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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Spr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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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街巷冷冷清清,唯余昨夜爆竹的残屑零星散落,似一地黄霞铺陈。
阎妄与岑玖循高中三年的旧例,默契无间如往昔除夕共贴春联。
一人执帚蘸浆糊,笔锋蘸墨般匀称涂抹。
一人凝神校勘“福”字方位,必须逆贴门楣,方合“福到”谶语。
昔年岑母在世时,总以温软的吴侬软语教女:“年夜饭须得‘讨彩头’。”
于是红彤彤的胡萝卜、金灿灿的年糕、翠绿的青菜成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选择。
三彩交辉,瑞意盎然。
阎妄负责采购海鲜,他在鱼市驻步良久,眼锋扫过粼粼鱼群,专择那尾跃出水面溅起银鳞的活鲤,寓意“年年有余”,灵动的鱼尾恰似将福泽泼洒入户。
夜阑时,祖祠烛火次第点亮。
青烟自镂银香炉袅袅升腾,凝作一缕孝思。
供案前,一杯醇酒静置,两人躬身三揖,以示缅怀。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时,方寸厨房成了“他们的家”的心脏。
灶台上,炖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蒸笼中白雾袅袅,油锅里的食材滋滋作响。
岑玖手中的擀面杖匀速转动,案板上很快铺满薄饺子皮。
阎妄将肉馅与调料精准调和,指尖翻动间,馅料色泽渐趋均匀。
两人配合默契,不过片刻,柳叶状与半月形的饺子整齐码放成列。
沸水入锅,饺子沉浮有序,添冷水调控火候,直至面皮透出温润的光泽。
出锅沥水后,蘸料点睛,两碟香喷喷的水饺大功告成。
还有象征“吉庆有余”的红烧鲤鱼,裹着“团团圆圆”祝福的四喜丸子,“步步高升”的年糕,“花开富贵”水果拼盘,以及集“海参、鱼肚、蹄筋与冬笋”于一锅的“全家福”炖菜。
灯影摇曳时,满桌菜肴终得齐备。
两人对坐于料理台两侧,持筷轻拾,浅酌慢饮。
子夜钟声敲响的瞬间,万千烟花绽放在浩瀚天际。
两人揣着前日精心选购的烟火爆竹,蹑手蹑脚踩着暗色阶梯,悄悄潜入天台的一隅隐秘处。
如今,环境污染的痼疾已蔓延至全国,从繁华都城到僻壤小县,几乎无一例外推行了严禁燃放烟花爆竹的政令。
海城自然也不例外。
“哥,我们要是被保安抓到了怎么办?”不知是心底作祟还是为何,自省会回来后,岑玖总是习惯性唤他“哥”。
阎妄自后将她拢入狐裘似的怀抱,女孩下颚藏在毛茸茸围巾里,护耳毛线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含着浅笑、能将人溺毙在温柔芳香里的眼眸。
“我拿这张脸砸他保安亭,保准他们当场叛变,跪求你饶他们一命。”
他忍不住啄她眉眼,语气野得像在拆谁的骨头。
“……”
他这张脸着实能当作“凶器”来使,上回商场巡警不过多瞥两眼,巡逻棍险些被错认作玫瑰递来。
她萃取到一枚关键字眸,手指戳上他心口:“你当自己是救世主?被抓了,我第一个举报你。”
“‘警官,这人拿美色当护身符,还企图腐蚀国家公职人员!’”
