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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跳的变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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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半拉的窗帘斜射进病房,在白色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祁寒睁开眼,胸口熟悉的压迫感立刻提醒了他身处何地。他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药盒,指尖却碰到一个陌生的保温杯。杯子上贴着一张便利贴:"服药后饮用,可缓解苦味。—C"
祁寒拧开杯盖,一股清甜的蜂蜜柠檬香气扑面而来。他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间,确实冲淡了药片的苦涩。窗外,几只麻雀在樱花树枝头跳跃,叽叽喳喳的叫声为沉闷的病房增添了一丝生气。
自从五天前那次钢琴室的冲突后,程谦调整了他的用药方案。虽然医生本人没有明说,但祁寒能感觉到手部的水肿减轻了,早晨醒来时手指不再有那种令人不安的麻木感。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轻微的警报声,祁寒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心率不知何时升到了95。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看着数字慢慢回落到82。这种对身体的监控让他想起刚学琴时,老师要求他在节拍器的严格节奏下练习音阶——任何偏差都会被无情地指出。
敲门声响起,祁寒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病号服的领口。
"请进。"
推门而入的却不是程谦,而是一位年轻女医生,胸牌上写着"住院医师林小雨"。
"祁先生,早上好。"她的声音清脆悦耳,"程医生今天上午有台紧急手术,我来给您做晨间检查。"
祁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伸出胳膊让林医生绑上血压带。冰冷的听诊器贴上胸口时,他忍不住问道:"什么手术?"
"一位急性主动脉夹层的老人。"林医生专注地听着心跳,"程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凌晨三点就被叫来了。"
血压计的数字停在135/85,比平时略高。林医生记录完数据,抬头看到祁寒若有所思的表情,补充道:"手术很顺利,不过程医生应该会忙到下午。他特意嘱咐我提醒您,别忘了下午三点的超声心动图检查。"
祁寒点点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乐谱上——那是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的简化版本,程谦上周带给他的。按照医嘱,他每天可以练习半小时,但必须严格控制心率和情绪。
林医生离开后,病房重新陷入寂静。祁寒拿起乐谱,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炸开,像是有把烧红的刀直接插进了心脏。他猛地弓起身子,乐谱散落一地,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声。
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了病房的宁静,心率曲线疯狂地上下波动。祁寒想伸手按呼叫铃,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点,迅速向中心蔓延...
"祁寒!祁寒!"
遥远的声音穿透意识的迷雾,祁寒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程谦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额头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手术室汗水。
"室颤!准备除颤!"
嘈杂的脚步声,推车的轮子声,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祁寒感到自己的病号服被撕开,冰冷的电极贴片贴在胸口。
"所有人离开!200焦耳,充电完毕!"
程谦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低沉而模糊。下一秒,一股强大的电流贯穿了祁寒的全身,他的身体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弹起又落下。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最后一丝意识。
当祁寒再次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感受到静脉留置针的刺痛。胸口像是被大象坐过一般沉重,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的努力。
"醒了?"
程谦的声音从右侧传来。祁寒慢慢转动头部,看到医生坐在床边,白大褂敞开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浅蓝色衬衫。他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我...怎么了?"祁寒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来。
"室性心动过速引发的心脏骤停。"程谦递给他一杯水,动作小心地托着他的后颈帮助他喝水,"我们进行了电击复律和药物抢救。"
祁寒注意到程谦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抓痕,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你抓的。"程谦顺着他的目光解释道,嘴角微微上扬,"抢救时你突然恢复了意识,反应很激烈。"
"抱歉。"祁寒低声说,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程谦摇摇头,拿起床头的病历本记录着什么。祁寒这才注意到窗外已经完全黑了,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壁灯。
"几点了?"
"凌晨一点二十。"程谦头也不抬地回答,"你昏迷了将近九个小时。"
九个小时。祁寒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晚上的睡眠,对他而言却是被死亡夺走的九个小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悄悄爬上脊背——如果这次程谦不在场,如果他没能挺过来...
"为什么是你?"祁寒突然问道,"值班医生呢?"
程谦放下笔,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在写手术报告,听到监护仪警报就赶过来了。"他停顿了一下,"你的情况特殊,我设置了远程监护提醒。"
祁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来不擅长表达感谢,尤其是面对这种近乎救命之恩的情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令人不适。
"你需要休息。"程谦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我明早再来查房。"
"等等。"祁寒叫住他,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那个...谢谢你。"
程谦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带上了门。
祁寒望着天花板,耳边是监护仪稳定的"滴滴"声。他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一场演出,那时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音乐学院学生,在肖邦国际比赛上弹错了整整一个小节。下台后,他在后台崩溃大哭,一位老评委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能听见自己的错误是好事,这意味着你还活着。"
现在,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祁寒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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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祁寒被允许下床短暂活动。程谦亲自陪他做恢复后的第一次散步,两人慢慢走在医院后花园的碎石小路上。四月的风带着花香,吹散了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慈善音乐会?"祁寒停下脚步,看着程谦递过来的宣传单。
"下周六,医院的年度筹款活动。"程谦解释道,"往年都是请外面的乐团,今年张教授提议邀请你...当然,前提是你身体状况允许。"
祁寒看着宣传单上"特邀国际钢琴家祁寒"的字样,眉头微皱:"我已经三个月没正式演出了。"
"不是正式演出。"程谦的声音出奇地柔和,"只有十五分钟,曲目由你定,甚至可以坐着弹。观众都是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
一片樱花花瓣随风飘落,粘在宣传单上。祁寒轻轻拂去它,突然问道:"这是你的主意?"
