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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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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民国六年,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广纳人才。同年九月,北京大学举行开学典礼,蔡元培校长安排胡适为全校师生做一次演讲。
当时,叶晋珏正是这些学生中的一人。
这次来的还有些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一群女学生在男人堆里格外显眼——叶晋珏旁边就站了三个。
女学生个子低,被前面高个一挡什么也看不到,又站得靠后,连传言风度翩翩的胡适先生的脸都看不到。
那日太阳太晒,蒸得脸上的汗珠不断滚落。叶晋珏想抬手擦擦汗,手还没抬起就被人拽住了袖口。
他回头看到一个飒爽的女学生,梳着两只麻花辫,手上的书遮住过晒的阳光,笑得自信又美丽,说话时声音有点软,和她的样貌形成一种反差。
她问:“我们可以换个位置吗?我想和她们站在一起。”她指了指旁边三个女学生,那三人也期待地看着他。
叶晋珏不是小气的人,何况就是个站位,嗯了一声和她换了位置。
演讲结束后,叶晋珏又被拉住了衣袖,还是刚才说要和他换位置的女学生。
女学生把书抱在怀里,有点不好意思,旁边的几人撞了撞她,怂恿她说话。女学生眼睛一闭,再睁开时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孔莉晴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暖风撩起她的发梢,叶晋珏心里失笑,回握住那只纤细白嫩的手:“你好,北京大学的叶晋珏,可以认识一下。”
初见乍欢,一见倾心。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场舞会上。叶晋珏不想来这种奢靡场合,他是被自己父亲逼着来的,说是要见见孔家小姐。
他并不想了解孔家小姐是谁,只想赶快逃离这里。
后背被人拍了两下,叶晋珏一回头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儿?”
孔莉晴歪了歪头:“舞会是我父亲办的,我当然在了。”
她今天解开了麻花辫,长发遮到腰间,礼服恰如其分地修饰出漂亮的身形,看得叶晋珏耳尖爬上了红。
孔莉晴一看他的耳朵,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在原地转了个圈,问他:“我今天是不是很好看?”
叶晋珏:“嗯,好看。”
和第一次见面不同,撩的人和被撩的人调了位,两人注视着对方,不约而同红了脸。
他们一起跳了支舞,引得全场掌声雷动,俊男靓女的组合,无疑成了舞会上最大的亮点。
再见亦怦然。
两月后,叶家向孔家提亲。叶孔两家本就有意联姻,两人又对对方心存好感,两全其美。
结婚那天,叶晋珏送给孔莉晴一对银白色珍珠耳坠,由他亲手戴上。
孔莉晴向往自由,不愿做被圈养的金丝雀,叶晋珏也放着她。
但是叶孔两家因为生意反目,孔家被叶家打倒后,叶家就不再放任她,处处给他们施压,孔莉晴自然成了被针对最严重的人。
孔莉晴那段时间被叶晋珏父母软禁,不能迈出叶宅半步,整个人脾气被折磨得不再好,人也沧桑了些。叶晋珏辗转于父母之间,各种恳求,一月后对方才软了心,说只要孔莉晴生下孩子,他们离婚,不再来往,叶家也不再管孔莉晴。
当晚,叶宅的灯碎了一地。孔莉晴头发凌乱,脸上泪水不断,被叶晋珏抱在怀里时还在颤抖,嘴里不停嘟哝着“叶儒之你毁了我,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孔莉晴单方面冷战了一个月,叶晋珏怎么哄也哄不好,只能尽他所能陪在孔莉晴身边,悉心照料。
一月后,孔莉晴气色也恢复了不少,她站在窗台边捏着玫瑰花瓣,问站她身边的男人:“叶儒之,如果我生下孩子,是不是就能放我走?”