举报腔调被她摹得刻板,他却将玩笑接成誓约,眼底漾起狐尾般的狡弧:
“试试?反正你举报我一千次,最后都得栽回我怀里,初九,你命里早刻我名字了。”
一句话听得岑玖鼻腔泛酸,呼吸被绞成细丝,缠绕着喉管往上攀。
她还没想好如何向阎妄提出自己即将出国留学的事情,更没想好如何分手才能避免两败俱伤。
愧意自脏腑深处浮起,像暗夜涌动的海,一遍遍冲刷着缺隙的心脏。
于是她纵容他恶趣如纵容自己的堕落,在禁忌的欢愉里溺得愈深。
*
春节的钟声仍萦绕在耳际,街巷间零落的爆竹碎屑还没来得及被春风扫尽,日历却已悄然翻至岁首尾声。
行道两侧的金枝槐抽新芽的速度,却似追不上年味消散的跫音。
时间堆堆砌砌,构筑起三月的巍峨高墙。
海城各高校陆续迎来新学期,学生们零零碎碎拖着行李箱,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陆续重返久违的校园。
教室内又响起琅琅读书声,图书馆的座位重新变得紧俏,操场上青春的身影追逐嬉闹间扬起蓬勃朝气。
岑玖在大二入学时曾填写过出国留学的申请表,彼时没想过会与阎妄重逢,只怀揣着攀至更高学术云梯的期许。
国内设计专业常困于“就业难”“附加值低”的刻板樊篱,反观海外却成创新沃土,炙手可热。
这是她申请出国留学的主要原因之一。
经过重新缮理和提交申请材料,复得宋知娴在幕后斡旋助力,半个月后岑玖成功拿到心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这件事她没同任何人提及,所以她以请客吃饭为借口,邀请了乐队的朋友们。
*
依旧是旧城区百年老巷。
窗外云岫出岫,夜色正以蚕食桑叶的禅意侵蚀天际,灰色云絮零零碎碎隐循,只余一痕清甜涟漪的圆月。
“初九,你这留学申请下来的这么快吗?”叶羽柠指尖剥开龙虾赤甲,笑语间抛出一问,似不经意,眼底却隐浮着粼粼歆羡。
她心知肚明,岑玖与他们本是云泥分野,殊途难同。
人美得如同画卷中的人儿,学业前途似锦绣一般,年年揽获奖学金。
更令人心折的是,她经济自立,名下公寓即便只是偶尔栖居,却也是一种无形保障。
和他们这种没日没夜写曲练歌的人相比,倒真成了霓虹灯下与明月光中的两重世界。
小餐馆内笑语如珠落玉盘,岑玖的声线却似一泓冷溪,自山涧淌过青苔石,潺潺漫入众人心扉。
“其实,我从大二就开始准备申请了,再加上教授的推荐信起了很大的作用。”
她指尖向内收拢,语声比往日更添几分缃色,仿佛暮色渐沉的纱幔,将往事与前程皆笼入朦胧。
“而且我选的是联合培养项目,时间上相对宽裕一些。”
与岑玖相对而坐的阎妄,浅浅衔着半燃烟蒂,于袅袅烟雾中与她隔着虚无对望,仅仅一刹那,不待她捕捉半分温度,便已阖眸敛神,徒留一室虚空。
可眉梢却痉挛般抽搐,一对错愕的瞳仁中倒影着冷漠寡淡的岑玖。
一时间心情混沌而难以名状。
这个春节,他们仿若跌回高中三年,晨昏相缠,连呼吸都沾染彼此的体温。
而今却似隔着玻璃屏障,触不及,看不透。
那句“我要出国留学了”轻飘飘坠入耳畔时,一颗云卷霞舒的心脏倏地被一把利刃豁口,汩汩淌着鲜血,却不觉痛楚,只余麻木,沉沉压住所有悸动
窗外月光在男生瞳孔里漾成潋滟的泉眼,他没头没尾的声线裹着沉甸甸的夜色落下:“恭喜。”
他并不反对她出国留学,纵是无言的默契,纵是迟来的告知,他也能咽下喉间的涩。
可为何直至此刻,他才与其他旁观者一般,从她唇间拾取这个决定?
她是不是忘记了他是她的男朋友?
