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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霜刃柔情 ...

  •   朔风裹挟着细雪,如无数柄淬了冰的柳叶刀,层层刮过谢府斑驳的朱漆门。那些早已剥落大半的朱红漆片,在风雪中簌簌坠落,宛如迟暮美人凋零的胭脂,暴露出内里灰白的木质肌理,每一道裂痕都镌刻着岁月的沧桑。
      谢烬珩收剑入鞘的动作稍显滞涩,青铜剑鞘与玄甲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惊起檐角两只缩成绒球的麻雀,扑棱棱振翅飞向风雪深处。
      他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丝丝缕缕缠绕在睫毛上,恍惚间竟像是覆了层薄雪。仰头望向主院西厢房时,瞳孔不自觉地微微收缩——那方小小的窗棂里透出的昏黄烛光,正穿透纷飞的雪幕,在皑皑积雪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跳动的光晕被风雪揉碎又重组,明明只有豆大的光亮,却比北疆军营里千万支火把还要灼人眼眸。
      推开门扉的刹那,混合着龙脑香与艾草气息的暖意裹挟而来,将他周身的寒气瞬间驱散。谢烬珩下意识抬手拂去肩头积雪,动作却在看清屋内景象时骤然凝滞。
      江溯川跪坐在蒲团上整理医书,素白中衣的袖口被墨渍晕染出不规则的形状,像是泼墨山水里肆意晕开的笔触。
      发间那枚竹制书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每当烛火跃动,竹面就会折射出温润的光泽,映得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又练到戌时三刻?”少年医者头也不抬,纤长手指准确无误地将最后一本《外台秘要》归位。起身时宽大的衣摆扫过满地竹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春蚕食叶。他转身走向屏风后的小厨房,声音从半掩的门扉间飘来:“厨房煨了姜茶,我去取。”
      谢烬珩倚着雕花门框,玄甲上尚未融化的冰碴顺着护肩滑落,在青砖上砸出细微的水痕。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追随着江溯川忙碌的身影,从对方微微弯曲的脊背,到因常年握笔而略显苍白的指节,最后定格在案几上摊开的宣纸上。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医案,墨迹未干处还压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前日午后,他与谢清晏陪着江溯川在后院晒太阳时,少年医者小心翼翼夹进书页的。
      当江溯川捧着陶碗转身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烛光摇曳间,谢烬珩看见少年耳尖泛起薄红,像是雪地里悄然绽放的红梅。“当心烫。”江溯川将姜茶递过去,指尖却在触及谢烬珩冰凉手背的瞬间猛地顿住。
      那双手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虎口处的旧伤在寒风中又渗出细密的血珠,干涸的血迹与新血混在一起,凝成暗红的痂。
      不等谢烬珩开口解释,他已被拽着在炭盆边坐下。陶碗被随意搁在矮几上,溅出的茶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氤氲的热气裹着姜片的辛辣扑面而来。
      药箱打开的瞬间,带着草木清香的气息四溢,当归的甘苦、薄荷的清凉与三七的微涩交织在一起,竟比任何香料都要安神。
      江溯川取出玉髓捣药杵,动作轻柔地将白芷与三七研磨成粉。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侧脸上,睫毛的阴影随着捣药的动作轻轻颤动,宛如振翅欲飞的蝶。
      “战场上受的伤?”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是浸了温水,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捣药杵撞击瓷臼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仿佛在替主人宣泄不满。
      谢烬珩望着对方专注的侧脸,喉结滚动着咽下辩解的话。那些在军营里被鲜血与风沙磨砺出的坚韧,此刻在江溯川湿润的眼底碎成齑粉:“不过是些陈年旧疤。”
      话音未落,温热的布巾已经贴上伤口,带着草药清香的触感让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疼?”江溯川抬眼,烛光将他眼底的关切照得透亮,像是冬夜里最温暖的炉火。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凸起的疤痕,动作比处理易碎的琉璃盏还要谨慎。
      谢烬珩别开脸,耳尖不受控地发烫,连带着后颈都泛起薄红:“笑话,我谢烬珩...”