叶晋珏被这句话绞得心脏生疼,这一个月他们谁都没提这件事,享受着偷来的美好,但这道坎始终摆在那里,难以忽视。
他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抖:“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玫瑰花瓣被折断,孔莉晴直视叶晋珏:“这句话你说过太多次了,没有意义。我可以给你叶家留后,生下孩子后不要再和我来往,除非你有能力和你父母抗衡,否则我们再怎样,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傀儡。”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步步逼近,叶晋珏一把将孔莉晴搂在怀里,孔莉晴的声音也哽咽起来:“叶儒之你知道我的,我做不了温柔贤淑顾家的叶太太,你放我走吧……”
第二年十二月,叶奕航出生,孔莉晴早早给他取了字——绥安,安定之意。
一月,叶晋珏送走了被软禁在叶宅一年多的孔莉晴。孔莉晴戴着珍珠耳坠,打扮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离开了这个她再也不愿回来的地方。
孔莉晴走出门几步后回头,一如第一次见面时的神采飞扬,声音软软糯糯,却洋溢着骨子里的自信:“叶儒之,我原谅你了。”
那晚的风太大,吹散了她的发。
仿若初见时,叶晋珏想做的那样。
民国十四年,叶晋珏父母相继去世,叶家从此由叶晋珏掌舵。那年十二月,孔莉晴回了一趟离开七年的叶宅,仅仅一晚,为叶奕航庆生。
叶奕航躲在书房不肯出来,哭着闹着说不要见楼下的陌生阿姨。孔莉晴抱着礼物蹲到叶奕航面前,掏出怀里的飞机模型给叶奕航看:“这是……是我和我的朋友给你做的,大飞机,送给你好不好?”
叶奕航抹了把鼻涕,把模型抱在怀里,笑得吹出了鼻涕泡。
孔莉晴比划了一下叶奕航的个子,都长这么高了,她揉揉叶奕航的头,轻轻道:“生日快乐。”
民国十五年三月,孔莉晴在请愿游行中遇害。叶晋珏得到消息赶到时,孔莉晴身上的财物已被尽数掠去,只有那对珍珠耳坠未被褪下。他抱着孔莉晴的尸体,魂不守舍地念了一路“晴妹”,悄悄安葬后生了一个月大病。
叶奕航跑回卧室,那架飞机模型一直被他摆在床头,脏了就自己亲自动手擦,不让打扫房间的阿姨碰它。他以为自己从没见过母亲,谁曾想这个陪伴了他十年的生日礼物就是母亲送的……
叶晋珏看着叶奕航把飞机模型抱下楼,释然一笑:“她是一位勇敢、聪明、有主见的小姐,她叫孔莉晴,她是你的母亲。”
她曾是我的太太。
是我一见钟情、打算白头偕老、却有缘无分的爱人。
06
民国二十六年,北平沦陷。
这个被誉为“东方佛罗伦萨”的城市,被日军的枪炮肆意践踏。
佐藤将军好听戏,在北平绕了一圈,听说庆乐楼的名角儿白逸之唱得好,专派人邀请。
白逸之回绝了将近十次,把佐藤将军气得不行,直接拿庆乐楼要挟,说是不给他唱一出,就一把火烧了戏院。
这回白逸之不敢拒绝了,他可以不顾性命和佐藤作对,但不能搭上无辜者的生命,最后回复佐藤在这月中旬到庆乐楼表演。
佐藤听戏的第二日就要前往长沙,北平由新调来的中将接管,正好在离开前夕听白逸之唱一出,怎么想都美。斟酌后同意了白逸之。
演出当天,医院送来一个要马上做手术的病人,负责这块的医生恰好家里有事不在,医院里再找不到其他会做这种手术的医生,无奈之下,白逸之只好亲自上阵。
他吩咐福来:“你去和方老板说一声,我迟点去,先让他稳住佐藤,记住别惹佐藤生气。”
福来到时,庆乐楼门口已经站满了扛着刺刀的士兵,福来吓得抖了两下,走到后台。
方淄晏这几天也被佐藤逼得满面愁容,见到福来时问他:“念尘没来?”
福来:“白先生有台手术,迟点来。先生让我们先稳住佐藤,别惹他生气。”
方淄晏胖胖的身体爱流汗,这一句话的时间已经擦了三次。戏院上上下下够百人,他也不敢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冒险,况且这庆乐楼是方先生的家,他总要守着。就算守不住了,也要跟着戏院一块儿倒下。
半个时辰后,佐藤到了。方淄晏上前迎接,其实心里已经啐了这人千百遍。
狗养的玩意儿,眼睛瞪大了没个羊粪蛋大,长得跟个车轱辘没两样儿,还天天拿把刀上街溜,就怕别人不知道今年是个什么年……
方淄晏脸上搭着笑,把人带到座位上。
佐藤呼噜呼噜说了一大堆,方淄晏眨眨眼看向翻译:长这样的说不了人话,正常!
那翻译一听佐藤说话就笑得谄媚,对着方淄晏时就一脸傲气。明明是一个国家的,非要做别人狗蹄子,方淄晏已经在心里把他抽得没个人样,跟佐藤差不多像。
翻译:“佐藤将军问,白逸之怎么还没来?”
