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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沉默的协奏曲 ...


  •   七月的暴雨敲打着公寓的落地窗,祁寒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自从三天前从医院回来,他的胸腔里就盘旋着一段挥之不去的旋律,像被困在笼中的鸟,急切地想要挣脱。

      他翻开一本空白乐谱,铅笔在纸面上轻轻勾画。音符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动排列成忧郁的线条。祁寒不知道自己正在创作什么,只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时,这段旋律就会在他脑海中回响,与心跳的节奏重叠。

      "《心渊》?"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祁寒猛地合上乐谱,转身看到程谦站在客厅中央,黑色风衣上沾满雨水。他手里提着医药箱,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却掩不住眼中的关切。

      "你怎么进来的?"祁寒下意识用身体挡住钢琴上的乐谱。

      "你忘了锁门。"程谦走近几步,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我按了十分钟门铃。"

      祁寒这才注意到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十一点半。他完全沉浸在创作中,忘记了程谦说过今晚会来复查。

      程谦脱下湿透的风衣,露出里面熟悉的浅蓝色衬衫。他走近钢琴,目光落在乐谱一角露出的标题上:"新作品?"

      "随手写的。"祁寒轻描淡写地说,却感到一阵心悸——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让程谦看到这首充满死亡隐喻的曲子。

      程谦没有追问,只是打开医药箱取出血压计:"例行检查。"

      冰冷的袖带缠上祁寒的手臂,充气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程谦专注地盯着血压计,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祁寒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口有一小块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今天有手术?"祁寒问道。

      程谦点点头,没有多说。自从两周前那次深夜谈话后,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微妙的默契——程谦会分享更多私人往事,却从不谈论当下工作的细节;祁寒可以询问任何医学问题,却避而不谈自己的创作内容。

      血压计发出提示音,程谦皱眉:"138/90,偏高。"他的手指轻轻搭上祁寒的脉搏,"最近睡眠怎么样?"

      "还行。"祁寒撒谎了。事实上,自从开始创作《心渊》,他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梦中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剧痛。

      程谦锐利的目光扫过祁寒眼下的青黑,显然识破了这个谎言,但他只是从药盒里取出一片白色药片:"睡前加服这个,帮助睡眠。"

      祁寒接过药片,指尖擦过程谦的手掌。医生的手比平时更凉,带着雨水的温度。他突然注意到程谦右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伤口,细长的划痕上结着薄痂。

      "你的手..."祁寒抓住程谦的手腕翻转过来。

      程谦迅速抽回手,推了推眼镜:"手术缝合时不小心划到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祁寒就是知道程谦在说谎。就像程谦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一样,他也逐渐学会了阅读程谦那些微小的表情变化——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下颌线条绷紧,这些都是程谦说谎时的特征。

      "弹点什么给我听吧。"程谦突然说,转移了话题,"就当是...治疗的一部分。"

      祁寒犹豫了一下,翻开了《心渊》的乐谱。既然程谦迟早会知道,不如现在就面对。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开始弹奏这首尚未完成的曲子。

      前奏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缓慢晕开。主旋律渐渐浮现,忧郁而沉重,仿佛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中段突然转为激烈的快板,音符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又戛然而止,留下一个悬而未决的和弦。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房间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的呼吸。祁寒不敢抬头看程谦的反应,他害怕在那双总是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里看到怜悯或恐惧。

      "这是..."程谦的声音异常沙哑,"一首告别曲。"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祁寒猛地抬头,对上程谦复杂的目光——那里有震惊,有悲伤,还有某种近乎愤怒的情绪。

      "我只是在记录..."祁寒试图解释,却被程谦打断。

      "记录你想象中的死亡?"程谦的声音突然提高,他抓起乐谱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个未完成的结尾,"为什么停在这里?因为你不确定自己能否活到完成它的那天?"

      祁寒从未见过程谦如此激动。医生的手指紧紧攥着乐谱,骨节发白,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我们都会死,程谦。"祁寒平静地说,"我只是想留下些什么。"

      程谦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鼻梁。当他重新戴上眼镜时,又恢复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医生形象,只是声音依然紧绷:"你的情况正在好转。EF值从28%提升到35%,室性早搏减少了40%。"

      "但依然低于正常值的一半。"祁寒指出这个残酷的事实,"而且等待心脏移植的名单有多长,你比我清楚。"

      程谦沉默了片刻,突然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我正要告诉你,约翰霍普金斯那边有了新进展。"他翻开文件,指着一段加粗的文字,"基因编辑联合干细胞疗法,针对扩张型心肌病的临床试验。"

      祁寒扫了一眼文件,上面满是复杂的医学术语和统计数字:"成功率?"

