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乐园 ...
-
夜弦轻阖上眼,细密睫毛微颤。
在五年前,蒲苓荷的故事里,他极端冷血,不仅直接或间接引发了多人的死亡,还铸就了蒲苓荷的堕落。
怪不得那条脏乱小巷中,女孩子再次见到他,情绪如此激动。杀人凶手正在眼前,无论恐惧还是憎恶统统都显露无疑,偏偏蒲苓荷忍下去了,她就这样淡淡蛰伏在他身边,左思右想,最终真的与当年和解了。
血腥并未展现于他眼前,罪孽却仿佛深埋于他心底。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自己苍白指缝间,暗红血液缓缓滴落,猩红组织胡乱地黏成一团,浓郁的血腥气贯彻胸腔。
他恍惚看向蒲苓荷。
少女才二十一岁,一米七的个子,身上却没有一点肉,苍白的皮肤包裹着骨骼,仿佛风吹过去就会散架。
蒲苓荷过得不好,她如同被困在自己随手画的粉笔圈里,明明可以抬腿越过,去拥抱全新的生活,但精神上的障碍再也迈不过去。
他轻声回答:“我明白,我一直不是好人。”
他猜得没错,遗失的那段记忆的确罪孽深重,他无法赎罪。尽管现在眼前只有一个蒲苓荷在控诉,但像蒲苓荷一样被他毁掉的人又有多少?
他并不清楚自己残害过多少无辜的人,也不敢设想人群基数该有多宏大。如果是罪该万死之人,他自然毫无愧疚之心,但像蒲苓荷一样的人有错吗?
有错吗……?
他扪心自问许久。
没错。
为什么要将一个旁观者的人生毁掉?他真想回到那年高中,揪着十七岁自己的衣领,狠狠给这个毫无怜悯心的人脸上来几拳。
他的记忆被抹去了,目的是为保护自己的心智吗?
夜弦只是没想到自己坏得这样彻底,不过也似乎情有可原。他的印象中,从来没有簇拥他的友谊,只有无尽的鄙视与冷眼。
他有极高的学习天赋,所以他总觉得,只要他再优秀一点,再感性一些,就会有朋友了。
他住在城北老旧小区最角落,背光,荒凉,世界似乎只有灰白黑三色。
没人过问他的生活,他总这样想。孤单伴随他的童年,后来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怨天尤人了,因为就算有人想要走进他的生活,他也会毫不犹豫拒之门外。
他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就够了。
门前有一树白色山茶花,算是他灰暗生活的唯一亮色。每年雨季,那树花总在风暴中顽强存活下来,却在某个阳光灿灿的清晨整树掉落。
他的童年,埋葬于此地。
蒲苓荷低低笑了声,没有听到夜弦对于这个故事的评价,她便垂眸俯视蹲在路旁的青年。青年的脸隐在阴影下,情绪难辩。
“你运气真好,”她又开口,微微仰头,目光久久定格在诡谲涌动的血色云层,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至少不能那样狼狈,“无论是你为非作歹的那段日子,还是自言自语那段时光,居然全忘了。”
“但我忘不掉!我做梦都是你黑色的虹膜贴近我的脸,瞳孔处泛着血红的光芒。我说你不是人,是恶鬼!我说我会找到证据证明我没有撒谎。他们说我疯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也会经常想,我要是真疯掉就好了。”
“我羡慕你啊,夜弦。”
有时候,遗忘才是真正的救赎。
“忘记的意义是什么?”夜弦的声音很轻,仿佛自我洗脑般,几乎要被肆虐的秋风吹散,“我不相信,五年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坏事。如果都是,那我甘愿饱受那些回忆折磨。”这是我应得的。
“或许对你来说,真的不算坏事呢?”蒲苓荷蹲下,纤细的胳膊环抱住身体,“坏人定义的坏事,和好人定义的好事,本质上给予的情感是相同的吧。”
“五年前,我的确恨你,这份恨意超过了对你的恐惧。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反正我早杀过人了,不差你一个。”
“但我现在不怨了,”她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夜弦,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因为有个人告诉我,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是谁?”
