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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菊花凌霜傲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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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武汉,长江上的雾气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香菊站在汉口老宅的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那株刚冒新芽的菊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书包带。
她穿着母亲生前亲手缝制的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细心地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
“菊儿,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父亲何一农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眼角新添的皱纹在晨光中格外明显。
香菊点点头,接过油纸包,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烧饼——父亲一定是天没亮就起来排队买的。
她小心地把烧饼放进书包最里层,那里还装着哥哥承平给的新笔记本,和一张全家福照片。
照片上的母亲吴张氏穿着素净的蓝布衫,嘴角含着温柔的笑,那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影像。
“到了乡下要听组织的话,”父亲替她整了整衣领,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写信回来。”
香菊又点点头。她向来话不多,像她的名字一样安静。
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个不声不响躲在哥哥身后的女孩,是课堂上老师最容易忽略的学生,是邻里口中“何家那个不爱说话的丫头”。只有父亲知道,她安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细腻敏感的心。
门外传来集合的哨声。香菊深吸一口气,拎起简单的行李——一个打着补丁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套换洗衣物和几本书。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家,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上个月,母亲最爱的那把藤椅空荡荡地摆在窗边,落了一层薄灰。
“爸,我走了。”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父亲突然红了眼眶。这个在战场上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他伸手想再摸摸女儿的头,却发现当年那个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得微微抬手才能碰到她的发顶。
“平安宁和......淡香——如菊......"父亲喃喃念着给她起名时的期许,却哽住了后半句话。
香菊转身走向集合点,瘦削的背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她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会哭出来,怕看到父亲孤零零站在门口的样子。
路边的梧桐树刚抽出新芽,嫩绿的颜色像是希望,又像是淡淡的忧伤。
集合点已经站满了同龄人,有的在兴奋地交谈,有的在偷偷抹泪。香菊安静地站在队伍末尾,听着扩音器里激昂的动员讲话,思绪却飘回了东北老家。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总爱在秋天采野菊花,晒干了泡茶喝;记得哥哥带她去河边摸鱼,她不敢下水,就坐在岸边看云彩;记得父亲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她带一本小人书......
“出发!”一声令下,打断了她的回忆。
卡车轰鸣着驶离城市,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香菊靠在车栏边,看着熟悉的景色一点点后退。路过市立医院时,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表姐玖钰在那里当医生,曾经说过要教她认药材。现在这个约定要推迟很久很久了。
车上的知青们开始唱歌,嘹亮的革命歌曲响彻云霄。香菊没有跟着唱,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
风吹乱了她齐肩的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安静如秋水的眼睛。同车一个扎麻花辫的姑娘好奇地问她:“你怎么不说话呀?”
香菊抿嘴笑了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橘子递给对方。那是父亲今早塞给她的,表皮还带着晨露的湿润。
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麻花辫姑娘突然明白了什么,也不再追问,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卡车驶过长江大桥时,太阳终于冲破云层,洒下万道金光。
香菊眯起眼睛,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日子就像这江水,看起来平静,底下却有暗流。但终究是要往前流的。”
