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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山茶吐艳傲冬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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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的初秋,重庆的暑热还未完全褪去,史文华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皮箱,站在武汉师范学院的大门前。
她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和藏蓝色长裤,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用红头绳扎着,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汗水顺着她饱满的额头滑落,却掩不住那双杏眼里跳动的兴奋光芒。
“同志,请问教职工宿舍怎么走?”她拦住一个路过的女学生,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溪水,带着浓重的川渝口音。
女学生指了指远处一栋红砖楼:“新来的老师都住那栋,三楼是女教师宿舍。”
史文华道了谢,拎起皮箱大步流星地走去。她的步伐轻快有力,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几个男生频频回头。
皮箱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专业书籍,还有母亲特意塞进去的两大包重庆特产:麻辣豆干和火锅底料。
推开307宿舍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史文华皱了皱鼻子,放下皮箱,三下五除二就把窗户全打开了。
阳光肆无忌惮地闯进来,照亮了简陋的房间:两张铁架床,两个书桌,一个衣柜,仅此而已。
她选了靠窗的床位,从皮箱里取出一块蓝白格子的布,麻利地铺在床上,又挂起一张小小的毛主席像,宿舍顿时有了生气。
正当她弯腰整理书籍时,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史文华抬头,看见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姑娘站在门口,穿着鲜红的运动服,怀里抱着一堆体育器材,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哎呀,新室友!”那姑娘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来,“我是尹淑桦,体育教研室的!”她放下器材,伸出一只汗津津的手。
史文华握住那只手,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力度和温度:“史文华,药理学教研室。”
两人的第一次对话被一阵咕噜声打断——史文华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淑桦哈哈大笑:“走,我带你去食堂!正好尝尝我们湖南的辣椒炒肉!”
食堂里人声鼎沸,淑桦熟门熟路地领着史文华穿过人群,来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她端来两碗米饭和一盘红彤彤的辣椒炒肉,肉片几乎被辣椒淹没了。
“尝尝,看你们重庆人能不能吃辣!”淑桦挑衅似的挑了挑眉。
史文华二话不说,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火辣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她眼睛一亮:“可以嘛,比我想象的够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试试我们重庆的麻辣豆干?”
淑桦接过豆干咬了一口,顿时瞪大眼睛,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我的妈呀!”她猛灌一口水,“你们重庆人放花椒不要钱的吗?”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妹。从那天起,307宿舍就成了整栋楼最热闹的地方。
淑桦的运动服和史文华的白大褂常常晾在同一根绳子上;书桌上并排放着两个搪瓷缸子,一个印着“劳动最光荣”,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那一排玻璃瓶,里面泡着各式各样的辣椒制品,红的黄的绿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文华,快来尝尝我新做的剁辣椒!”一个周末的早晨,淑桦兴冲冲地闯进宿舍,手里捧着一个还沾着水珠的玻璃罐。
史文华正在批改学生的实验报告,闻言立刻放下钢笔。她接过罐子,直接用手指蘸了一点送入口中,辣得直吸气:“够味!不过还差点麻。”说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坛子,“加点儿我们重庆的花椒油试试?”
两人头碰头地调制着新配方,辣得眼泪鼻涕直流却乐此不疲。最终成品装进两个小瓶子,标签上写着“淑华牌特辣酱”,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辣椒图案。
教学工作是忙碌而充实的。淑桦的体育课以严格著称,男生们背后叫她“铁娘子”;史文华的药理课则深入浅出,常常用生活中的例子解释复杂的药理机制,深受学生喜爱。
两个年轻女教师很快在校园里小有名气,不仅因为教学出色,更因为她们形影不离的友谊——一个如火般热情奔放,一个似辣椒般爽利泼辣,走到哪儿都能带来一阵欢声笑语。
寒假来临,大多数老师都回家探亲了,淑桦和文华却决定留下来,利用假期探索武汉的大街小巷。她们拿着学校发的交通补贴,坐着叮叮当当的电车,从黄鹤楼到归元寺,从汉口租界到武昌老街,用脚步丈量这座陌生的城市。
“文华,看这个!”淑桦在一个小巷子里发现了一家卖热干面的小摊,老板正用长筷子搅动着金黄色的面条,“听说特别好吃!”
