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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晨露戏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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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棠再度睁眼时,窗纸已被晨光染成蜜色。他习惯性按向腰间旧伤,却触到层层叠叠的纱布——有人昨夜替他换过药,手法虽生疏,却包得极仔细。案几上的药碗还冒着热气,旁边搁着块用干净帕子裹着的糖糕,桂花馅的甜香混着药味钻进鼻尖。
“师父醒啦?”拾儿掀开门帘,竹篮里的药材还沾着晨露,“李大夫说要配新的金疮药,我去后山采了些蒲公英。”少年袖口挽得老高,露出腕间淡青色的旧疤,那是十二岁时偷摘杏子摔的,当时红海棠用蒲公英捣碎给他敷伤,他疼得直咧嘴,却攥着他的袖子说“师父的手比娘的软”。
红海棠望着他发间新别了支木簪,是用后山桃木削的,簪头还刻了朵歪歪扭扭的海棠花。“过来。”他招手让拾儿近前,指尖轻轻挑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触到滚烫的皮肤,“是不是又去背柴了?”少年耳尖发烫,慌忙后退半步:“今日该我值早课......”话音未落,膝头的补丁蹭过床沿,露出底下新结的粗针脚。
廊下突然传来小徒弟的笑闹声,三四个孩子追着只花狸猫跑过,惊得檐下鸽群扑棱棱飞起。红海棠扶着床头起身,瞥见妆台上摆着面崭新的菱花镜,镜框雕着并蒂莲纹,正是他上个月在镇上瞧过却没舍得买的。拾儿慌忙去扶他,腰间铜铃发出细碎声响——不知何时,他悄悄把原来刻着“拾”字的旧铃换成了最初的戏班铜铃,铃舌碰撞间,竟透出几分久违的清脆。
“先喝药。”拾儿端起药碗吹了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忐忑,“我加了蜜的。”红海棠接过时,发现碗沿缠着圈蓝布条,是从自己旧戏服上剪的。汤药入口虽仍有苦味,却在舌根漫上淡淡甜意,他忽然想起拾儿小时候总偷喝他的药,被苦得直吐舌头,却还要踮脚说“师父喝的东西肯定是甜的”。
卯时三刻,戏班照例开嗓。红海棠靠在廊柱上听弟子们吊唁,拾儿抱着戏服从身后经过,青石板上投下瘦长影子。他忽然伸手拽住少年衣角:“把那套褪色的水袖找出来。”拾儿愣了愣,转身去仓库时,红海棠看见他裤脚沾着半片草叶,那是后山蒲公英的叶子,想必是采药材时摔的。
仓库里飘着陈年樟脑香,拾儿踮脚去够高架上的戏服,发梢扫过红海棠手背。月光白的水袖滑落时,他慌忙伸手去接,却不慎带倒了旁边的木箱。“当心!”红海棠伸手护住他,两人跌坐在堆戏服上,樟木香混着少年身上的艾草味钻进鼻尖。拾儿慌忙起身,却在这时,一片泛黄的纸页从戏服夹层飘落——是当年红海棠写给他的《采茶调》曲谱,末尾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师父......”拾儿攥着曲谱的手微微发颤,“这曲子......”红海棠接过纸页抚平褶皱,指尖掠过当年批注的音符:“明日教你唱这段。”少年猛地抬头,眼中有星光碎开,却又在瞬间抿紧嘴唇点点头,发间木簪随动作轻晃,映得睫毛下的阴影明明灭灭。
正午时分,周明远的床前。红海棠用温水沾湿帕子,轻轻擦拭徒儿苍白的脸颊。拾儿抱着新晒的被褥进来,被子上有阳光晒过的暖香。“师弟的手指动了动!”少年突然惊呼,红海棠抬头,看见周明远指尖确实微微蜷了蜷,像要抓住什么。拾儿慌忙放下被子去摸脉,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新添的红痕——是今早劈柴时被荆条划的。
“去拿冰蚕玉来。”红海棠按住拾儿肩膀,触到他因紧张而绷紧的肌肉,“别怕,他会醒的。”少年转身时,红海棠看见他后颈碎发被汗水黏在一起,忽然想起十三年前那个雪夜,这孩子也是这样浑身湿透,手冻僵地抱着包袱冲进戏班,发梢滴下的雪花融化的水砸在拾儿发烫的额头上,像落了串透明的小珠子。