农村的生活比想象中更艰苦。香菊被分到了鄂西北的一个小山村,那里山高路陡,土地贫瘠。第一天晚上,十几个女知青挤在一间漏风的土坯房里,听着窗外陌生的虫鸣声,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香菊没有哭。她默默铺好床铺,从书包里取出全家福照片,小心地钉在床头。然后拿出笔记本,在第一页工整地写下日期和地点,还有一行小字:“今天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天天还没亮,生产队长的哨声就划破了寂静。香菊迅速起床,把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动作利落得让同屋的姑娘们惊讶。
下地干活时,她学着当地农民的样子弯腰插秧,不一会儿腰就酸得直不起来,手掌也磨出了水泡。但她咬着牙坚持,不叫一声苦。
中午休息时,别的知青都在抱怨腰酸背痛,香菊却悄悄走到田埂边,采了一把野菊花插在水瓶里,摆在大家吃饭的石桌上。那抹明亮的黄色在一片灰扑扑的劳作场景中格外醒目,让所有人的心情都为之一振。
“何香菊,”生产队长点着她的名字说,“你去养猪场吧。”
就这样,香菊开始了与二十多头猪为伴的日子。每天清晨,她挑着沉重的猪食桶走过崎岖的山路;中午,她蹲在猪圈里清理粪便;傍晚,她还要记录每头猪的进食情况。这工作又脏又累,但香菊做得一丝不苟。
渐渐地,那些原本瘦弱的猪在她的照料下变得膘肥体壮,连最挑剔的老饲养员都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晚上,当其他知青聚在一起聊天唱歌时,香菊常常一个人坐在煤油灯下看书。
她带来的一套《赤脚医生手册》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里面密密麻麻记着笔记。有时她会给老乡们看看小病小痛,用自学的针灸技术缓解他们的腰腿疼痛。
村里人都喜欢这个安静能干的城里姑娘,亲切地叫她“菊丫头”。
第一年春节,香菊没有回家。父亲来信说工作忙,哥哥在部队,表姐玖钰要值班。她在信纸上读出了字里行间的思念,却回信说自己一切都好,让父亲不要担心。
除夕夜,她一个人坐在养猪场的小屋里,听着远处零星的鞭炮声,给每头猪都多加了一把豆饼,算是过年的加餐。
第二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毁了部分猪舍。香菊冒着大雨抢救小猪,浑身湿透地在泥泞中奔波,最后救下了全部猪崽,自己却高烧不退。
村里没有医生,她靠着从表姐那里学来的知识,自己给自己配药。病中最难受的时候,她紧紧攥着那张全家福照片,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力量。
病好后,香菊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养猪场的规模扩大了一倍,成了公社的模范点。
公社领导让她上台发言,她却红着脸只说了一句:“这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然后匆匆下台,留下身后热烈的掌声。
岁月如流水,转眼间五年过去了。
当初一起来的知青有的通过关系回了城,有的和当地人结婚生子,只有香菊依然日复一日地照料着她的猪群,安静得像一株长在墙角的菊花。
父亲来信的次数越来越少,哥哥在边境服役,表姐玖钰结婚又离婚的消息都是辗转听说的。她把这些消息都写在信里,却从不提及自己的孤独。
第六年春天,香菊被推荐去县里的农技站学习。这是她下乡后第一次离开村子,坐在摇摇晃晃的拖拉机上,她看着路边的野花,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三岁了。
在村里,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已经当了妈妈。有热心的大婶要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婉言谢绝,说还想多学习几年。
农技站的学习让香菊开阔了眼界。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新知识,笔记记了一本又一本。
结业时,站长看中了她踏实认真的性格,想留她在站里工作。这对知青来说是难得的好机会,但香菊却摇摇头,说要回村里去——那里的养猪场刚上了新项目,离不开人。
回村的前一晚,香菊在县城的供销社买了一面小镜子。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晒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唯一没变的是那双安静的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她突然想起离家那年父亲说的话:“平安宁和......淡香如菊......”现在看来,这个名字像是预言,也像是诅咒。
回到村里,香菊引进了新学到的养殖技术,养猪场的效益翻了一番。公社给她发了奖状,还奖励了一条毛巾和一个搪瓷缸子。
她把奖状寄给了父亲,在信里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却花了整整一页纸询问父亲的风湿是否好转,哥哥有没有来信。
又过了两年,政策松动,知青开始陆续返城。村里人都以为香菊会第一时间离开,她却迟迟没有动作。
直到有一天,公社书记亲自找她谈话,说像她这样的模范知青应该回城发挥更大作用,她才开始收拾行李。
离开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行。老饲养员塞给她一包自家炒的花生;被她治过腰痛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三里路,就为送她一双绣花鞋垫;连平时最严厉的生产队长都红了眼眶,说“菊丫头”是他见过最能吃苦的姑娘。
香菊的行李比来时多了不少——几本专业书籍,一摞记满心得的笔记本,还有乡亲们塞的各种土特产。但最珍贵的,是那面挂在床头多年的全家福照片,边角已经磨损,却保存完好。
卡车驶离村口时,香菊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她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小山村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唯有山坡上的一片野菊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为她送行的烛火。
