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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逢 ...

  •   07

      民国二十八年,大片国土笼罩在日寇的烧杀抢掠中。

      “赵志承需要支援。”

      “我看到你了。”

      无线电里不时响起冷静的对话声,机舱外,发动机的轰鸣声连同不间断的炮弹声划破天空。

      一架伊-16型战斗机紧紧跟在贴着太阳旗的战斗机身后,由于距离问题一直无法射击。只见机舱里的人微微蹙眉,扭动操纵杆使得飞机小角度俯冲,鬼魅一般迅速拉近与敌机的水平距离,飞到敌机下方六点钟方向盲区。

      随后,拉起,射击。

      “赢了?”

      “赢了!赢了!!!”

      爬上房顶的几个男人挥舞手里的红布,又是吹口哨又是大喊,在房顶上跳着险些滑下去。

      几架飞机带着战斗留下的伤痕,缓缓降落在机坪上,滑行一段距离后停下。

      离开机舱的人刚走到机翼处就被另一人连搂带拽扯下来。

      “叶绥安你最后那一下打得真漂亮!”

      叶奕航被锁着喉,扒拉下横在脖子上的胳膊,咳嗽两下才回了话:“我还没死在天上,先让你在地上勒死了。”

      赵志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这不是太激动了吗?”

      随即,两人原地立正,对着来人敬礼:“队长!”

      队长回礼后一拳捣向叶奕航肩头,被叶奕航堪堪躲开,拳头擦着衣服撞在空气中。叶奕航笑得痞里痞气,指着队长对赵志承道:“第二个打算把我在地上弄死的人。”

      一句话逗得众人皆笑。

      许长安,也就是他们队长,笑骂一声“小兔崽子”,领着几人走出机场。

      “听说乌桕街那边今天有唱戏的,离得挺近,要不去听听?”几人已经换了衣服,赵志承搂着叶奕航的肩,说话时把旁边三人的表情一一扫过。

      “我没意见。队长和林睢呢?”叶奕航最先出声。

      许长安也举起手:“没意见。”

      林睢是个内向的人,他走在最中间,说话时慢声细语:“我也没意见。不过今天日军空袭,还按原计划唱戏吗?”

      赵志承摸了把下巴新长出的胡茬,点点头:“对啊,我怎么把这个忘了。不过咱都赢了,他们说不定一开心就又去唱了。”

      叶奕航拍开赵志承放在肩膀上的手,随后把两手交叠在脑袋后,语气散漫:“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乌桕街这头没戏院,只搭了个露天戏台,战乱年代,半年唱不了两出戏,倒也有它存在的规矩——有钱的往前坐,没钱的站后面。这两年来了个叫白束的,唱得好,老百姓也常来听,好像这样就能缓解战争带来的伤痛。

      戏台后,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笑得谄媚:“白先生,今天有贵客要来,你好好唱,把这贵客哄高兴了,咱们这……不就多了。”男人拇指食指捏一起来回搓,一脸黑心商贩的奸笑。

      白逸之冷笑一声,继续画着手里的妆:“何掌柜,这年头还有贵客,你得防着点,别让人占了位听完卷着钱跑了。”

      何掌柜一脸高深莫测:“今天来的人我清楚,贵客中的贵客。”

      天渐晚,戏台下围了不少人,大多穿得破破烂烂,眼神木讷空洞。戏台周围断壁残垣,空气中还有散不了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白逸之从戏台侧面掀起拦着的帘子,想瞧瞧何掌柜话里的贵客是谁,上一个贵客还是一年前不知哪家落魄的地主儿子,逃出来逍遥几天后败得身无分文。

      瞧了一会儿,戏台外面的人越来越多,那贵客才被几人围着走到早已摆好的椅子上。他和围着的那几人穿得像本地人,然而白逸之一瞧见来人,瞳孔倏然紧缩。

      他永远忘不了那张脸,那张大火熊熊下被火光照的、丝毫没有人性的脸。

      佐藤央,两年了。

      终于等到你了。

      何掌柜催着仆人赶快给贵客送水,已经化了妆的白逸之拦住何掌柜:“我去吧,外面那个像有钱的,我去才怠慢不了人。”