申时三刻,后院井台。拾儿蹲在青石板上洗帕子,水面映出他皱着眉的脸。红海棠悄悄走近,看见他正在用力搓洗帕子上的药渍,指尖都泛起青白。“换我来。”他伸手接过帕子,却在触到水面时皱眉——这水竟还是温的,想必是拾儿特意烧了热水,怕他沾了凉水伤手。
“师父歇着吧。”拾儿慌忙去抢帕子,却不小心溅了红海棠一身水。少年手足无措地掏出手帕要擦,却发现那帕子上绣着的竹叶早已被洗得发淡,正是自己当年笨手笨脚绣的。红海棠笑着摇头,用指尖弹了下他额头:“笨手笨脚的,倒像刚学走路的小奶猫。”拾儿讨好似的歪头笑了笑,却在这时,井台边的蒲公英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有两三朵绒毛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星星。
黄昏时,戏班排演《西厢记》。红海棠扮张生,水袖拂过拾儿饰演的书童。少年学得极慢,身段总比旁人慢半拍,却偏偏把书童的憨直演得活灵活现。周明远躺在床上,透过半开的窗听见台上场景,嘴角微微扬起——他虽不能动,却听得见红海棠的念白,也看得见拾儿手忙脚乱的模样,像幅暖融融的画。
幕间休息时,拾儿捧着茶壶给红海棠斟茶,却不慎倒满了。“对不起......”少年慌忙用袖子去擦溢出的茶水,红海棠却抬手拦住他,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温的,正好。”拾儿愣住,看着师父嘴角沾着的茶渍,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喝师父的茶,也是这样的温度,苦中带甜,像春天里第一朵绽开的花。
子夜,红海棠坐在周明远床边。窗外月华如水,冰蚕玉在徒儿心口泛着微光少年身上带着厨房的烟火气,想必是刚熬了粥。红海棠拉住他的袖子,触到他掌心新长的茧——是这几日磨药碾子磨的。“坐会儿吧。”他往床边挪了挪,拾儿愣了愣,最终挨着床沿坐下,像只怕惊到人的小兽。
两人静静坐着,听着周明远均匀的呼吸声。拾儿忽然伸手,轻轻替红海棠拢了拢毯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鬓角的白发。“师父......”他声音极轻,像怕惊醒什么,“以后我帮您梳头吧。”红海棠转头,看见少年眼中映着月光,清澈得像后山的溪泉。他点点头,从妆奁里取出檀木梳,放在拾儿掌心:“明日一早。”少年攥紧梳子,用力点头,发间木簪上的海棠花影落在周明远手背,像谁轻轻落下的一个吻。
第三日清晨,红海棠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周明远床上,身上盖着双人字纹棉被——不用想都能猜到是拾儿昨夜拿进来的。床前矮几上摆着碗小米粥,旁边放着束带着露水的野蔷薇,插在个粗陶瓶里。他坐起身,听见窗外传来拾儿的声音:“小心些,别碰着师父的药草。”小徒弟们叽叽喳喳应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红海棠披上外衫走到廊下,看见拾儿正在给院中的月季浇水。少年挽着裤脚,露出脚踝上的旧疤——那是被戏班的老黄狗追着咬的,当时他抱着红海棠的腿哭得震天响,最后还是周明远蹲下来给他揉脚,说“男子汉不许哭,以后我护着你”。
“师父醒了!”拾儿看见他,慌忙放下水壶跑过来,“粥还热着,我去端。”红海棠却伸手按住他肩膀,指腹触到他肩胛骨凸起的棱角——这孩子最近瘦了许多。“先梳头。”他轻声说,拉着拾儿在廊下石凳坐下,将檀木梳塞进他手里。少年的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凉。
拾儿的动作极轻,却总在遇到打结的地方时屏息。红海棠从镜中看见他皱着眉的模样,忽然想起他16岁时候学扎灯笼,也是这样认真的表情,最后却把灯笼骨架扎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状,惹得周明远笑了整整一晚。“疼吗?”拾儿忽然开口,红海棠这才发现他手心出了汗,把梳子都攥得发烫。“不疼。”他笑着摇头,伸手从地上捡起片落叶,夹在拾儿发间,“这样更好看。”
少年微微一愣,慌忙去摘落叶,却不小心扯到头发。“嘶——”他倒吸一口凉气,红海棠笑着拍开他的手,替他取下落叶:“笨。”话音未落,周明远的房间里突然传来动静,两人同时转头,看见徒儿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什么。拾儿猛地站起来,梳子从指间滑落,却被红海棠稳稳接住。