回到武汉,城市的变化让她无所适从。高楼多了,街道宽了,连长江大桥都显得陌生。
父亲已经退休,搬到了单位分的小房子里;哥哥转业回来,在工厂当技术员;表姐玖钰历经婚变,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大家都变了,只有她还停留在十几岁离家时的模样——至少在家人眼中是这样。
“菊儿,”父亲看着她粗糙的双手和晒黑的脸庞,声音哽咽,“苦了你了。”
香菊摇摇头,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布包:“爸,这是我自己晒的菊花茶,对睡眠好。”
她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把那些孤独的夜晚、繁重的劳动、病中的无助都一笔带过,反而兴致勃勃地说起养猪的技巧和农技站学来的知识。
父亲听着听着,突然老泪纵横——他这才意识到,当年那个安静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一个坚韧不拔的女子。
安顿下来后,香菊面临着一个现实问题:二十五岁的她,在城里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街道居委会的大妈热心地张罗相亲,哥哥也介绍了几个同事给她认识。但十年的农村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太深的印记,她不会打扮,不懂时尚,甚至连最新上映的电影都没看过。
那些城里小伙子看她时的眼神,让她想起村里人看新品种猪饲料时的样子——好奇中带着评估。
“我不急。”每次被问起婚事,香菊都这么回答,然后找借口去厨房帮忙,或者整理自己的书籍。
只有她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也会对着那面小镜子发呆,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错过了什么。
一天傍晚,香菊独自走在长江大桥上,看着夕阳把江水染成金色。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拉住她的衣角:“阿姨,买枝菊花吧,可香了。”
香菊蹲下身,买了一枝。那花儿洁白如雪,花心微微泛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突然想起自己名字的寓意——淡香如菊,平安宁和。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安静地开放,又安静地凋零,不惊动岁月的波澜。
江风吹乱了她的短发,也吹散了那若有若无的花香。香菊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第一次允许自己流下了回乡后的眼泪。
泪水中,有对逝去青春的遗憾,也有对未知未来的迷茫。但当她擦干眼泪,挺直腰背走向家的方向时,步伐依然是坚定的——就像那些年在山路上挑猪食时一样,一步一步,踏踏实实。
初冬的武汉,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雨丝,打在何家老宅的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香菊站在堂屋的穿衣镜前,手指无意识地抚平身上那件藏蓝色列宁装的衣领——这是嫂子淑桦特意借给她的,说是相亲时穿得体面些。
镜中的女子已经二十有六,眼角有了细小的纹路,皮肤也不复少女时的白皙,唯有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依然清澈见底。
“菊儿,快些,人家快到了。”嫂子在门外催促,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期待。
香菊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头发是昨晚嫂子帮忙烫的,微微的波浪垂在肩头;脸上抹了一点友谊雪花膏,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嘴唇上点了些许胭脂,是表姐玖钰上次来探望时留下的。这样的打扮对她来说已是过分隆重,让她浑身不自在。
堂屋里,父亲何一农正襟危坐,眉头微蹙;哥哥承平穿着笔挺的军便服,神情严肃;嫂子则忙前忙后地张罗茶水点心。
香菊悄无声息地走到角落的藤椅边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门铃响了。
进来的男人比香菊想象中还要高大,几乎要低头才能进门。他穿着崭新的工装,胸前的“武钢”二字鲜红夺目;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唇厚实,整个人散发着工人阶级特有的朴实与力量。
“这是周建国,武钢三车间的技术骨干。”嫂子热情地介绍,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这是我家小姑子何香菊,在农技站工作,可是个能干人。”
香菊微微颔首,视线垂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礼貌地移开。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人们谈笑风生,讨论着国家建设、工厂生产,而她就像一株安静的植物,几乎让人忘记了存在。
“何同志平时有什么爱好?”周建国突然问道,声音低沉有力。
香菊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一时语塞。爱好?在乡下那些年,她的“爱好”就是如何让猪长得更肥,如何用有限的药材治疗更多的病症。
现在回到城里,除了工作,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帮嫂子做家务,照顾年迈的父亲。
“她可是爱看书了,”嫂子淑桦抢着回答,“还会绣花呢,绣得可好了。”
周建国点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香菊脸上,似乎在等待她亲自回答。香菊抿了抿嘴,轻声道:“我......喜欢种花,菊花。”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周建国的眼睛亮了起来:“巧了,我母亲也爱种菊,阳台上全是。何同志喜欢什么品种?”