      话没说完,唇上突然传来微凉的触感。江溯川正用沾着药膏的棉签轻点他嘴角的擦伤,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像是沾着晨露的草叶。
      屋内的空气陡然变得黏稠,唯有炭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蔓延。
      谢烬珩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擦过江溯川耳后散落的碎发。发丝如绸缎般滑过指腹,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可当触及发烫的耳垂时,他却像被灼伤般猛然收回手,玄甲护腕与矮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明日...明日陪我去校场。”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教你些实战招式,省得遇到危险只会傻站着。”
      江溯川愣了一瞬,随即笑出声来。那笑声像是破冰的春水,清脆而明亮,眼尾弯成好看的弧度,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谢小将军这是嫌弃我医术比拳脚管用?”他将最后一抹药膏抹匀,突然凑近低声道:“不过先说好,若是我学不会,你可要手把手教。”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谢烬珩望着江溯川收拾药箱的背影,看着对方因常年劳作而略显单薄的肩膀,忽然觉得,这满室药香与跳动的烛火,竟比北疆大营里千万盏明灯还要让人安心。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情愫,如同墙角悄然绽放的腊梅,在寒夜里无声地酝酿着春天。
      校场的晨霜还未化尽,谢烬珩的银枪已刺破薄雾。枪尖挑起残雪,在空中划出凛冽弧光,惊得栖息在槐树上的寒鸦扑棱棱飞远,翅膀掠过枝头时抖落细碎的霜晶,宛如撒落的星辰。他收势而立,玄甲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坠落,在青砖地上碎成晶莹的齑粉。
      目光扫过校场角落时,握着枪杆的手不自觉收紧。江溯川正拄着拐杖,艰难地朝着这边走来。素白衣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的竹制书签不知何时换成了红绳系着的银铃,每走一步,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碎玉相击。少年医者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中折射出微弱的光芒,可眼中却燃着倔强的火焰。
      “来试试这个。”谢烬珩抛过去一副皮制护腕,上面细密的针脚显然是重新缝补过的,针脚歪歪扭扭,透着笨拙的认真。
      护腕内侧,用暗红丝线绣着小小的“川”字,边缘还残留着未修剪干净的线头,“上次见你给伤员包扎时,手腕总被药箱磨破。”
      江溯川愣了愣,指尖抚过护腕上的刺绣,耳尖瞬间染上薄红:“你...你还会女红?”话音未落,就见谢烬珩猛地别开脸,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玄甲下的脖颈也泛起可疑的红晕:“胡说!”他抽出腰间软剑,剑身映出两人并肩的身影,“看好了,遇到敌人要先...”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匹快马踏着残雪疾驰而来,马蹄铁与青砖相撞,迸溅出耀眼的火星。
      马上的骑士身着玄色劲装,腰间的弯刀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刀鞘上雕刻的饕餮纹随着颠簸若隐若现。
      “谢将军,许久不见。”为首的骑士摘下面巾,竟是谢烬珩曾经的副将。
      那人眼角添了新的伤疤,从眉骨斜斜划至脸颊,却不减当年的英气,“将军当年为救我们独自断后,兄弟们都记着这份恩情。如今边疆战事吃紧,林副将投敌叛国,新帅昏庸无能,还请将军...”
      他的话被谢烬珩抬手打断。谢烬珩握紧腰间软剑,青铜护腕与剑柄相撞发出轻响,像是压抑的怒雷:“我已不是什么将军。”他下意识看向江溯川,却见少年医者正将银针握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警惕地盯着不速之客。
      哪怕拄着拐杖,身姿依然透着一股坚韧,宛如寒风中屹立不倒的青松。
      副将叹了口气:“将军可知,如今的主帅竟是当年背叛我们的林副将?他克扣军饷,私通敌国,边疆将士死伤无数...”话未说完,江溯川突然开口:“谢烬珩,你的手在抖。”
      众人这才发现,谢烬珩握着剑的手正微微发颤,虎口处的旧伤又渗出了血珠,将绷带染成暗红。江溯川不顾自己行动不便,拄着拐杖快步上前,全然不顾对方身上散发的肃杀之气,一把抓住谢烬珩的手腕:“旧伤未愈就逞强,你不要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指尖却轻柔地解开谢烬珩的护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上次给你配的生肌膏呢?怎么不用?伤口感染了怎么办?”一连串的质问中,藏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谢烬珩望着眼前人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那些在战场上从未动摇过的信念,此刻却在江溯川带着药香的斥责声中,化作绕指柔。他反手握住江溯川的手,将微凉的指尖贴在掌心焐热,低声道:“没事,有你在...”
      副将看着两人紧握的手,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祝福:“看来将军已经找到了比战场更重要的东西。”他翻身上马,在离开前回头喊道:“若有一日将军改变主意,北疆的兄弟们永远等着您!”
      马蹄声渐渐远去,江溯川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谢烬珩紧紧握着。他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谢烬珩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温暖得不可思议。
      “阿川,”谢烬珩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像是怕惊碎了此刻的宁静,“以后...换我守着你。不管是你的腿,还是你的一切。”
      校场的风卷起细雪,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江溯川望着谢烬珩认真的眉眼,眼中泛起微光。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拐杖前行的瘸子,因为有了眼前这个人,他拥有了可以并肩同行的力量。
      比起悬壶济世的理想,这份相互守护的情谊,或许才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而谢烬珩也终于明白,所谓的荣耀与战功,都不及此刻掌心里的温度,不及这寒夜中为他长明的一盏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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