方淄晏:“白先生有点急事儿,过会儿就来,你先喝点茶,再等等白先生就来了。”
佐藤眯了眯眼,身上染了寒气:“……系哇………麻袋…………嘎啦……”
方淄晏:“……”
翻译:“我只等他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不来……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也学着佐藤眯了眯眼。
方淄晏懂了为什么有人是狗,有人只配做狗蹄子……
佐藤忍着怒气,喝下了小厮送来的茶。
约定的半时辰一点点流失,佐藤被小厮频繁送上来的茶搞得解了好几次手,方淄晏擦汗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估摸着快到时间时,方淄晏叫过福来,捂着福来耳朵道:“回去看看念尘,小声点从后门走,别被发现。”
福来应下,轻手轻脚跑到后台。
方淄晏笑盈盈走到佐藤面前,拿着茶壶打算再给佐藤倒一杯茶,手刚放到茶壶上就被佐藤按住,方淄晏感觉头上的汗又流了出来。
佐藤:“……嘟那……一某……”
语言不通真的有很大问题……
翻译:“半个时辰了,人怎么还没来?”
方淄晏:“马上就来,快了,快了。”
身后传来动静,方淄晏回头就看到福来被两个士兵压着走过来。他眉头一跳,赶忙跑过去:“怎么了这是,小孩子不懂事我来教训,怎么还动手了……”
他往过扶福来,只听福来闷哼一声,一条腿跪在了地上,士兵还要让他另一条腿弯下,狠狠踢了好几下,福来却死撑着不跪。
方淄晏手捏成拳头,声音压得很低,咬牙切齿问佐藤:“佐藤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佐藤站起来,他比方淄晏高,压迫感蓦地袭来,方淄晏把拳头握得更紧,胳膊上的青筋都突显出来。
佐藤:“方老板,骗人可不是一件好事。我的耐心很有限,白先生拒绝过我很多次,这次又在耍什么花样?我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他再把我当傻子对待,我会让他后悔一辈子,我觉得把这里毁掉应该是个很不错的提议。方老板,你觉得呢?”
站在庆乐楼里的士兵纷纷亮出刺刀,一双双眼睛里没有光芒,只有噬人的麻木和疯狂,像是看到美味的野狼,只想把猎物拆吞入腹。
胆大如方淄晏,看到这场面也打了个冷战。
佐藤这是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了。
身后的福来还在死撑着,坚决不跪,乐工们看那群士兵的样子也知道了这是要干什么。
庆乐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国难当头,何惜此命。
方锦若常常念叨这句话,庆乐楼每个人都被他嚼得耳朵快要起老茧,那时这些离他们很远,他们都不太当回事,只有方锦若坐得吊儿郎当,一个个指过去:“真要有那时候,不许忘了我这句话听到没?”
众人冁然而笑:“听到了!”
白逸之做完手术,察觉到已经迟了不少,连忙向庆乐楼赶。青檀医院离庆乐楼还是有点距离,当他走近时,看到的是几个士兵正往庆乐楼墙上、门上倒汽油。
站在最中间的佐藤一脸冷漠,仿佛看着凡人的死神,毫无感情,毫不在乎。他拿在手上的火被他甩出诡异的弧线,直直砸在庆乐楼的大门上。
轰——
烈火在一瞬间爆发。
“!”
白逸之脑海里一片空白,想要跑上前阻止,还没迈出步就被身后一股大力抱着跌倒在地上。
“白先生……”身后的人说话时很抖,白逸之鼻腔被血腥味灌满,他回过头,看到庆乐楼里的小厮,身上全是被刺刀捅的伤,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白逸之很快冷静下来,身后的士兵还一圈圈围着庆乐楼,他毫无办法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现在更应该先救眼前的人。
他把小厮背到肩上,避开佐藤的人,朝着原路往回跑。
小厮连话都说不清,上一句下一句没有逻辑:“方老板…佐藤杀人……大家全跑上去……血…福来……都死了……”
白逸之把人送进手术室,他的身后被鲜血浸透,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铁锈味,路过的人问他用不用换件衣服,他摇摇头,眼神空洞,好像只有血腥味才能提醒着他发生了什么,支撑着他不会倒下。
半夜,白耹沨拄着拐杖走到白逸之面前。
“先生……”太长时间压抑着的情绪勾得白逸之声音干哑,那双含情眼的眼尾染了红,又固执得一滴泪没流下。
白耹沨抬起手,他很想打白逸之一记耳光,手掌划破风声,停在白逸之脸侧,他气得身体发抖,又始终没扇下去。他用拐杖重重撞了两下地,把情绪全发泄在这两下里。
白耹沨坐在椅子上,尽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事已至此,发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白耹沨:“除了他,还有别人活下来吗?”