“野菊就好,”香菊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多了几分温度,“耐寒,好养活。”
这场相亲在表面的和谐中结束了。送走客人后,嫂子兴奋地拉着香菊的手:“怎么样?我看他对你有意思!人家可是二级技工,工资比一般干部都高!”
香菊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收拾着茶杯。
周建国确实是个好人,但她分明注意到,当嫂子提到他在厂里很受欢迎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事没那么简单。
果然,一周过去了,周家没有任何回音。嫂子坐不住了,托人去打听,带回来一个让全家都沉默的消息——周建国和厂里广播站的女播音员走得挺近,那姑娘年轻漂亮,父亲还是厂领导。
“要不......算了吧。”香菊轻声说,继续低头择菜。
她早就习惯了不被选择,就像小时候分糖果,她总是最后拿到的那个;下乡时分配工作,最脏最累的活总会落到她头上。
生活教会她,期望越大,失望越深。
但嫂子不肯放弃。一个周末的早晨,她硬拉着香菊来到武钢家属区,指着不远处一栋红砖楼说:“周建国就住那栋三楼,每周日他都会去职工澡堂,咱们就在这等。”
香菊想逃,却被嫂子死死拽住。初冬的寒风里,她穿着那件借来的列宁装,冻得嘴唇发白。当周建国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楼道口时,嫂子猛地推了她一把:“去啊,跟人家说说话!”
香菊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周建国闻声回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何同志?你怎么在这?”
“我......我......”香菊结结巴巴,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听说......听说你母亲喜欢菊花......这是我晒的野菊茶......”
周建国愣住了,接过还带着体温的纸包。野菊的清香透过粗糙的包装纸散发出来,让他想起乡下老家的秋天。
他抬头想说什么,香菊却已经转身跑开,瘦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从那天起,每到周日清晨,周建国家楼下就会出现一个安静的身影。
香菊不吵不闹,只是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手里捧着不同的“礼物”——一包菊花种子,一双自己织的毛线手套,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她从不主动上前搭话,只是等周建国出现时,轻轻把东西放在楼道口的石阶上,然后默默离开。
第三周,武汉下了第一场雪。周建国推开窗户,看到香菊依然站在老地方,肩头已经落了一层薄雪,像个执着的雪人。
广播站的女播音员昨晚还约他去看电影,父亲是厂领导,能帮他争取到分房名额......但此刻,他看着楼下那个安静得几乎融入雪景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何同志,”他披上棉衣冲下楼,“进屋坐坐吧,外面冷。”
香菊抬起头,睫毛上沾着雪花,眼睛亮得惊人。她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保温瓶:“菊花茶......热的......”
周建国接过保温瓶,触到她冰凉的手指,突然做了决定:“明天我去你家提亲。”
香菊的眼睛瞪大了,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雪花落在她发间,像是早生的华发,又像是某种祝福。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淹没。
周建国拧开保温瓶,野菊的清香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口,温热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因为我娘说,”他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皱纹,“能用心对待野菊花的人,一定也能用心对待生活。”
婚后的日子并不轻松。
周家兄弟姐妹多,住房紧张,小两口只能住在工厂分的单身宿舍里,十平米的空间要兼顾卧室、厨房和客厅。
香菊却毫无怨言,她用碎布头缝制窗帘,用废弃的木箱搭成餐桌,甚至在窗台上种了一排野菊。每当周建国加班回来,总能闻到淡淡的菊花香,和饭菜的热气交织在一起,那是家的味道。
广播站的女播音员后来嫁给了厂长的儿子,分到了三居室。有工友替周建国不值,他却总是憨厚地笑笑:“我媳妇好着呢。”
一年后,香菊生下了女儿圆圆。接生的护士都惊讶,这个安静得几乎没出声的产妇,竟能忍受如此剧烈的疼痛而不喊不叫。
只有周建国知道,妻子紧咬的嘴唇和攥得发白的手指,藏着怎样的坚韧。
“叫圆圆吧,”香菊虚弱地抱着新生儿,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周圆圆。”
周建国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圆满,是他们这个小家庭久违的圆满,也是香菊二十多年漂泊后的归宿。
他看着妻子低头轻嗅女儿发顶的样子,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菊花香。如今这香气融入了奶香和烟火气,变得更加温暖,更加真实。
圆圆满月那天,香菊在窗台上的野菊丛中发现了一朵提前开放的小花,金黄色的花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别在女儿的小帽子上。周建国下班回来,看到这一幕,突然红了眼眶——他想起母亲说过,野菊是最顽强的花,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上,都能绽放出最美的光芒。
就像他的香菊一样。
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纱帘,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香菊坐在藤椅上,膝上搭着一条薄毯,静静望着窗台上那盆野菊。
花儿开得正好,金黄色的花蕊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是与她无声地对话。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毯子边缘——那是女儿圆圆小时候用零花钱给她买的,如今已经洗得发白,却依然柔软舒适。
“菊,吃药了。”建国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温水和药片。七十多岁的他背已经有些佝偻,但动作依然利落。他把药片数好放在香菊掌心,又试了试水温,“刚好,不烫。”