顶灯在众人头顶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出他眸底压抑的哑火。
岑玖抬眸时,恰撞上他直刺刺的目光,似箭,似刃,穿透她强撑的从容。
她狠掐手心软肉,竭力牵动嘴角弧度,却永远坠不到眼底:“谢谢。”
两个字虚浮如泡沫,一触即碎。
其实,她早有过提前告知他的念头,只是迟迟不知该如何启齿。
怕他反对,又怕自己心软。
所以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拖到众目睽睽下才让他得知这个决定。
周遭众人浑然不觉氛围的微妙,每个人都举着啤酒杯,向岑玖致以诚挚的祝贺:“恭喜。”
慕睿逸自大二时岑玖刚提出出国留学的申请时,就已铭刻于心。
如今她终得所愿,留学申请尘埃落定,他心底涌起难掩的欣慰。
尽管他明白,她永远不会属于自己,但至少她身上的光有一瞬落到过他身上就够了。
众人谈笑间话题渐次流转。
酒过三巡,尘封往事悄然开启。
有人谈起高中时代藏在日记本里的单恋,有人笑述大学时醉卧街头的荒唐。
每个人都滔滔不绝,仿佛要将这些年来积攒的故事一吐为快。
岑玖和叶羽柠推杯换盏已有五六回,玻璃杯的酒液起起落落间,分不清是谁的眼眸先蒙上了醉意。
她渐次放缓斟饮的节奏,两腮绯红,双眸一意,温柔中揉入了娇媚,却又带着点剪不断理还乱的忧伤。
“我去拿瓶牛奶。”
她摇曳着起身,步履轻浮地朝收银台的方向踉跄前行。
牛奶解酒,是高中时阎妄告诉她的。
经年累月,这个习惯早已沁入骨髓,酒后总要来一瓶牛奶。
因为甜腻的乳香能抚平辛辣在喉间的肆虐。
舒尔间,整个小餐馆陷入阴恻恻的灰暗。
四周黑黢黢的,视野忽明忽暗,仿若坠入了无底深海。
食客们仓惶的惊嚷此起彼伏:
“卧槽,怎么回事?”
“这是停电了吗?”
“好好吃顿饭怎么这么难?”
旋即是店长不带丝毫意外的安抚声:
“大家稍安勿躁,可能是电路出了点问题,我们马上切换到备用电源。”
牛奶沉在最底层的深处,黧黑的夜色骤临前,岑玖正屈膝伏于冰柜前,纤手握着冰冰凉凉的瓶身。
这类市井小馆停电一事屡见不鲜,食客多是倦鸟归巢的打工族,他们在忙碌的生计间隙潦草填塞辘辘饥肠,倒鲜少滋生事端。
黯寂吞噬了所有杂乱无章的声音,连皎月也蒙上阴影。
刚直起腰身,耳畔忽有簌簌脚步声侵入,恍恍惚惚转身时,视野仍昏昧不明。
一道周身携着戾气与阴鸷的黑影覆下来时,本能驱使她欲逃。
却不料被黑影桎住了尖俏的下巴,指骨既有冰凉的温度,又藏着几分危险的钝痛。
尾音黏着勾人魂魄的哑,随着清苦烟味一道撞过来。
“跑什么?”
三个字落下,唇瓣已被悍然封缄。
男生发泄愤懑似的,叼着她舌尖软肉来回厮磨,舌尖一会捣进一会后退,搅着岑玖神智昏沉,听觉先一步坠入缥缈,身体也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化作一团蓬松的云,漂浮在虚无中。
小餐馆内依旧喧阗涌沸,嚣声盈耳,却无人留意前台冰柜旁那方被阴影蚀刻的隅角。
银发少年将下颌抵在女孩纤薄的肩胛骨上,无声垂泪。
重逢的欢欣不过浮光掠影,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断壑从未真正弥合。
他们默契地避而不谈,只循着内心情感再度将彼此牵系。
正因太过了解、熟稔对方的脾性,当岑玖以云淡风轻的口吻抛出留学计划时,阎妄即刻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我最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不开心了?”