白逸之:“只看到了他。”
白耹沨:“方淄晏、福来、戏班那么多人,就……就再没有一个活下来吗?哪怕只有一个都再……再……没了吗?”
白逸之:“您知道的,方先生教我们的。”
白耹沨蓦地一愣,久违地听到有关“方先生”的事,右手不受控地发抖。
自从方锦若从他的手术台上离去,这只右手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不住发抖,这也是为什么他从院长职位退下——他已经不适合做一名医生了。
白耹沨按住发抖的右手,缓缓闭上眼,一想到庆乐楼是方锦若视若生命的地方,心脏就像被一瓣一瓣撕开一样疼。
他吐了口气,继续问白逸之:“今天为什么没去?”
白逸之:“演出前临时要做一台手术,去晚了。”
白耹沨看着白逸之:“那台手术救的是什么人?我知道你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白逸之:“军人。被他的战友一路背回来。”
孰对孰错这件事本就没个定义。普通人和亲人,如何抉择?选择亲人吗?但是普通人的命也是命。军人和亲人又该如何抉择?白逸之选了军人,那亲人的命又该怎么办?
当一切还是未知时,谁都没法判断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而当已知时,正如现在,把已知答案的选择放在白耹沨面前,他也一样无法抉择。
白耹沨:“记不记得仇人是谁?”
白逸之:“佐藤央和他的手下。”
“好!”白耹沨拍了把大腿,“把你的仇人全记在这里。”他指着心口,“永远不要忘了他们犯下的罪行,给死去的人报仇!”
“明天佐藤央就要离开北平去长沙了,我会找人给你买好车票,你去长沙。”
白逸之的眼尾更红了,如今北平沦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白耹沨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好把他送出去,送到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白耹沨还在继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医院里干的那些事,悄悄给没钱的病人治病,我要是再把你留在医院,我这医院迟早被你搞垮,给我几年好好养养医院。”他停顿了一会儿,终是不忍心,“好好吃饭,该躲着就躲着,别没给他们报仇就先把自己熬死了。”
夜阑人静,小厮没救回来,那晚庆乐楼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再没人知道,白耹沨长叹一口气,拄着拐杖缓缓离去。
叶晋珏和白耹沨时隔多年再次见面,老友相见,数着养大的孩子过往糗事,笑得一个比一个灿烂。一想到一个已经参军,生死未卜,另一个即将南下,身负重担,几瓶酒又见了底。
最能喝的是那个唱戏的,原来他俩喝趴下全靠他把他们抬到床上,等第二天醉酒的人酒醒了再一顿调侃,说他们发酒疯,可不热闹。
实际上,这俩醉酒后一个比一个消停,只顾睡觉,第二天醒来还都坐在沙发上,只有酒瓶滚到地上。
叶晋珏七天后给了白耹沨一张车票,白耹沨又交给白逸之。白耹沨没送他到车站,只在医院门口拍拍他的肩,让他注意安全。无人清楚,这一次告别,会不会就是永别。
白逸之的休息室偶尔有人进去打扫,几月后才有人发现,向阳的窗台上那十五个花瓶里,全都少了一枝花。
青檀医院终是白家的财产,他白耹沨说话还顶数。就在白逸之离开的那个下午,青檀医院对外宣布,医药费全部降价,军人治病不收费用。
旁人都说白家这是要把自己家底全贴进去了,殊不知这样做是叶老给的底气。叶晋珏让白耹沨瞒着这件事,白耹沨便不说。
白耹沨那晚在医院门口烧了很长时间纸,嘴里叨叨个不停,过路人纷纷躲避,说这白院长怕是疯了。
他不愿理睬,只隔着微弱的火苗,想问问在那头安家的人,他这样做对不对。纸钱快要见底,他又低笑一声,恍惚间还是那个年轻温润的医生:“做都做了,不对也是对的。”
火苗跳跃着吞掉纸钱,余下的灰被风吹散。
有个连蹲着都放荡不羁的人,隔着生死,轻轻点了下白耹沨额头:“那就再信你一回。”
风停了,周遭一切没了嘈杂,白耹沨摸着额头,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