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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转学生 ...

  •   (一)
      1992年9月1日,晨露还挂在郭家沟的狗尾巴草上。郭有才蹲在灶台前吹火筒,火星子溅到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他后颈的蜈蚣疤随着动作起伏,像条活物在破晓的微光里蠕动。
      "到了矿上别学你叔。"郭有才突然开口,惊得郭淼淼手里的煮鸡蛋滚落炕沿。这个快要四十岁的庄稼汉有张被风霜蚀刻的脸,眉骨高耸如悬崖,带着黄土沟壑般的坚毅,"当兵的都野,你只管念书。"
      小叔郭有为正在院里擦自行车,闻言轻笑一声。晨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眉眼在军帽下显得格外深邃。橄榄绿军装妥帖地裹着宽肩窄腰,皮带扣锃亮得能照见屋檐下垂死的蛛网。
      郭淼淼被小叔拎上了二八大杠后座。车篮里的铝饭盒哐当乱跳,韭菜鸡蛋馅饼的香勾得野狗追了半里地。
      "抱紧。"小叔的声音跟着山风刮过耳梢。少年慌忙搂住橄榄绿的腰,指尖蹭到冰凉的皮带扣。转过劳教所改建的家属院时,他数着砖缝里冒头的铁蒺藜,那些锈蚀的尖刺上缠着新开的牵牛花。
      三条杂毛狗从防空洞窜出来追车轮,小叔突然蹬快了踏板。车篮里的饭盒盖被颠开,郭淼淼瞥见盖底刻着的"兰"字,油渍把最后一笔洇成了蝌蚪尾巴。旁边隐隐约约还有已经被磨光的一串日期。
      "叔,饭盒咋刻个女娃名?"
      车把猛地晃了晃,碾过煤渣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前头传来闷闷的回答:"食堂顺的旧物件。"
      (二)
      矿区子弟小学裹在锅炉房的煤烟里,嚷嚷声被纸飞机撞了个窟窿。黄小宁蹲在槐树杈上啃烤红薯,煤灰在嘴角画了撇小胡子。他眯眼瞄准转学生的后脑勺,纸飞机刚要出手,三楼窗口突然探出个反光的脑门。
      "黄小宁!暑假作业本呢?"
      纸飞机在空中急转弯,正巧扎在郭淼淼头顶。少年顶着摇晃的纸飞机,听见树杈上漏出压抑的鹅叫。郭有为单脚支地停下车,腕表折射的光晃过教学楼玻璃,三楼的碎花窗帘猛地一抖。
      "新来的?"黄小宁倒挂在树杈上晃腿,红薯皮差点砸中教导主任的光头。
      郭淼淼刚要张嘴,后领突然被拎起来。小叔不知何时下了车,军靴底碾着半块煤渣:"教室在二楼东头,今天先报道,明天才正式上课,等会儿我还带你回去。“
      下午黄昏时分,黄小宁扒着铁丝网学布谷鸟叫时,瞥见了跟在郭有为屁股后面的郭淼淼,两人正从食堂出来。"郭!淼!淼!",少年偷摸从后门翻进来,裤脚挂住钢筋剌啦撕开条口子。
      "走,带你见世面。"黄小宁变戏法似的摸出烤红薯,煤灰在掌心画了道黑印。小叔倒乐意看到侄子在转学的第一天就能交到朋友,“注意安全,别贪玩,别跑远。”正好自己也有些手头上的事情处理。
      防空洞口的积水映着两个偷吃的倒影。洞顶突然传来敲击声,老周改锥凿墙的节奏震得耳膜发痒。郭淼淼手里的红薯啪嗒掉进水里,黄小宁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墙上的"66-04"编码。
      红光突然从背后漫上来。"到别处玩去,这里不能来!"小叔的嗓音比穿堂风还冷。
      郭淼淼被拎着后领拖出去时,瞥见对方裤脚沾的金粉,在阳光下像撒了把星星。黄小宁揉着屁股嘟囔:"你叔咋比女鬼还吓人?"
