觉得。”

      “这种评价要别人说才对,说起这个,还记得我们的交换日记吗。”

      “记得一些,毕竟已经很久没写了。”

      “我在里面写了很多事,但有一件事最重要的事我一直没有说出口。”

      “是什么?”

      “我的梦想,我的未来。”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你光在写过去的事,从来没说过以后。”

      “因为我也在害怕啊。去谈论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不是很残酷吗。”

      “我听说你高考后想去厦门?是吗。”

      “对,不过准确来说,我是想去海边。我还没见过海呢,一定很好看吧,在海边吹海风,还会有海鸥飞过来,脚底下就是软软的砂砾,要是运气好还可以挖到蛏子和小螃蟹,那里的海鲜味道一定是最好的,我想吃沙茶面、土笋冻、海蛎煎、现开的大生蚝,还想游泳,还想......不过这些,都只能想想了,我现在连离了氧气机都很难生活,更别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也许,海边没有你想的这么好。会被螃蟹夹到脚,空气很潮,还会有溺水的危险。”

      “哈哈,阿澈,你还真不会安慰人啊。那你的梦想呢。”

      “我没有梦想。”

      “你只是还没有遇上。”

      “我不会遇上的。”

      “只要活下去,什么都可能发生,对了,你看看那个柜子下面,那个应该还放在里面。”

      “柜子下面?里面——有护垫、八四消毒液、还有换洗的床单,你是要哪个。”

      “不对不对,再里面一点,一个尼龙材质的白色方包。”

      “嗯,找到了,是一台——相机?”

      “对,这是我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真漂亮啊。”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使用它,就瘫痪了,阿澈,你可以把它拿走吗?”

      “给我,我,不能收这么贵的东西。”

      “我的父母不会操作这种器械,等我死后,那岂不是成废品了,我也不想它被卖给一个陌生人,所以比起在柜子里落灰,我更希望它能被好好使用。”

      “不要说这种话啊。”

      “抱歉。那你可以收下它吗。”

      “......好。”

      “小雪,我能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你还可以笑出来。“

      “因为哭着活也是活,笑着活也是活,我更想笑着活过最后的时间。我希望你也是。”

      ”我?“

      ”嗯,阿澈,笑着活下去吧。“

      活下去。陈澈抱着怀里的相机,发现今晚窗外也在下着雪,小雪碎碎,却没有月亮,小雪说得对,雪下有月,何其难得。她紧握边小雪小巧冷涩的手,真希望来年,后年,或是十年后的某一天,能再和这个女孩一起看一次雪下的月亮。认真去许一次愿。

      许愿,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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