      白逸之总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那双眼睛清澈得与这乱世格格不入,何掌柜认识他一年多,总觉得自己被那双眼睛下了蛊,乐意深陷其中。他拦下仆人,叫仆人把端水的盘递给白逸之:“白先生说得是。”

      白逸之脸上挂着笑,接过仆人递来的盘,撩起帘子。就在撩帘子的刹那间,早被卡在指缝里的药粉悄无声息落进滚烫的水中。

      叶奕航他们到时,前面已经围了一圈人,只是老的老小的小,完全挡不住这四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妆都画了,看来咱们这趟没白走。”赵志承指着前面倒水的花旦,“这还是我来长沙第一次听戏,他好像是叫白……白束是吧?也不知道唱得好不好。”

      “怎么都没你家春兰好。”许长安逗着赵志承,收获了赵志承一记飞脚。

      春兰是赵志承的未婚妻,平时爱唱戏,他们三个常听他念叨春兰唱戏多好听。两人青梅竹马,要不是赵志承来当空军,该是早早就结了婚。赵志承知道每一次飞行都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也不敢给春兰什么承诺,只等着打完仗赶快回去娶她。

      旁边两人打闹,林睢看着他们低声笑,只有叶奕航注视着倒水的花旦。

      花旦扮的是杨贵妃,虽说这杨贵妃大致扮相差不了多少,但他总感觉那人熟悉。

      像四年前,庆乐楼的惊鸿一瞥。

      花旦倒完水不知又和那人说了些什么才离去,帘子合上堵着什么也看不见,叶奕航才收回视线。

      收回视线的后果就是,发现了旁边三人意味不明的笑容。

      赵志承最先开起玩笑,挑了挑眉头:“看上了?”

      许长安这时拿起了队长的架子:“哥可以给你去提亲,咱们在机坪上给你办婚礼,几架飞机围着你们转。”

      害羞如林睢也眨眨眼附和:“我们肯定给你办一场惊艳世界的婚礼。”

      叶奕航粗大有力的胳膊把三人一把揽在怀里,笑骂:“你们怕不是闲的。”

      佐藤央吹开杯子上腾起的热气,浅酌一口,还是有点烫嘴,于是把水放在一旁不再动。

      戏台上的人伴着乐器的敲打粉墨登场,一颦一笑,引人入胜,一句唱词一句念白,演的是杨贵妃的醉,诉的是台上人的仇。不知杨贵妃和白逸之谁先有了怨,定在佐藤央身上的眼神如啐了血的刀子。

      啪嗒一声,杯子摔在地上,椅子上的人抽搐两下后没了鼻息。

      戏快要结尾,锣鼓不停,台下已经乱作一片。跟着佐藤央的人拿出藏在袖里的刀子,用着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喊骂,伴着观众一声声无助害怕的叫喊,音乐停了。

      台下惊慌,台上演员见状也加入了尖叫阵营,匆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白逸之站在台上,如俯瞰众生的神明,注视着倒下的佐藤央,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从袖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玻璃片。

      这一天他想了太久,老天爷对他还是仁慈,让他可以这样轻松地杀了佐藤央。至于玻璃片,他该去向庆乐楼近百人的兄弟姐妹道个歉。

      玻璃片滑向脖颈,溅起三两血滴,手腕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拽着拐了弯,他抬起眼睑,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跟我走!”那人身上有种不容置喙的气势,白逸之一瞬间愣了神,脚步已经跟了上去。

      四年不见,叶奕航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头发也剃成了寸头,有棱有角的脸全然露出透着张扬,那股被他一直隐藏着的嚣张和叛逆终于挣破桎梏,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

      少了读书人的儒雅,没了养尊处优的幼稚,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的刚硬,和身经百战的成熟。