两人挤在矮桌前,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拌面。文华被芝麻酱糊了一脸,淑桦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打翻酱油瓶。临走时,她们还特意向老板讨教了配方,打算回宿舍自己尝试。
春节那天,宿舍楼里冷冷清清。淑桦和文华用一个小煤油炉煮起了火锅,底料是文华从家乡带来的,红油在锅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们把桌子拼在一起,摆上从食堂“借”来的蔬菜和肉片,还偷偷开了一瓶白酒。
“新年快乐!”两个搪瓷缸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酒过三巡,淑桦的脸红得像她最爱的辣椒,突然神秘兮兮地从枕头下拿出一个信封:“文华,我申请了暑假去北京进修的名额,批下来了!”
文华一把抱住好友:“太好了!我正好有个表哥在北京医学院,让他带你逛胡同!”
“你跟我一起去呗,”淑桦眼睛亮晶晶的,“咱们可以坐火车,路上要两天两夜呢!”
就这样,暑假的北京之行成了她们最期待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个月,两人一有空就凑在一起规划行程,在地图上圈出一个个必去的地方:天安门、故宫、长城......淑桦甚至异想天开地提议要骑车去,被文华一个爆栗敲在脑门上:“疯了吧你,一千多公里呢!”
出发那天,武汉下着蒙蒙细雨。两人共撑一把伞,拎着简单的行李来到火车站。淑桦背着一个军绿色的挎包,里面塞满了自制辣酱和方便面;文华则带着一个小药箱,装着各种常备药物——职业病使然。
“两位女同志去哪啊?”检票员好奇地问。
“北京!”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后退。淑桦兴奋地趴在窗口,任凭雨丝打湿了她的刘海;文华则拿出一个小本子,开始记录沿途的站点。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闷热浑浊,却丝毫不影响她们的好心情。
“文华,尝尝这个。”淑桦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红艳艳的辣椒,“我新研制的‘千里香’,专门为旅行准备的!”
文华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辣香立刻引来了周围乘客的目光。她小心地蘸了一点抹在馒头上,咬了一口,顿时眼泪汪汪:“尹淑桦!你放了多少魔鬼椒?!”
淑桦得意地晃着脑袋:“独家秘方,概不外传!”
就这样,在辣味的刺激和欢声笑语中,漫长的车程变得轻松愉快。夜里,两人轮流靠着对方的肩膀打盹,醒来时总能发现身上盖着对方的外套。
北京的一切都让她们感到新奇。高大的城门楼,宽阔的长安街,庄严的广场......文华的表哥是个热心的北京小伙,骑着自行车带她们穿行在胡同里,品尝最地道的豆汁儿和焦圈。
淑桦第一次喝豆汁儿时那扭曲的表情,成了文华相机里最珍贵的画面。
登上长城那天,阳光格外灿烂。淑桦像只敏捷的山羊,三两步就蹿上了陡峭的台阶;文华则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边擦汗一边抱怨:“体育老师......了不起啊......”
“加油,文华!”淑桦站在高处挥手,红色的头巾在风中飘扬,“不到长城非好汉!”
“我是女的!当什么好汉!”文华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咬牙坚持爬到了最高处。当两人并肩站在烽火台上,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时,一种难以言表的豪情在胸中激荡。
“淑桦,”文华突然认真地说,“等我们老了,还要一起来。”
淑桦搂住好友的肩膀,用力点头:“一定!还要带我们自己做的辣酱,在长城上吃!”
回程的火车上,两人晒得黝黑,却精神奕奕。相机里的胶卷拍得一张不剩,包里装满了各种纪念品和特产。
最珍贵的是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旅途中的点点滴滴,还贴着门票和车票,画着简陋的地图。
“下次去哪?”文华翻看着小本子,眼睛闪闪发光。
“西安!”淑桦不假思索,“看兵马俑!吃羊肉泡馍!”
“然后呢?”
“桂林!阳朔!”
“再然后?”
“西藏!新疆!全中国!”