“对不起宝宝。”
他喑哑着嗓音认错,揽错,俯首认错时带着近乎自惩的姿态。
“没有不让你出国,你去哪我都支持。”
“异国恋我也愿意,别不要我。”
男生的话形如一根银针,密密麻麻扎进豁口的心脏,凝滞了周身血脉,只剩细小电流顺着血管往上爬。
岑玖挣脱那具带着烟草苦味的怀抱,仰起脸庞撞进他赤红的眼眶。
深色眼瞳中却淤积着浓稠的阴霾,时而如浸透血色的沼泽,时而似被浓雾吞噬的铅灰雪原,怖意丛生。
她嗓子发涩,试图发声时,音节却卡在喉管里,化作无声的颤栗。
闷暗夜色中,惯常灵动的小鹿眼此时迷离飘渺,似一潭深不可见的醴泉,让人看不透。
直至左颊被温软的唇瓣反复摩挲,她听见自己伪饰的漂亮话淹没于周遭混乱嚣杂中。
“不分手,不骗你。”
“还有就是你能不能少抽点烟?”
“好苦。”
苦到连眼泪都是甘冷的、悲涩的。
阿妄,对不起。
又骗了你一次。
别原谅我了,好不好?
小餐馆的复古吊灯忽而跳闪,岑玖借着转瞬的晦暗,将瓶装牛奶拢入手心,折回原座。
半分钟后,馆内灯光如昼,烛火摇曳生姿。
叶羽柠的面颊已浸透了醉意酿就的殷红,岑玖没再让她碰酒,将牛奶推至她。
她像发现什么新鲜事似的,顿然往岑玖脸前一凑,颤颤巍巍抬起手,指着她左颊那抹浅淡红的印痕,拔高音量说:
“小玖,你的左脸怎么有块红痕?”
语声跌宕,激起千层浪。
在座人齐刷刷将视线投向岑玖,他们知道她颊边本浮着薄红,此刻在暖光下更显芙蓉初绽,唯有凑近了才能窥见那枚可疑的、形似唇瓣轻噬的红痕。
岑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记忆倏然回溯至冰柜前的刹那。
阎妄吮吸她脸颊时,难道留了印记?
她下意识去蹭那块软肉,灼热感自皮下蔓延,却在洄转余光间,发觉阎妄仍滞留在光影交错的暗处。
只得咽下喉间涩意,顶着一群人八卦的小眼睛,佯装坦然解释:
“刚才拿奶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应该一会就消了。”
语罢,又悄悄给自己顺了口气。
这时,一缕夜风凉飕飕掠过她耳畔,携来身后罪魁祸首玩味的尾音:
“那你可得小心了,毕竟是海大的颜值代表。”
“……”
岑玖睫毛颤了颤,嘴角向两边平拉,脸上所有表情坍缩成一片空白。
只挤出一个气若游丝的“哦”,似嗔似怨,裹着未明说的愠恼。
她是得小心他这个不要脸的混蛋。
慕睿逸的眼睛却在光晕明灭间徙转成讳莫如深的缄默。
他总觉得阎妄与岑玖之间流淌的气场,像没有完全曝光的胶片,隐约可见暧昧的轮廓,却无实体可供捕捉。
他只能将喉头的酸胀压回胃囊,任由猜忌在无声处生根。
半醉迷离的叶羽柠却执着拽着岑玖的衣袖,声音软绵绵地宣布:
“小玖哪是海大的颜值代表,明明是海城的颜值代表。”
说完,脑袋一沉,重重磕在桌面上。
最后被林宥澈和另一位女生搀回出租屋,夜风卷起她零碎的醉语,散入霓虹深处。
而阎妄和岑玖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家。
一切如往昔般缱绻悱恻,好似今晚冰柜前发生的事情从未存在,又好似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