      "一期临床试验显示,67%的患者心功能有明显改善。"程谦的声音恢复了专业性的平稳,"我已经联系了研究团队,他们认为你是理想的候选者。"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像某种摩尔斯电码。祁寒看着程谦期待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医生今晚会冒雨前来——他是来报喜的,却意外撞见了那首充满死亡预兆的曲子。

      "谢谢。"祁寒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键,"但这改变不了什么,不是吗?即使成功,也只是延长一段时间。"

      程谦的呼吸变得沉重,他一把抓住祁寒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留下淤青:"每一分钟都值得争取。"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只要你还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祁寒惊讶地发现程谦的手在微微发抖,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某种温暖而疼痛的情绪在胸腔蔓延,祁寒轻轻回握住程谦的手。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参加。"

      三天后的清晨,祁寒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醒。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开门,看到程谦站在门外,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早。"程谦径直走进公寓,将文件摊在餐桌上,"需要你签署这些同意书。"

      祁寒倒了杯咖啡,慢慢翻阅文件。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中不时跳出"实验性"、"风险自负"、"不可预见的副作用"等刺眼的词汇。最后一页的预计治疗周期引起了他的注意——"6-9个月,需全程住院观察"。

      "住院?"祁寒皱眉,"在巴尔的摩?"

      程谦点头,从公文包取出另一份文件:"我已经安排好一切。约翰霍普金斯的心脏中心有全球最好的——"

      "我不能离开这么久。"祁寒打断他,"下个月开始我有巡演合约。"

      程谦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头,眼神变得锐利:"你说什么?"

      "欧洲巡演。"祁寒从书桌抽屉取出一份合同,"半年前签的,十座城市,从巴黎开始。"

      程谦一把抓过合同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阴沉:"你疯了吗?以你现在的状况,一场演出就可能是致命的!"

      "合约里有不可抗力条款。"祁寒平静地说,"如果我死了,自然作废。"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程谦猛地将合同拍在桌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就是你的选择?为了几场演出放弃治疗机会?"

      "这不是选择的问题。"祁寒站起身,与程谦对峙,"音乐就是我的生命,如果不能演奏,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程谦冷笑一声,扯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手术疤痕,"三年前我主刀的一个病人,和你同样的诊断,他选择了等待死亡。知道最后他对我说什么吗?'医生,我后悔了'。"

      祁寒从未见过这样的程谦——愤怒、失控、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芒。他后退一步,撞到了钢琴,发出不和谐的音符。

      "我不是他。"祁寒固执地说,"而且这是我的决定。"

      "不,这是自杀!"程谦一把抓住祁寒的肩膀,"作为你的医生,我绝不允许——"

      "你只是我的医生!"祁寒甩开程谦的手,"不是我的监护人,更不是我的上帝!"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入两人之间。程谦踉跄后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的雨声。

      "你说得对。"良久,程谦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得可怕,"我只是你的医生。"他整理好文件,动作机械而精准,"但我仍然有责任告知你风险。如果执意巡演,请另找主治医师。"

      祁寒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比任何一次心绞痛都要剧烈。他伸手想抓住程谦,却只碰到了空气——医生已经转身走向门口,背影挺拔如刀锋。

      "程谦!"祁寒喊道,声音嘶哑。

      程谦在门口停顿了一秒,没有回头:"药在桌上,按时服用。有事打医院电话,刘医生会接手。"

      门关上的声音并不大,却在祁寒耳中回荡如雷鸣。他缓缓滑坐在地,胸口传来尖锐的疼痛,但这次他没有去拿药盒。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模糊了整个世界,就像他眼中无法流出的泪水。

      争执后的第三天,祁寒决定收拾行李前往巴黎。他机械地叠着衬衫,每一件都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就像他过去对待每场演出一样完美主义。

      八月的暴雨敲打着医院走廊的窗户,程谦坐在值班室的桌前,钢笔悬在信纸上空迟迟没有落下。墨水在笔尖凝聚,最终滴落在纸上,晕开成一朵深蓝色的花。

      他烦躁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已经堆了七八个纸团的垃圾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疲惫的脸庞和桌上那份被雨水打湿的《欧洲音乐评论》——封面是祁寒在巴黎的首演照片,标题醒目地写着《与死神共舞:钢琴家的最后巡演》。

      程谦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鼻梁。三周了,自从那次激烈的争吵后,祁寒就飞往了巴黎,而他却连一封完整的信都写不出来。

      "程医生?"护士小林探头进来,"3床病人说胸口疼。"

      程谦立刻站起身,白大褂带倒了桌上的相框——那是去年医院慈善音乐会的合影,他和祁寒站在钢琴旁,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人能看出照片外他们的手指曾短暂相触。

      检查完病人,程谦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抽烟。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刘医生发来的消息:"看到祁寒的演出了吗?弹得真好,完全看不出..."

      程谦没有看完就锁上了屏幕。他当然看了,通过网络直播,看着祁寒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看着他在谢幕时苍白的微笑,看着他在后台被扶上轮椅的画面——这些镜头转瞬即逝,却被程谦敏锐地捕捉到了。

      烟灰掉在白大褂上,烫出一个小洞。程谦突然想起祁寒曾经说过的话:"我们这种人,总是擅长在完美表面下藏起所有裂痕。"

      巴黎的公寓里,祁寒坐在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上汇聚又分离。钢琴上摊开的乐谱已经三天没有翻动过了,药盒里的白色药片整齐得像是博物馆的展品。

      手机亮起,是经纪人林翰的消息:"乐评好得惊人!要不要考虑增加场次?"