两个年轻姑娘的笑声回荡在车厢里,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她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期待,也是对友谊最长情的告白。
新学期开始后,307宿舍的窗台上又多了一排新瓶子,里面装着从北京带回来的各种酱料和调料。
淑桦和文华的“辣味交流”也升级了——不仅有湖南的剁辣椒、重庆的花椒油,现在又加入了北京的炸酱和韭菜花。每当夜深人静,她们常常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分享这些家乡味道,辣得直吸气却乐在其中。
“文华,我觉得咱们可以开个‘南北辣味研究所’了。”一天晚上,淑桦突发奇想。
文华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你是所长,我是副所长。专门研究如何辣哭全国人民。”
两人笑作一团,惊醒了隔壁宿舍的猫,引来一阵抗议的喵喵声。
岁月如流水,转眼间几年过去了。
淑桦和文华都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但她们的友谊丝毫未减。每年寒暑假,那本旅行笔记都会增添新的内容:西安的兵马俑前,两人穿着同样的大红毛衣合影;桂林的漓江上,她们和船夫一起唱山歌;黄山的云海中,互相搀扶着攀登险峰......每一段旅程都少不了她们特制的辣酱,仿佛那是友谊的见证,是连接两个灵魂的纽带。
1976年的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打乱了她们去承德避暑山庄的计划。两人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学校的救灾队伍,奔赴唐山。
在废墟上,淑桦用她体育老师的体力和毅力,一次次搬运伤员;史文华则发挥专业特长,协助医生配药包扎。夜深人静时,她们挤在临时帐篷里,分享一罐已经见底的辣酱,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中的阴霾。
“活着真好。”淑桦突然说,声音有些哽咽。
文华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了好友的手。帐篷外,星光黯淡,但黎明终将到来。
淑桦和文华这对闺蜜的婚姻生活,在旁人看来就像两株并蒂而生的花,各自绽放着截然不同却同样绚烂的色彩。
淑桦嫁给了从部队归来的何廷玺,那个高大挺拔的北方汉子,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儿化音,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像是被阳光晒裂的干涸河床。他们的相处模式热烈直白,像极了军营里的号角声——响亮、干脆,从不拐弯抹角。
廷玺会在清晨出操时顺路给淑桦带回热腾腾的豆浆油条,油纸包上还沾着晨露的气息;淑桦则总爱在廷玺的军装口袋里偷偷塞几颗水果糖,让他在训练间隙尝到甜滋滋的惊喜。
而文华与朱亦奇的结合则像一首婉约的江南小调。朱老师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含着温和的笑意,说话时习惯性地用食指轻推镜架,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旧时私塾里走出来的教书先生。
他们的日子过得细水长流,朱老师会在备课时顺手给文华泡一杯碧螺春,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的样子像极了他们慢慢铺陈开的生活画卷。
文华则总记得在朱老师的教案本里夹一片山茶花瓣,那些殷红或粉白的花瓣渐渐风干后,会留下淡淡的纹路,像是时光悄悄烙下的印记。
两个姑娘检验伴侣的方式带着她们特有的狡黠与天真。那是个周末的傍晚,夕阳将家属院的红砖墙染成橘红色,淑桦神秘兮兮地拎着个竹篮敲开了文华家的门。
篮子里装着几瓶自家腌制的辣酱,鲜红的颜色在玻璃瓶里像跳动的火焰。“今天咱们来个辣味测试,”淑桦眨眨眼,睫毛在夕阳下投下细碎的阴影,“看看谁家那位更经得起考验。”文华抿嘴笑着点头,转身从橱柜深处取出一个青花瓷罐,里面是她特意托人从四川带来的豆瓣酱,揭开盖子就能闻到那股直冲脑门的辛香。
当廷玺和朱老师先后被召唤到文华家的小厨房时,两个男人还浑然不知即将面临的“酷刑”。廷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背心,露出的胳膊上还有训练时留下的晒痕,他大剌剌地往板凳上一坐,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哟,今天什么好日子?”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蒜瓣就嚼,清脆的声响里带着北方人特有的豪爽。而朱老师则是被烧杯里的化学反应耽搁了,匆匆赶来时白衬衫的袖口还沾着些不明粉末,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有些局促地扶了扶眼镜,目光在两位女士神秘的笑容间游移,像只误入陷阱的麋鹿。
测试开始得猝不及防。淑桦变戏法似的端出四碗素面,雪白的面条上卧着几片青菜,看起来清淡得过分。但当她揭开辣酱罐子的瞬间,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灼热起来。
“规矩很简单,”文华轻声细语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谁能吃下最辣的面,谁就......”她的话没说完,廷玺已经舀了满满一勺红得发黑的辣酱拌进面里,筷子搅动的动作利落得像在给步枪上膛。来自江苏的朱老师盯着那罐仿佛在狞笑的辣酱,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场景成了家属院里流传多年的笑谈。
廷玺呼噜噜吃着拌得通红的面条,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还抽空对淑桦竖起大拇指:“够劲儿!比咱们炊事班老李做的酸汤鱼还带劲!”
