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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沉默的界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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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上,程谦快步走向719病房,白大褂衣角翻飞。他抬手看了眼腕表——比平时查房时间晚了17分钟,这在他严苛的时间表中实属罕见。
"程医生,祁先生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护士小林追上来,递过一叠文件,"刘医生说EF值回升到34%,但..."
程谦接过文件,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数字:"但室性早搏增加了。"他皱眉,"昨晚又熬夜练琴了?"
小林欲言又止地点点头:"值班护士说听到琴声持续到凌晨一点。"
程谦下颌线条绷紧,推开病房门的力道比平时重了几分。晨光中,祁寒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膝上摊着一本乐谱。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黑发在阳光下泛着深蓝色的光泽。
"早安,程医生。"祁寒合上乐谱,嘴角挂着那种程谦熟悉的、略带挑衅的微笑,"今天迟到了。"
程谦没有接话,径直走到床边拿起病历板。他需要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过快的心跳——每次看到祁寒,那颗向来规律的心脏就会变得不听话。
"心率98,血压110/75。"程谦机械地念出数字,声音比平时低沉,"你知不知道过度疲劳会加速心肌恶化?"
祁寒的手指在乐谱上轻轻敲击着某个节奏:"我很好。事实上,这首新曲子快完成了。"
"《心渊》?"程谦脱口而出,随即懊恼地咬住舌尖。他不该记得这个曲名,不该对病人的创作如此了解。
祁寒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记得。"这不是疑问句。他起身走向钢琴——那台程谦特批搬进病房的电子钢琴,手指在琴键上悬停,"想听听进展吗?"
程谦的听诊器还挂在脖子上,金属部件在晨光中微微发亮。作为医生,他应该拒绝;但作为一个...他不敢定义自己的人,他点了点头。
琴声响起,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缓慢晕染开来。程谦站在原地,白大褂下的肌肉绷紧。这首曲子与祁寒以往的作品截然不同——忧郁中带着某种决绝,仿佛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病房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程谦发现自己无法开口,他的医学词汇库中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评价这首...遗作。是的,《心渊》就是一首遗作,他们都心知肚明。
"怎么样?"祁寒转身,目光灼灼。
程谦推了推眼镜:"第三小节有个不和谐音。"
祁寒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那是故意的。就像你说的,心脏从不会完全规律。"
程谦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他转身调整输液速度,借机平复呼吸:"今天开始减少练习时间,每天不超过一小时。"
"两小时。"
"一小时三十分钟。"程谦条件反射般讨价还价,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是说..."
"成交。"祁寒狡黠地眨眨眼,像只得逞的猫。
程谦匆匆记录完病历,逃也似地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祁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程医生,今晚你还来听我弹琴吗?"
程谦没有回头:"值班。"
"明天呢?"
"手术。"
"后天..."
"祁寒。"程谦终于转身,声音紧绷,"我是你的医生。"
"我知道。"祁寒平静地说,"但你也是唯一能听懂我音乐的人。"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程谦想说些什么,但护士站的呼叫铃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咒。
"按时吃药。"他最终说道,推门离去。
医院行政楼的会议室里,长条形会议桌旁坐满了神情严肃的白大褂。程谦坐在末端,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坐在主位的副院长——他的父亲程维明,正翻看着一份文件,眉头越皱越紧。
"程医生,"伦理委员会的王主任推了推眼镜,"关于你与患者祁寒的关系,医院收到了一些...质疑。"
程谦的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小片墨迹:"我们之间是正常的医患关系。"
"是吗?"王主任取出一个文件夹,"根据记录,你为他调整了17次用药方案,其中5次没有充分医学依据;你特批将钢琴搬进病房;你还..."他翻动纸张,"在非查房时间频繁出入他的病房,最长一次停留3小时42分钟。"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程谦能感觉到父亲锐利的目光刺在背上。
"所有治疗决策都有医学依据。"程谦声音平静,"音乐疗法对心脏康复有明确益处,这在约翰霍普金斯的研究中..."