      祁寒没有回复。他慢慢走到钢琴前,手指轻轻抚过琴键,没有按下去。首演结束后那场突如其来的心绞痛还历历在目,急救医生惊恐的表情,经纪人慌张的电话,还有...那个他始终没有拨通的号码。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心脏医学前沿》,是程谦在他临走前塞进行李箱的。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各种紧急情况下的用药指南,最后一行是刘医生的联系方式——程谦自己的号码被刻意省略了。

      祁寒拿起书,一张照片从扉页滑落——是去年程谦参加国际医学研讨会时的合影。照片上的程谦站在角落里,目光却落在镜头外某处,嘴角带着祁寒熟悉的、几不可见的微笑。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钢琴上那部未完成的《心渊》。祁寒突然拿起手机,拍下乐谱发给了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号码,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三分钟后,手机震动。回复只有简短的五个字:"第三小节,降D。"

      祁寒的手指颤抖着按下那个键,不和谐的音符瞬间变得和谐。他盯着手机屏幕,看着"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出现又消失,最终没有等来更多消息。

      医院的顶楼天台,程谦靠在潮湿的栏杆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那张乐谱照片和祁寒的头像。

      "我就你在这儿!”

      程谦回头,看到刘医生举着伞走过来:"值班护士说你脸色很差。"

      "没事。"程谦锁上手机屏幕,"只是需要透口气。"

      刘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机:"联系他了?"

      "没有。"程谦的声音比雨水还冷,"只是...一个医学问题。"

      "医学问题?"刘医生挑眉,"程谦,我认识你十年了。你从来不会在下雨天跑天台来思考'医学问题'。"

      程谦没有回答,雨水顺着他的眼镜滑落,像无声的泪水。远处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他紧握的拳头。

      "他情况怎么样?"刘医生终于问出了这个所有人都避而不谈的问题。

      程谦深吸一口气:"巴黎圣路易医院的布鲁克医生昨晚给我发了邮件。EF值降到25%,昨晚演出后出现室颤,抢救及时。"

      "老天..."刘医生低声惊呼,"那他还要继续巡演?"

      "他说..."程谦的声音哽了一下,"说至少要完成《心渊》的首演。"

      雨声渐大,淹没了两人之间沉重的沉默。刘医生突然拍了拍程谦的肩膀:"你知道,有时候最优秀的医生也会成为最糟糕的病人。"

      程谦苦笑:"我们这种人,总是擅长治疗别人,却治不好自己。"

      里昂歌剧院的后台,祁寒蜷缩在化妆间的角落里,手指死死按着左胸。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汗水浸透了演出服的衬衫。

      "祁先生!"助理惊慌地冲进来,"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得取消今晚..."

      "不。"祁寒咬牙站起身,"给我...硝酸甘油。"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钢琴前,舞台监督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观众开始骚动了,您确定..."

      "开始吧。"祁寒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

      刺眼的灯光下,他看不清观众席的脸,却能感受到上千双眼睛的注视。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疼痛奇迹般地减轻了——《心渊》的旋律流淌而出,像是黑暗中开辟出的一条小路。

      弹到第三乐章时,祁寒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最后一排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戴着黑框眼镜,目光专注得像是世界上只剩下这架钢琴。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如雷。祁寒勉强站起身鞠躬,却在弯腰的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舞台在他眼前倾斜,灯光变成模糊的色块,最后的意识里,他听到有人用中文大喊"让开!",声音熟悉得让他想哭。

      巴黎圣路易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祁寒睁开眼,看到窗外巴黎灰蒙蒙的天空和...一个趴在床边睡着的背影。

      程谦的白大褂皱巴巴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手里还攥着一份病历。祁寒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碰到了程谦的衣袖。

      程谦猛地惊醒,眼镜滑落到地上。他下意识去抓听诊器,却在看到祁寒睁开的眼睛时僵住了动作。

      两人静静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窗外的鸽子扑棱棱飞过,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最终是程谦先移开了目光,弯腰捡起眼镜:"布鲁克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祁寒轻轻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床单,是《心渊》的节奏。

      程谦突然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我...修改了一下治疗方案。"他的声音异常平静,"考虑到你的...职业需求。"

      文件上的医学术语密密麻麻,但祁寒一眼就看到了关键部分——"允许每日不超过90分钟的钢琴练习",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需有医护人员在场监护"。

      祁寒的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想拿文件,却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了胸口的引流管。他倒吸一口冷气,程谦立刻上前检查,两人的脸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为什么来巴黎?"祁寒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声音嘶哑。

      程谦的动作顿了一下,继续调整输液速度:"布鲁克医生请求会诊。"

      "骗子。"祁寒轻声说,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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