夜弦看着她起身,她逆光端庄站立,裙摆在秋风中飘扬,猎猎作响。
“你不需要知道。”
他听见她说:“我骗了你。我很早就埋伏在巷子里了。一开始我想杀你,夜弦。但我改变主意了,你得活下去。”
“总有人在等你。”
“我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了。”
夜弦站在她身后,心底有什么东西疯狂流窜,酸涩肿胀。
他说:“我们与温楠的游戏还未结束。”
“不,夜弦。”蒲苓荷露出一个澄澈无比的笑,她死寂多年的灰眸泛起希冀的光。
夜弦模糊的印象中,似乎浮现出十六岁那年,尚未饱经风霜的女孩也这样笑过。
“我等着一天,已经很久了。”
“幸好你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这次我想对你说——”
“对不起。”
对不起,夜弦,是我太懦弱。
如果五年前我制止住时想,如果我六年前我拒绝与时想交往,那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妈妈不会死,你我不会因此背负骂名,时想还会继续过他吊儿郎当的生活,最终被法律制裁。
我患上精神疾病后才知道,原来任何疾病都有缘由,我的苦难只不过是漫漫沧海一粟。我性格的扭曲,早已定型,你只是一根导火索,仅此而已。
那你呢,你经历过什么?
“你转过来的那年,班上几个好姐妹特别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也不讨厌你,我只是觉得你好奇怪。”
“怎么会有人,这样——”
“无聊。”
夜弦向前几步,他受到某种刺激般低声喃喃:“不要对我说道歉的话。”
少女抬起毫无血色的脸,声音却染上几分少女的雀跃,神经质地唱起那段最爱的手机铃声:
“我看不破”
“我放不过”
“只能默默忍受被情绪操纵……”
《美梦》。
悠扬的歌声盘旋在大街小巷,柔和亲切,却不失穿透力。
“夜弦,距离游戏结束还有两分钟。”她回过头,眸底潮湿一片,“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夜弦缄默许久。
“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你?哈哈哈哈哈……”蒲苓荷忽然笑起来,笑到站立不稳,只能弯腰捂着酸痛的腹部,“咳咳……你好蠢啊。”
“你喜欢坐在座位上,在几张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有女生试图解读你在纸上画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象形符号,但我没兴趣去看你,因为你一定不会搭理任何人。”
“我刚刚说过了,你很无聊啊。”
夜弦轻轻点头,没有理会少女话语中的讥讽与刻薄,像是赞许了她的评价。
视线忽然明朗,他下意识抬头仰望,浓郁的黑色云层破了个口子,刺目的金色光线径直射向这座灰暗岛屿。
蒲苓荷忽然露出信徒崇拜神明般的热切神色,她神采奕奕的眼睛重新变得空洞,语调也显出神经质的热切:“我梦到过,我梦到过!”
“神来救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夜弦,我恨你,你不会真相信我刚刚原谅你的一切吧?你该下地狱!你毁了我一辈子啊!我们永远不会重逢,你烂死在这座腐朽虚伪的城池里吧!”
金光渐渐要被疯狂增殖的黑暗吞没。她脸上忽然流露出痛苦恐惧之色,她尖锐惊叫:“不!不要留下我!带我走啊啊啊!!”
她忽然跪伏在地上,疯狂地在地上搜寻着什么,苍白的手指不断在水泥地上抠挖,很快鲜血淋漓,滴落的血液被地板吞没,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果然,您还是愿意带我走的。”蒲苓荷恍惚起身,像迷路的小兽般茫然站在原地几秒,向一堵水泥墙狂奔而去。
“咚——”是颅骨撞击的声音。
夜弦冷眼看她瘫倒在墙边,却还在用锐利的指甲抓挠着自己的脖子。他没有制止,也没办法制止。
少女看着仅剩一缕的金光,绝望咆哮:“为什么死不掉!为什么都在阻拦我的选择!!”
夜弦走上前,缄默许久,从腰间抽出一枚干净的飞镖,怜悯般垂眸,像五年前少女对待自己男朋友般,干脆利落割破了少女的喉管。
蒲苓荷的瞳孔倏然扩散,粘稠的血液涌进喉咙,她惊愕的目光定格在青年脸上,渐渐转化为感激。
最后一滴泪落下,她用难以分辨的气音说:
“谢谢你。”
“什么时候,死亡对于你来说是一种解脱了。”夜弦平静得仿佛陈述。
少女没有回答,在光芒消失殆尽时断了气。
这束金光,是漫漫长夜中,蒲苓荷梦到的唯一光明的物质,除此之外,只有如同水一般流动的黑暗伴随她,一夜又一夜。
她梦到过一次,也只梦到过一次。
她忘不掉这抹光芒照耀她脸颊时温柔的暖意,仿佛时想捏着她的脸亲吻她额头,又像母亲粗糙的手抚过她脸颊。
在黑暗中沉沦数年的死寂灵魂,终于迎来她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