      好久不见。

      08

      “咱们先在这儿躲会儿,就那几个人他们能解决。”叶奕航把白逸之拉进一条小巷里,墙上雕的花纹已经被炮弹炸得看不清,不过藏身还是绰绰有余。

      叶奕航的手上起了老茧,有些粗糙,白逸之的手嫩,握着时有点硌。

      这个场景有点怪异——仅对于白逸之来说。四年前他和叶奕航谈话,他们间的气场是不分上下的,那时候叶奕航还是个学生,他又年纪更大,他们是站在一个平等的平面上。

      而现在,在战场的磨砺下成长的叶奕航,雄性动物的强大和压迫感扑面而来,白逸之本能地想要屈服,甚至……依赖。就像多年沉溺黑暗的人,突然被人拉出来,见到了久违的阳光,便会上瘾一般追随。

      叶奕航转过头,不再看那三人和掏出刀子发疯的人打斗,他看向白逸之。白逸之还没卸妆,但他单看那双眼睛就能认出来,太特别了,是第一次见就引人注目的存在。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白逸之脖子上的伤,激得面前人浑身一抖,那双令他难忘的眼镜盯着他,带着倔强。

      叶奕航疑惑:“怎么了?”

      白逸之抬起胳膊,向叶奕航展示自己被紧紧握着的手。

      “咳咳咳……”叶奕航尴尬地咳了几声,放开时瞥到了白逸之手腕上因为他握着的力气太大留下的红痕。

      两人头转向相反的方向。两厢沉默。

      那头的打斗声停了,三人碰碰拳向他们走来。

      先开口的还是不被怼就不爽的赵志承:“行啊,叶绥安,让我们打鬼子,你过来英雄救美了。”

      赵志承和许长安互相递了个眼神,一起开起叶奕航的玩笑。

      许长安:“就看你在台下眼神不纯,原来如此……”

      赵志承:“诶诶诶队长怎么说话呢?那岂止是不纯,那眼睛就差长人身上了。”

      林睢不语,笑着看这俩糙老爷们儿。

      叶奕航双臂交叠在胸前,好整以暇地听他们闹。

      “你……战友?”白逸之听了几句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把他当成女人了,还是叶奕航看上的女人……

      吵着的两人听到白逸之开口,须臾之间,没了声音,林睢的嘴角也垮下来抽了两下。

      男人?!

      完了,误会大了……

      他们本以为叶奕航万年铁树终于开了花,想着上去拱两把火,成就一段乱世佳话,绝美爱情,毕竟英雄救美这个头开得不错,没想到……英雄救的是兄弟……

      叶奕航看三人面部抽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果然不止他把白逸之认成女人,心里一下平衡了不少。

      许长安:“抱歉啊兄弟,那个……你画了妆实在太美了,我们一下就认错了。昂,那个,我是叶奕航队长许长安,我替我们仨给你道个歉。”

      赵志承也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我是……赵志承,和绥安一个队的。”

      林睢本就内向,出了糗声音更小:“林睢,也是叶奕航队友。”

      白逸之一一认过去,大致对上几人的名字。他也做了自我介绍:“白逸之。”

      ???
      三脸问号。

      林睢胳膊肘拱赵志承的腰:“你不是说叫白束吗?”

      赵志承:“我也是听说,大概是听错了。”

      两人声音不高,但白逸之还是听了个清楚,他淡淡地勾起嘴角:“白束是为了隐藏身份,白逸之才是真名。”

      “这样啊。”
      “哦……”

      赵志承短短几分钟内在白逸之身上丢了两次人,尴尬地摸摸鼻子不敢再说话。林睢嘟嘟囔囔被听到后,脸一瞬间红了个彻底,脖子也是一片绯红。

      “走吧,带你卸个妆去。”叶奕航想继续拽着白逸之的手腕,一想到一闪而过的红痕又有些无从下手,最后直接揽着白逸之的肩,把人搂在怀里。

      白逸之本就骨架不算太大,再加上唱戏要保持身材,叶奕航一把就将人牢牢圈住,头也不回地向后面三人招手:“回去喽。”

      许长安拽住另两人胳膊:“究竟谁才是队长?”