"那这个呢?"王主任打断他,投影仪亮起,显示出一张照片——深夜的病房里,程谦站在钢琴旁,低头看着祁寒,两人的手几乎相触。
程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那天晚上祁寒心绞痛发作,他...不,解释只会让事情更糟。
"照片断章取义。"他咬牙道。
"程谦,"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医院决定将祁寒转由刘医生负责。你暂时停职反省。"
钢笔在程谦手中"啪"地折断,墨水染黑了手指。他缓缓站起身,白大褂下的肌肉绷紧:"根据《医师法》,患者有权选择自己的医生。"
"前提是医生没有逾越职业伦理。"父亲寸步不让。
会议室里的其他成员交换着眼色。程谦突然意识到,这场会议早有定论,他不过是来走个过场。
"我需要和患者沟通。"他最终说道。
"不必了。"父亲合上文件夹,"刘医生已经告知祁寒这个决定。"
程谦猛地抬头,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席卷全身。他们竟然背着他...他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显示"刘医生"三个字。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巧合。
"我接个电话。"他大步走出会议室。
"程谦!"刘医生的声音急促,"祁寒刚才突然晕倒,我们正在抢救..."
后面的话程谦已经听不见了。他奔跑起来,白大褂在身后翻飞,穿过长廊,冲进电梯,撞开围观的人群。719病房里,祁寒躺在床上,面色灰白,一群医护人员正围着他忙碌。
"室颤!准备除颤!"
"200焦耳,充电完毕!"
"所有人离开!"
程谦站在门口,看着祁寒的身体在电击下弹起又落下。这一幕他见过无数次,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被排除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
"心率恢复!"有人喊道。
程谦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他靠在门框上,呼吸急促。刘医生走过来,脸色凝重:"他醒来就要见你。"
"我...被停职了。"程谦艰难地说。
"去他妈的停职。"刘医生罕见地爆了粗口,"他现在需要你。"
深夜的病房里,监护仪的"滴滴"声是唯一的声响。祁寒睡着了,胸口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程谦坐在床边,白大褂换成了一件深蓝色毛衣——停职后,他不再有穿白大褂的资格。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勾勒出祁寒消瘦的轮廓。程谦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搭在腕脉上——这个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但今晚不同。今晚,他不是以医生的身份。
祁寒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反握住程谦:"还在..."
"嗯。"程谦没有抽回手,"睡吧。"
"委员会怎么说?"祁寒的声音虚弱但清醒。
程谦犹豫了一下:"我被停职了。"
"因为我?"
"因为我越界了。"程谦苦笑,"一个好医生应该保持专业距离。"
祁寒沉默了片刻:"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当我的医生吗?"
程谦摇头。
"因为十六岁那年,我在音乐学院演出后,有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送了我一本肖邦手稿复刻本。"祁寒轻声说,"他说我的演奏让他想起母亲。"
程谦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说些什么,但所有医学词汇、所有理性分析都在这一刻失效。最终,他只是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两人交握的手。
"程谦,"祁寒的声音几不可闻,"如果我不是你的病人..."
"别说了。"程谦打断他,"你需要休息。"
祁寒固执地继续:"如果我只是祁寒,你只是程谦..."
"那我会告诉你,"程谦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办公室里有一本《心脏医学前沿》,第217页夹着你第一次演出时的票根。十四年来,我从未错过你任何一场演出,即使要飞越半个地球。"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心跳声。祁寒的嘴角慢慢上扬:"程医生,这算告白吗?"
"这算...医患关系终止声明。"程谦终于微笑起来,"明天我会正式申请不再担任你的主治医师。"
"然后呢?"
"然后,"程谦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我是程谦,一个恰好懂点心脏医学的...你的乐迷。"
祁寒笑出声,随即被一阵咳嗽打断。程谦条件反射地去拿听诊器,却在半途停住了——他现在不是医生,至少今晚不是。于是他改用掌心轻抚祁寒的后背,感受着那瘦削脊背上凸起的脊椎。
"睡吧。"他轻声说,"我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