程谦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远处几个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病人,阳光在他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
"我认为音乐对你和病人都是一种治疗。"最终他这样回答,"但如果你不愿意..."
"《梦幻曲》。"祁寒突然说。
"什么?"
"舒曼的《梦幻曲》,Op.15 No.7。"祁寒将宣传单折好放进口袋,"八分钟,不会太耗体力。"
程谦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祁寒见过他最接近微笑的表情:"我会准备好急救设备。"
"你最好准备。"祁寒轻哼一声,继续向前走去,但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里,祁寒的病房里时常传出钢琴声。不同于之前的发泄式演奏,现在的音符柔和而克制,像是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某种边界。程谦每天都会来听他练习,有时带着病历本记录什么,有时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音乐会前夜,祁寒在练习最后一个段落时突然停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怎么了?"程谦从病历本中抬起头。
"这段装饰音..."祁寒罕见地流露出不确定,"原谱是十六分音符,但我总是弹成三连音。"
程谦走到钢琴旁,低头看着祁寒的手指:"医学上有个概念叫'窦性心律不齐',健康的心脏其实也不是完全规律的。"
祁寒挑眉:"所以?"
"所以也许舒曼也没那么严格。"程谦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松,"音乐和心跳一样,有时候不完美才是活着的证明。"
祁寒怔住了,随后轻轻笑出声来:"程医生,没想到你还是个哲学家。"
"只是转述我父亲的话。"程谦的眼神微微闪烁,"他是个古典乐迷。"
祁寒重新将手指放在琴键上,这次他故意将那段装饰音弹成了三连音。奇妙的是,音符像是获得了新的生命,在空气中轻盈地跳跃着。程谦站在一旁,目光柔和得不像一个冷静自持的心脏外科医生。
音乐会当天,小礼堂座无虚席。祁寒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坐在经过特别调整的钢琴凳上——程谦坚持要加上靠背以减轻他的负担。当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的那一刻,整个礼堂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梦幻曲》的旋律如溪流般流淌开来,温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祁寒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音乐同步,时而急促如欢快的小溪,时而舒缓如平静的湖泊。在某个瞬间,他抬头看向舞台侧翼,程谦站在那里,白大褂敞开着,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八分钟的音乐。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掌声如雷。祁寒站起身微微鞠躬,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他下意识地寻找程谦的身影,后者已经快步走上舞台,巧妙地扶住他的手臂,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个礼貌的搀扶。
"心率?"祁寒低声问。
"112,还在可控范围。"程谦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表现得很好。"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祁寒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比任何掌声都更让他满足。
音乐会后的小型招待会上,祁寒被安排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程谦像一堵墙一样站在他身旁,礼貌但坚决地挡开了过于热情的人群。一位白血病患儿被母亲推着轮椅过来,怯生生地问祁寒能不能教她弹钢琴。
"等你病好了,随时欢迎。"祁寒难得地放柔了声音,轻轻握了握小女孩苍白的小手。
"真的吗?"小女孩眼睛亮了起来,"程医生说我的心脏检查结果很好,可以做骨髓移植了!"
祁寒看向程谦,后者微微点头确认。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从未想过医生的职业能带来这样的改变,能给予这样的希望。
招待会结束后,程谦陪祁寒回到病房。夜已深,医院走廊安静得出奇,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荡。
"天台?"经过电梯时,祁寒突然提议。
程谦看了看手表:"十分钟,不能再多。"
医院天台的风比地面大得多,吹乱了祁寒的黑发和程谦的白大褂。远处的城市灯火如繁星般闪烁,祁寒靠在栏杆上,突然问道:"为什么选择心脏外科?"
程谦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因为心脏是最诚实的器官。"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它不会说谎,不会伪装,所有的病变都会直接反映出来。"
"就像音乐。"祁寒轻声说。
"什么?"
"真正的音乐也是诚实的。"祁寒转向程谦,月光在他的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你可以用技巧欺骗听众,但骗不了自己。"
两人在沉默中并肩站立,各自沉浸在思绪中。祁寒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生病以来最平静的时刻——不需要思考巡演、合约、乐评,只是简单地存在着,与一个理解音乐和心脏的人分享沉默。
"程医生!"一个护士突然推开天台的门,"急诊科找您,有个主动脉夹层患者!"
程谦的表情立刻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我马上来。"他转向祁寒,"你该回病房了。"
祁寒点点头,看着程谦匆匆离去的背影,白大褂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独自在天台又站了一会儿,感受着胸口那颗不完美却仍在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