而朱老师才尝了第一口就僵住了,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白皙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像是有人在他体内点了一把火。
他张着嘴像离水的鱼般急促呼吸,手忙脚乱地去抓茶杯的样子让文华想起实验室里受热膨胀的试管。
三大搪瓷缸凉白开灌下去后,朱老师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简直是化学武器......”他嘶哑的嗓音引得淑桦拍桌大笑,连窗台上的山茶花都跟着颤动起来。
“老朱同志可不够行啊,”淑桦冲文华挤挤眼,手指绕着辫梢打转,“以后有的你受了,吃饭都没法辣得欢实。”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份促狭的笑意渲染得格外生动。
文华却不急着辩解,只是伸手替朱老师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指尖掠过他微微发烫的耳垂时,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她转身从五斗橱最上层取出一只素白瓷盆,盆底绘着的山茶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瞧瞧这个,”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分享一个秘密,“老朱昨天刚从景德镇带回来的。”
瓷盆在众人手中传递,廷玺粗粝的指腹摩挲过细腻的釉面,不禁吹了声口哨:“乖乖,这手艺绝了!花瓣跟真的似的。”
而真正令人惊叹的是文华家里随处可见的山茶花元素——床单上是含苞待放的粉色茶花,被褥边缘绣着层层叠叠的重瓣花朵,甚至连搪瓷脸盆内壁都印着几枝清雅的白茶。
这些全是朱老师一点一点搜罗来的,他会在出差时特意绕道去工艺厂,也会在旧货市场为了一个茶花纹样的饼干盒跟人讨价还价半天。
最让文华心动的是那本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扉页上用钢笔画了朵山茶,墨色在纸张上晕染出恰到好处的深浅,旁边写着“赠文华——亦奇于壬寅年谷雨”。
暮色渐浓时,两对夫妻并肩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廷玺和淑桦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娇小的妻子整个笼罩,他们争论着下次要尝试的辣度,声音大得惊起了树梢的麻雀。
朱老师和文华落后几步,他手里捧着文华硬塞给他的蜂蜜水,时不时小啜一口缓解喉咙的灼烧感。“其实......”文华突然开口,手指勾住丈夫的衣角,“我可以准备两罐酱,一罐给你的甜酱,一罐给我的辣酱。”
月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银光。朱老师停下脚步,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亮,他突然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美妙的化学反应——有时候最不起眼的试剂相遇,也能产生最动人的变化。
文华和亦奇的生活,如同他们精心培育的山茶花,在岁月的土壤里扎根、生长、绽放。
他们的儿女渐渐长大,女儿继承了文华的温婉与坚韧,儿子则像亦奇一样,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执着。
后来,孙女出生了,小小年纪便展现出惊人的语言天赋,最终考入外交部,成为家族的骄傲。每当孙女回家,亦奇总会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指着院里的山茶花说:“你看,这朵像不像你奶奶年轻时绣在帕子上的那朵?”
他们的院子里,山茶花一年比一年繁茂。春天,深红的花朵层层叠叠,如朝霞般绚烂;冬日,墨绿的叶片依然挺立,在霜雪中透着倔强的生机。
亦奇退休后,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些花上。他研究嫁接、改良品种,甚至亲手培育出一株罕见的复色山茶,花瓣红白相间,像是被画家随意点染的水墨。
文华常常坐在廊下,看着丈夫弯腰修剪枝叶的背影,阳光透过花枝,在他肩头洒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岁月终究是无情的。
不知从哪一天起,亦奇开始忘记一些小事——炉子上烧着的水、孙女的生日、甚至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起初,文华以为只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可渐渐地,亦奇会在熟悉的街道上迷路,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困惑地问:“你是谁?”医生确诊的那天,文华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手里攥着诊断书,纸张被她捏得发皱。阿尔茨海默综合症——这个拗口的名字,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们的生活。
亦奇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候,他会突然推开家门往外跑,嘴里念叨着:“我得去找茶花种苗,文华最喜欢了。”文华不得不一次次追出去,在街角、公园、甚至陌生的巷子里找到他。
他有时会像个迷路的孩子,蹲在路边,眼神茫然地望着来往的行人。文华轻轻牵起他的手,柔声说:“老朱,我们回家吧。”亦奇抬头看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露出熟悉的微笑:“好,回家。”
照顾一个逐渐失去记忆的人,是一场漫长而无望的跋涉。
亦奇会半夜醒来,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翻出来,说要“整理花苗”;他会在吃饭时突然把碗打翻,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他甚至会在某个清晨,反复对着文华问:“你是谁?”文华总是耐心地回答:“我是文华,你的妻子。”
有时候,亦奇会恍然大悟般点头,有时候,他只是茫然地笑笑,仿佛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已经陌生。
淑桦和廷玺时常来看望他们。淑桦会带来自己腌的辣酱,故意逗亦奇:“老朱,敢不敢再比一次?”亦奇有时会愣愣地看着她,有时却突然笑起来:“你……你是淑桦!”
