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张君柔了一场病。
      大病初愈后,她的精神变得不正常,有时候会突然又哭又笑,吃饭时会猛地将碗筷往旁边一扔,指着对面的空气破口大骂,余沧在这种时候只能躲在屋子的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着昨天的剩饭。
      现在想来,这么多年的痛苦与怨恨早就将她的精神侵蚀腐烂,而亲眼看到造成她痛苦的人过得幸福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失去了劳动能力的张君柔,还没有劳动能力的余沧,母子俩相依为命,靠着一点儿微薄的低保勉强度日。
      年仅十岁的余沧不得不扛起责任的大梁。
      可他只有十岁啊,能做什么呢?在这个同龄人还在缠着父母买价格昂贵的新品玩具的时候,余沧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自尊连同几十个脏兮兮的瓶子打包好,交给废品回收站的那个总是香烟不离手的老板,攥着几张软趴趴的一块钱票子,穿过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烟雾,往看不清未来的前方走去。
      “哈哈哈!臭乞丐来了!”
      熟悉的尖笑声在余沧耳边炸开,他弯腰的动作一顿,脸色沉了下去,低着头捡起地上被踩扁的易拉罐。
      “喂,你聋了?”
      声音中带了点儿不满的腔调,感觉到身上被砸了一个东西,余沧这才抬起头,看着眼前满脸嚣张的小胖子。
      余知礼。
      余沧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吃到了一个极为难吃的食物,一下子皱起眉头来了。
      明明只有八九岁的年纪,余知礼却胖得不像话,余建树和李夏对他的爱可算是波滔汹涌,他们拿过剩的爱把自己的结晶撑得像个皮球,也不管他似乎随时会爆炸。现在,再宽大的衣衫都遮不住那令人作吧的肥肉,一张大圆盘子脸中心被脂肪压迫紧凑在一起的五官,让余知礼看起来莫名滑稽。
      他实在是胖得不正常。以至于,余沧再次见到他时,没认出来这是自己六岁时见过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差点以为这是个什么人猪杂交的物种了。
      但余沧随即又想起,在生物课上,严肃的生物老师说过不同物种之间有生殖隔离,更别说人和猪这俩完全不相干的生物了。
      真可惜啊。余沧遗憾地想,生物老师真该来看看余知礼,看之后,他肯定会对自己必生所学的权威知识产生还怀疑了。
      “余知礼。”
      余沧确实也叫了出来,这个名字很好听,配在这个小猪人身上真有点暴殄天物。
      “你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
      余沧当然知道他要来做什么,无非就是嘲笑一番,朝自己砸几个瓶子,再嘻嘻哈啥地跑开。
      无聊的小孩子的把戏,余沧想。
      这种小孩子的纯粹的恶意,余沧已经忍受了五年,不止余知礼。
      一开始,在一年前发现这个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就住在自己经常去捡瓶子的小区里时,余沧几乎想立马离开,再也不到过来了,但最终理智战胜了恐惧,反正他不认识自己,顶多被嘲笑几句罢了。
      很幸运也很不幸,余沧在这一年里并没有碰到过余建树和李夏。
      今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余沧没有再搭理这个弟弟,带着一大袋比平日多得多的瓶子和易拉罐往外走时,一转身,看到了李夏幸灾乐祸的眼神和余建树不可置信的目光。
      余沧那一瞬间真的有种想死的冲动。
      “爸……”
      他下意识想叫爸爸,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两个简单的字在他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那两个许久未叫出的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的字眼像融化的劣质功克力黏在余沧的嗓子眼,让他有种反胃的感觉。劣质巧克力他吃过很多次,这是张君柔给他买过的为数不多的零食,功克力糊嗓子眼的事经常发生,余沧清晰地记得喉咙那时的难受,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般强烈。
      这对曾经的父子面对面站着,余建树复杂的眼神狠狠揪着余沧的心,太狼狈了啊。余沧曾在自己狭窄的硬板床上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快乐的,悲伤的,温情的,愤怒的……但他从没想到过这样一种可能。
      太狼狈了啊。
      余沧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洗掉色的黄T恤,拿着与那清秀的已经褪去许多稚气的脸不匹配的垃圾夹子和网袋,整个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尘。
      余建树望着曾经捧在手心如今却形同陌路的儿子,沉默了许久,往前跨了几步,将手中的空瓶递到仍然沉默着的余沧眼前。
      闯入视线的瓶子和那只拿着空瓶的手让余沧脑海里空白了一瞬。
      接,还是不接?
      余沧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空瓶,仿佛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塑料瓶,而是一枚危险的定时炸弹,一旦接过,就会立马爆炸。届时,被炸碎的肉块就会击中他的眼睛,飞到他的脸上,落进他的嘴里。
      他感觉脸上确实有什么东西了。
      余沧尽量忽略脸上黏糊糊的触感,还是伸手接过了瓶子。
      “你长变了好多。”
      似是陈述,似是叹息,余沧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搞得不知所措。他低下头,飞快地将瓶子塞进网袋里,闷声一句“谢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现在和他很像吗?余沧想。他记得,爸爸走那天,也是头也不回得离去,只剩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童声,
      “爸爸!你跟这个臭乞丐说什么呢!”
      余沧心里一紧,脚步愈发地快了。脸上温热粘腻的触感越来越明显,好像真的是被炸飞的碎肉停在了他的脸上。他伸出手,一个劲儿地去擦,可到头来,剩下的只有沾满泪水的双手和已经哭花的脸。
      余沧迷茫地望着自己的手,又往脸上胡乱摸索起来,看着依旧空空如也的掌心,他有些疑惑。
      我被炸碎的耳朵呢?我被烧焦的发丝呢?我一只掉出眼眶的眼球呢?我已经塌陷的鼻子呢?我腐烂的双唇下一颗颗脱落的牙齿呢?我的血呢?我的肉呢?
      我的尸块不翼而飞了。
      带着这样的疑问,余沧继续摸索着。
      我的耳朵还在过里,还听得到;我的头发安静的盘在头顶,乌黑柔顺;我的眼睛依旧待在眼眶中,明亮清澈;我的鼻子也好端满的,能嗅到垃圾堆里散发着的腐烂气息;我的嘴唇和牙齿完好无损,能吐出完整清晰的字句;我的血还在跳动的脉博中流淌;我的肉依旧在坚硬的骨架上附着。
      这不是很好嘛。
      余沧愉快地想,我还是我,什么东西都没丢。
      但随即,他又被另一件事绊住了脚,余沧捂着胸口,再次问自己。
      我的□□还在,我的精神呢?我的人格呢?我的自尊呢?
      他继续探索着,翻遍了身上每一个口袋。
      什么都没找到。
      余沧这时是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在哭了。
      偌大的空虚感包裹了他,他蹲在地上,无助地擦着眼泪。
      眼泪是为自己流的,为自己逝去的尊严而流。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谁都没给这个看起来可怜的男孩施舍一点怜悯的目光,匆忙的闹市里,人们只关注自己的事,不会有人关心一个肮脏的拾荒者为什么在哭泣。
      或许是捡的瓶子没有昨天多,又或许是辛苦得到的饭钱被混混抢走,不过谁又会深究这种事呢?反正和他们无关。
      余沧最终还是拉着一大袋瓶子回了家。
      他想清楚了,什么爱啊恨啊尊严啊自我啊,他都不在乎了。
      他只想努力地活下去,和妈妈一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