香菊缓缓抬头,眼神有些茫然,过了几秒才聚焦在丈夫脸上。她轻轻点头,就着水吞下药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个笑容让建国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个站在雪地里给他送菊花茶的姑娘,也是这样安静地笑着,仿佛世界所有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想出去晒晒太阳吗?”建国蹲下身,替她整理鬓角的白发。医生说过,多晒太阳对她的病情有帮助。
香菊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有一小片阳光正洒在公共楼道的平台上。她点点头,建国便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她的身体轻得惊人,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走廊里,几个邻居正在闲聊,看到他们出来,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这些年,整栋楼的人都知道,周师傅家有个生病的妻子,而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平台上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建国搬来一把椅子,香菊慢慢坐下,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天空。夕阳正在西沉,将云层染成橘红色,像极了当年下乡时,山村傍晚的景色。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养猪场的小屋,听见猪崽们哼哼唧唧的声音,闻到稻草和饲料混合的气息。
“建国......”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建国愣了一下,随即蹲在她身边,握住她枯瘦的手:“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穿一件藏蓝色列宁装,头发烫了小卷,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他故意逗她,“我那时候还想,这姑娘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香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她的记忆像一块破碎的拼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关于建国的部分,却总是格外鲜明。
她记得他第一次来家里相亲时,工装领口露出的白色衬衣洗得发黄;记得他冒雪来提亲时,眉毛上结的冰碴子;记得女儿出生那天,他在产房外哭得像个孩子。
“我给你......添麻烦了......”香菊轻声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手已经布满老年斑,关节突出,而建国的手依然厚实有力,只是多了些皱纹和茧子。
建国摇摇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胡说什么呢。要不是你当年那么执着,我可能就错过这辈子最好的媳妇了。”
一阵风吹来,带来远处槐花的香气。香菊闭上眼睛,任由微风拂过面庞。她的思绪又开始飘远,像一片随风起舞的花瓣。
有时候她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常常把女儿圆圆小时候的事情和现在搞混。医生说这是脑萎缩的症状,建国却总是温柔地纠正她,从不表现出不耐烦。
回到屋里,建国忙着准备晚饭。香菊坐在餐桌旁,看着丈夫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他的动作已经不如年轻时利落,切菜时会不自觉地停下来揉揉腰,但依然坚持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今天煮的是菊花粥——野菊花晒干后和粳米一起熬的,清香扑鼻,是她最喜欢的。
“圆圆说周末带外孙女来看我们。”建国一边盛粥一边说,“小家伙会背唐诗了,说要背给外婆听。”
香菊的眼睛亮了一下。圆圆是她和建国的骄傲,考上了大学,现在是一名教师,嫁了个好人家。小外孙女才五岁,活泼可爱,每次来都能让香菊开心好久。
晚饭后,建国照例扶着香菊在小区里散步。初夏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
他们走得很慢,建国配合着香菊的步伐,遇到台阶就提前提醒。邻居们见了都会打招呼,有的老人还会羡慕地说:“周师傅,您对老伴可真好。”
回到家,建国帮香菊洗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她瘦弱的身体,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和松弛的皮肤。
建国动作轻柔,像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洗完后,他细心地为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然后扶她上床。
“睡吧,我就在这儿。”建国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手。
香菊点点头,却不肯闭上眼睛。近来她越来越害怕入睡,怕一觉醒来又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有时候半夜惊醒,她会突然不认得身边躺的人是谁,直到建国打开灯,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我给你读段报纸?”建国拿起床头的老花镜和当天的报纸。这些年,他养成了每晚给香菊读报的习惯,即使她的理解能力已经大不如前。
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香菊渐渐放松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墙上的照片上——年轻时的结婚照,圆圆满月时的全家福,去年过生日时三代同堂的合影......这些定格的笑容串联起她平凡却充实的一生。
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在丈夫熟悉的声音中,她安然入睡。
夜半时分,建国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睁开眼,发现香菊的床位空着。他慌忙起身,在阳台上找到了她。月光下,妻子穿着单薄的睡衣,正仰头望着星空,嘴里喃喃自语。
“菊,怎么起来了?”建国赶紧拿过外套披在她肩上。
香菊转过头,眼神清澈得出奇:“建国,你看,天上的星星多像野菊花啊。”
建国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夜空中繁星点点,确实像极了野菊花丛。他搂住妻子瘦削的肩膀,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明天再看。”他轻声哄道。
香菊却摇摇头:“我想再待会儿......花香......”