“去熬些米汤吧。”红海棠将梳子塞进拾儿手里,“用新收的糯米。”少年点点头,转身时衣摆扫过石凳,带落了那片落叶。红海棠望着他匆匆跑向厨房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三年前那个抱着包袱冲进雪里的孩子,如今已能稳稳端着药碗不洒出一滴。他低头看手中梳子,齿间还缠着几根白发,却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像落在青石板上的月光,温柔而坚定。
厨房飘来糯米香时,红海棠坐在周明远床边,轻轻替他揉着僵硬的手指。拾儿端着米汤进来,碗底垫着块绣着竹叶的帕子——是他新学的针法。“师弟,喝点米汤吧。”少年的声音带着期许,像春日里破土的嫩芽。红海棠接过碗,用勺子轻轻吹了吹,却在这时,看见拾儿袖口露出的红痕,那是今早帮厨时被油星溅的。
“疼吗?身上怎么留这么多疤?”“不疼!”却在触到红海棠掌心温度时,忽然低下了头,“就是......有点痒。”红海棠笑着摇头,从妆奁里取出金疮药,扔向拾儿,被12稳稳接住:“以后小心些。”少年嗯了声,声音闷得像含着颗糖,却在抬头时,与红海棠目光相撞,两人忽然都笑了,像两朵在春风里轻轻摇晃的花。
窗外传来小徒弟们的笑闹声,不知谁的风筝落在了戏班屋顶。红海棠望着周明远渐渐有了血色的脸颊,又看看拾儿发间晃动的木簪,忽然觉得这晨光格外温暖,像掺了蜜的米汤,稠稠地裹住人心。他伸手替拾儿理了理歪掉的衣领,触到他锁骨处淡淡的疤痕——那是小时候出疹子挠的。“以后别总熬夜,保护好自己的嗓子,那可是你吃饭的家伙。”他轻声说,少年慌忙点头,发间落叶轻轻飘落,掉在周明远枕边。
晨露渐晞时,戏班的铜铃再次响起。拾儿抱着戏服去晾晒,红海棠坐在廊下看他跑动的身影,忽然想起昨夜梦中的场景:自己在台上唱《长生殿》,拾儿扮的仙童举着灯在旁伺候,周明远坐在台下敲梆子,檐角铜铃和着节拍轻响,台下座无虚席,却只有他们三人,在暖融融的晨光里,守着这方小小的戏班,像守着个永不褪色的梦。
而此刻,糯米香混着蔷薇香飘来,拾儿的笑声混着鸽哨声掠过屋檐,周明远的“手指又动了动,红海棠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比任何江湖恩怨都要珍贵。他摸出怀中银戒,戒面“棠”字被磨得发亮,却在阳光下发着温润的光。远处传来更夫打卯时的梆子声,新的一天,正带着晨露的清新,轻轻叩响戏班的木门。
红海棠将温好的米汤搁在床头柜,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响。他刚伸出指尖去试周明远额温,腕间忽然一紧,被只苍白的手扣住。少年指尖泛着病态的青,却在攥住他时轻轻蹭了蹭,指腹摩挲过他掌心的薄茧,像片被风吹动的枯叶,执意要往暖处贴。
“明远?”红海棠声音发颤,另一只手忙去探他脉搏。周明远仍闭着眼,睫毛却剧烈颤动,喉间溢出破碎的音节,像幼兽濒死时的呜咽。他攥着红海棠的手往唇边送,却因无力而偏了方向,最终贴在自己脸颊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骨髓,让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像在确认什么珍贵的存在。
“我在。师父在呢。”红海棠喉咙发紧,屈指替他理了理汗湿的额发,“先喝些米汤,嗯?”周明远却摇头,指尖蜷起勾住他袖口,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却又在察觉力道时猛地放松,改用指腹轻轻摩挲他腕间淡青色的血管,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迟来的心跳。
拾儿端着药碗站在门槛处,看见这幕时脚步微微顿住。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在周明远苍白的侧脸上镀了层金边,他攥着红海棠的手微微发抖,却固执地不肯松开,而师父垂眸看他的模样,像在看一株濒临枯萎的幼苗,眼底盛着化不开的温柔。