      赵志承、林睢:“你是,你永远是我们最敬重的许队长。”

      许长安满意地笑了:“回去。”

      乌桕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乌桕肆意生长。如今战火纷飞,更是没人管,零零散散爬了一路。十月份的叶子染了红,夹杂着些许金黄。

      白逸之瞧见了躲在树后的何掌柜,终是没有上前。何掌柜勾结佐藤央,其心可诛,但自从白逸之来到长沙,何掌柜就给了他不少帮助,又是让他唱戏一起赚钱,又是给他安排住处,一点一滴始终有恩,他下不去手。

      兵荒马乱、满目狼藉的年代,有人活下来已是莫大的庆幸,他这双手,除了必要之时,终究做不了别人的侩子手。

      白逸之卸完妆,收拾妥当,换上惯穿的长袍,走回叶奕航宿舍。这间宿舍是叶奕航和林睢一起住的,而现在只有叶奕航一人。

      叶奕航坐在床上,拍拍旁边的位置,待白逸之坐下后,先观察了下他脖子上的伤,已经做了处理。本就伤得浅,没什么大碍。

      叶奕航:“白先生,你觉得我们算朋友吗?”

      这句话问得白逸之摸不着头脑:“嗯?算吧……”

      少爷改不了仪式感,刻在骨子里了……

      “那好。”叶奕航的手探上白逸之的伤口,没触上去,他还记得刚重逢时白逸之被触到伤口的浑身颤抖,“和我说说你杀的人和你有什么仇,你站在戏台上为什么要伤着自己。”

      白逸之偏了偏头,躲开叶奕航关心得过于直白的目光。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故事太长了,每一次回忆都是硬生生扯开伤疤,扯得他鲜血淋漓,疼痛让他记得他来长沙的目的是什么,他躲着炮火求生坚持的意义是什么……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眨眨眼把眼泪挤回去。现在的叶奕航有种魔力,让他觉得值得信任,眼前的人还是以前那个抱着一腔热忱想要报国的人,还是那个爱逗着别人玩的人,但是哪里还是不同了。

      窗外其他小队的飞机盘旋在机坪上,远处谁家的房子在炮火中化为灰烬,又是哪个可怜人被人欺负,哪里做着不为人知的实验……

      白逸之靠在叶奕航结实滚烫的胸膛前,泪水模糊了视线。叶奕航摸着一直挂在腰上的平安符,拍着白逸之的背,却安慰不了自己,想了好久的别来无恙,一时间再说不出口。

      几年没有往来,早已物是人非。

      这世道太没意思,白逸之本想来一趟瞧瞧风景便走,谁料到兄弟姐妹惨死于倭寇之手,那便再活他几年。谁料到人世沧桑还能他乡见故人,那便再多活他几年。

      “你先住这儿吧,这个宿舍没人,我和林睢就在隔壁。”夜深了,外面还有人在搜“白束”,白逸之一时没了去处,叶奕航却早早给他安排好了。

      白逸之细细打量这个宿舍,不大,只有一个上下铺,过道上能放点东西,不过不能多放,多放就会堵着路。过道那头有扇窗户,月光恰好能穿过照进宿舍,趴在窗户上,还能看到叶奕航他们训练的地方。

      “那个……你有没有什么忌讳?”叶奕航越说越心虚,“比如说,这个屋子里的原主人已经不在了……”

      白逸之挑了挑眉,眼尾稍稍扬起,在黑暗中的注视格外温柔。他摇摇头,这个年头忌讳死人的,都是不给自己活路,不过他还是好奇缘由:“他们是在战场上牺牲的吗?”

      叶奕航的回答轻描淡写:“嗯,半个月前牺牲的。飞行员的每一次成功降落,都是和死神的擦肩而过,他们那天没能成功降落。”

      他顿了会儿,指着上铺:“这个和我同岁,交际花,和这儿所有人关系都不错。”他又指向下铺,“你睡的这张床原来的主人,是个老顽固,脾气很差,但是救了很多猫猫狗狗,他牺牲后,那群猫狗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他,现在林睢在替他喂。”

      简单的故事,不简单的人,三两句话说的就是一个人的一生。白逸之知道,哪天他也好,叶奕航也好,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三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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