建国这才注意到,楼下花坛里的夜来香开了,浓郁的香气随着夜风飘上来。他不再催促,只是紧紧搂着妻子,陪她一起数“天上的野菊”。
这样的场景近来愈发频繁。香菊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候能清楚地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有时候却连女儿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她常常独自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又会突然清醒,和建国聊起几十年前的往事,细节清晰得令人惊讶。
最让建国心疼的是,即使是在最糊涂的时候,香菊也从未失去那份与生俱来的温柔。
她会把建国给她削的苹果分一半给他;会在下雨天提醒他带伞;会在看到他疲惫时,用颤抖的手给他揉太阳穴。这些小小的举动,让建国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立秋那天,圆圆带着外孙女来探望。五岁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扑到香菊怀里:“外婆,我给你背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香菊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她颤抖着抚摸外孙女的头发,轻声接道:“‘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完整的诗句脱口而出,让一旁的建国和圆圆又惊又喜。
“妈,你还记得!”圆圆红了眼眶。
香菊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外孙女,嗅着她身上甜甜的奶香味。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抱着刚出生的圆圆,感受着生命最纯粹的温暖。
送走女儿一家后,香菊显得格外疲惫。建国早早地帮她洗漱好,扶她上床休息。半夜里,他感觉到妻子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建国......”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辈子......谢谢你......”
建国瞬间清醒过来,打开台灯,发现香菊正平静地望着他,眼神清明如水。
他刚想说什么,香菊却摇摇头,示意他躺下。建国顺从地躺在她身边,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轻轻搂着她瘦弱的身体。
“睡吧,”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明天我给你熬菊花粥。”
香菊满足地闭上眼睛,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建国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也慢慢进入梦乡。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时,建国醒来,发现怀中的妻子异常安静。
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没有回应;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然后整个人僵住了——香菊已经在睡梦中安详离去,表情平静得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葬礼上,圆圆哭成了泪人,小外孙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紧紧抱着妈妈的大腿。
建国站在一旁,神情恍惚,仿佛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哥嫂和亲戚们轮流安慰他,说香菊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福气,说她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但这些话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不进他的心里。
回到家,建国坐在香菊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望着窗台上的野菊。花已经谢了,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
他想起香菊最后说的那句话——“这辈子,谢谢你”。简单的几个字,却包含了她一生的感激与爱意。
花神站在云端,看着这个平凡女子的一生。她轻轻挥手,香菊的灵魂化作一缕金色的光芒,融入那盆枯萎的野菊中。
奇迹般地,干枯的枝干上突然冒出新芽,转眼间绽放出比以往更加绚烂的花朵。
“封尔为菊花神,”花神的声音如清风拂过,“主世间淡泊坚韧之德。”
从此以后,每到秋天,建国家窗台上的野菊总会开得格外茂盛。那香气清冽悠长,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温柔的永恒故事。而建国常常坐在藤椅上,对着花儿说话,就像香菊还在时一样。
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恍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花前,对他温柔地笑着,一如初见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