廷玺则默默帮文华修好漏水的龙头,或者把院子里疯长的杂草清理干净。文华感激他们的陪伴,但她从不愿过多麻烦他们。她知道,淑桦和廷玺也有自己的生活,而她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
最艰难的时刻,是亦奇彻底失去自理能力的那几年。他会在半夜惊醒,哭喊着要找“文华”,却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妻子;他会把饭菜打翻在地,然后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像个无助的孩童。
文华从不发火,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轻声安抚,就像当年哄他们的孩子入睡一样。
有时候,她会在深夜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盛开的山茶花,眼泪无声地滑落。但第二天清晨,她依然会早早起床,给亦奇熬一碗温热的粥,帮他擦脸、梳头,陪他看院子里的花。
“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文华常常念起这句诗。山茶花年复一年地开放,而亦奇的记忆却像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流逝。但她依然守着他们共同栽种的花,守着那些被时光模糊的回忆。
她知道,或许在亦奇混沌的脑海里,某个角落仍藏着关于她的片段——也许是年轻时她绣的山茶手帕,也许是他们一起在花前喝茶的午后,又或许,仅仅是“文华”这个名字,仍能让他露出安心的微笑。
二十年过去,山茶花依然盛开,而亦奇的生命却像凋零的花瓣,缓缓归于尘土。他走的那天,窗外正飘着细雨,文华握着他枯瘦的手,轻声哼起他们年轻时最爱的那首歌。
亦奇的眼睛微微睁开,目光穿过漫长的岁月,落在她的脸上,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文华俯下身,听见他微弱的声音:“花……开了吗?”
她点点头,眼泪落在他的掌心:“开了,开得很好。”
亦奇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后来,文华依然住在那个种满山茶花的院子里。每年花开时节,她都会在树下放一把藤椅,泡一壶茶,仿佛亦奇仍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看花开花落。而他们的故事,就像山茶花的香气,虽淡却持久,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流淌。
又过了几年,文华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个微凉的清晨,院子里的山茶花刚刚绽放,深红的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文华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儿女和孙辈们围坐在她身边,轻声说着话。
她的呼吸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的花影。恍惚间,她看见一道柔和的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像是晨曦,却又比晨曦更温暖。
光晕中,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亦奇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盛开的山茶花,花瓣红得像朝霞,叶片翠绿如玉。他的眼神不再混沌,而是如年轻时那般清亮温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老朱……”文华轻声唤道。
亦奇向她伸出手,声音温柔而清晰:“文华,花开了,我等你很久了。”
文华笑了,眼角泛起细碎的纹路,像是岁月留下的温柔印记。她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最终归于宁静。
儿女们低声啜泣,孙辈们轻轻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最后的温度。
窗外,一阵微风拂过,山茶花轻轻摇曳,几片花瓣无声飘落,像是告别,又像是祝福。
当文华的灵魂轻轻离开躯体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的花海之中。
天空澄澈如洗,远处云雾缭绕,山茶花在微风中摇曳,香气弥漫。
花神从云端缓步走来,衣袂飘飘,面容慈悲。她看着文华,柔声说道:“文华,你一生如茶花,坚韧不拔,温柔谦让,芬芳持久。今日,我封你为山茶花神,愿你守护世间真挚的情谊,让山茶之美永驻人间。”
文华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袭绣满山茶花的素白长裙,指尖轻轻一触,花瓣便如星光般散落。她抬头望向花神,眼中带着感激与释然。
“亦奇呢?”她轻声问。
花神微微一笑,指向远处。文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亦奇站在一片盛开的茶花丛中,正含笑看着她。他的身影不再佝偻,眼神不再迷茫,仿佛回到了他们初遇时的模样。
文华眼眶微热,迈步向他走去。
从那以后,人间便多了一种传说——若有人真心相爱,山茶花便会开得格外绚烂;若有人历经磨难仍坚守本心,山茶花便会在寒冬绽放,给予希望。
文华和亦奇的故事,如同山茶花的香气,虽淡却持久,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流淌。
他们的儿女、孙辈,甚至后来的陌生人,只要在茶花盛开的季节驻足凝望,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份温柔而坚韧的力量。
而在某个晨曦微露的清晨,或某个暮色沉沉的傍晚,若有人恰好路过一片山茶花园,或许会看见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并肩而立,男人捧着一朵茶花,女人低头轻嗅,相视一笑,而后化作清风,融入花间。
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他们的爱,如同山茶花,美丽芬芳,香气怡人,四季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