“先放下吧。”红海棠转头时,拾儿看见他眼角微红,“去烧些热水来。”少年慌忙点头,药碗险些打翻,却在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哄慰:“乖,松开手才能喝药......”周明远喉间发出含糊的抗议,指尖却蹭得更急,像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化作泡影。
热水蒸腾的雾气里,红海棠用汤匙舀起米汤,轻轻吹了吹。周明远却偏过头,攥着他的手往自己心口按,掌心触到冰蚕玉的凉意,才微微安定些。“张嘴。”红海棠哄他,少年却忽然张嘴咬住他指尖,力道轻得像片羽毛,却让红海棠浑身一震。
“傻孩子。”他低声笑,用指腹轻轻撬开他牙关,将米汤喂进去。周明远吞咽时,喉结擦过他掌心,又蹭了蹭,像只撒娇的猫。拾儿抱着铜盆站在门边,看见师父耳尖泛红,却仍耐着性子一勺勺喂,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将影子投在床帐上,晃成两株相依的树。“师弟还真是粘师父…跟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还疼吗?”红海棠擦去他唇边的米汤,周明远却摇头,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拽他手腕,让自己的额头贴上他掌心。红海棠踉跄着扶住床头,听见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暖......”那尾音拖得极长,像春日里最后一片融雪,落在心尖上,化出个湿润的小坑。
拾儿悄悄退到廊下,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他摸出袖中野莓,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见的一幕:病弱的小兽被母兽舔舐皮毛,也是这样蹭来蹭去,用尽笨拙的力气,去确认世界上最温暖的存在。而此刻屋内传来的细碎声响,像团小火苗,正将寒冬的冰一点点融化。
铜盆里的水渐渐变凉,拾儿听见师父低低的哼唱声,是支没听过的小调。他探头望去,见周明远终于松开手,却仍用指尖勾着红海棠的袖口,像只攥着线头的风筝,生怕一松手,就飘进无边的风里。而红海棠任他勾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后背,像在哄不肯睡的孩童,一下,又一下。
暮色漫进窗时,周明远终于合上眼。红海棠抽出手,却见他指尖仍蜷着,像还攥着什么。拾儿递来热毛巾,看见师父用指腹轻轻捋直那几根手指,又将自己的手掌覆上去,轻轻按了按。少年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红海棠也是这样,用自己的手焐热周明远冻僵的指尖,而如今,这双手依然温暖,依然在护着他想护的人,只是那个人依旧没变。当初是因为愧疚,现在呢?为什么早已说不清了……。
“去睡吧。”红海棠替周明远盖好被子,转身时看见拾儿眼底的困意。少年摇头,却在触到他目光时乖乖点头,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房间。路过廊柱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不过也没有在意。周明远的房间里,红海棠正将自己的手放进周明远掌心,任那只手无意识地蹭着,像片落叶终于找到根的方向。
夜风吹过,戏班檐角的铜铃发出细碎声响。拾儿躺在榻上,望着窗纸上映出的两个人影,其中一道影子动了动,轻轻替另一道影子拢了拢被子。他摸出发间的木簪,簪头的海棠花被磨得发亮,忽然明白,有些温暖,是刀山火海也斩不断的,就像红海棠掌心的温度,永远会为想护的人停留。
而此刻,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周明远仍轻轻蹭着红海棠掌心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钻,亮晶晶的,全是劫后余生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