      (三)
      工会办公室的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着,办公桌上的资料堆到天花板,最上面的纸张跟着吊扇哗哗作响。
      工会主席老梁从铁皮柜里翻出家属登记表,突然"哎哟"一声拍大腿:“对了有为,上回你来报道我就说见过你——"他摘下老花镜,黧黑的脸膛泛着油光,”后来我才想起来,六七年,接待过一个巡视组,巡视组组长有位特助,姓什么来着?“老梁拍拍脑袋,地中海的脑门锃亮,里面似乎装载几十年的风霜和智慧。”对对,陈,姓陈!二十郎当岁的年纪,看着比你现在都还年轻,那长哩可真排场!“
      郭有为正弯腰帮淼淼填表格,钢笔尖在"亲属关系"栏顿了顿,笑着说:"当时我就说嘛,我是头一回到咱矿上来,您还偏不信。"
      "嗯嗯!"老梁讪笑,“不过现在记起来了嘛,又觉得不是很像了。”老梁给郭有为递了一根烟,”兴许是年龄大,记岔了,有为莫怪。“
      窗外运煤车的汽笛撕破寂静,郭有为接过烟顺手别到耳朵上,直起身把表格推过去:"咱矿上档案室记的那点儿东西都没您记得多,要不大家伙儿都说您是咱矿区的活档案呢,回头我也磕个头,拜个师,您老教我一招两招的,我也学点儿真本事。"
      老梁有些得意,钢印"咔嗒"压在淼淼的一寸照片上:"哪里哪里,人老了就爱瞎琢磨。“,老梁伸出大拇指,在有为眼前比了比,“有为谦虚了哩,二十五岁的保卫科科长,矿史上可没有过,你也是这个。闲了来我这儿,咱爷俩拉拉话,啥本事不本事的,不过是胡咧咧罢了。"
      工会走廊尽头的高窗斜射进一束阳光,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涌。郭有为的眉头在明暗交界处微不可察地跳了跳,喉间几不可闻"巡视组?陈?"抓着档案袋的手指关节捏的发白,档案袋里郭淼淼的照片在亲属证明上瑟瑟发抖。
      禁闭室改的宿舍泛着陈旧,郭淼淼盯着墙上的石灰斑块,恍惚看见无数个"冤"字在剥落。小叔卸武装带的动作像在拆枪,金属扣碰撞声惊醒了天花板的蛛网。
      "叔,这床咋睡?"少年戳了戳嘎吱响的铁架床。军绿色床单上印着褪色的坦克,两个枕头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郭有为把搪瓷缸往窗台一磕,茶叶沫子溅到劳教所时期的老地图上:"你睡里头,起夜别碰我工具箱。"他转身时后颈的朱砂痣一闪,像盖在麦色皮肤上的红戳。
      窗外突然传来敲击声。老周佝偻着背在仓库外墙踱步,改锥敲砖缝的节奏像在发电报。郭淼淼刚要探头,就被拎着后领拽回来。
      "少跟那老头搭话。"小叔的呼吸喷在他耳后,"上周他非说防空洞里有女鬼哭。"
      (四)
      夜雨敲打木头窗框时,军用毛毯根本兜不住凉意。郭淼淼数着拉煤火车的汽笛,忽然听见子弹壳碰撞的脆响。小叔正在拼北斗七星,古铜色的指尖沾着枪油。
      "你爸十二岁能扛百斤煤走山路。"黑暗里传来低语,"有回矿洞塌方......"
      "叔你杀过人吗?"少年突然翻身,鼻尖差点撞上对方下巴。
      轻笑震得床板微颤:"我当兵那年边境都停战了。"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郭淼淼瞥见小叔后腰的月牙疤,装作翻身把腿搭到对方身上。橄榄绿的布料下,肌肉突然绷成钢板。
      郭淼淼缩在小叔臂弯里数心跳,忽然摸到他掌心的硬茧。
      "叔,你手上茧子比俺爹还厚。"
      "拆哑弹磨的。"黑暗里传来衣料摩擦声,"八七年排爆队..."
      惊雷炸响时少年钻进对方怀里,薄荷的味道突然很近。小叔的呼吸滞了滞,胳膊僵成根电线杆。
      雨声中夹杂着奇怪的敲击。老周又在西墙发电报,这次是两短三长。郭淼淼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他肋骨生疼。
      雨点砸在窗户上的声响突然密集,老周敲击管道声在雨幕中变得飘忽。郭有为猛地坐起身,军用毛毯滑落时带起一阵冷风。郭淼淼感觉后颈一凉,怀里突然空了。
      "待着别动。"小叔的声音裹着雨声,像颗哑火的子弹。橄榄绿身影摸黑披上雨衣,军靴踩过水泥地的声响被惊雷吞没。
      郭淼淼数到第三十七下心跳时,仓库方向传来铁门开合的吱呀声。雨丝从窗缝钻进来,在月光里织成银线,正巧缠住床头那颗松动的螺丝钉。少年迷迷糊糊睡去时,梦见自己变成纸飞机,在防空洞顶撞出火星四溅的摩斯密码。
      (五)
      睡的迷迷糊糊的郭淼淼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短裤都不知道半夜滑落到了哪里。小叔随意在衣服上擦了下手上的水迹,一边得意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晃晃手中的铝饭盒,饭盒盖上凝结的油花拼出古怪图案——像极了昨夜雨痕在窗玻璃上的涂鸦。 "趁热吃,吃了自己去上学。"然后放下饭盒,开始往武装带上别对讲机,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煤堆东头新浇了水泥,绕道走。" 郭淼淼揉着眼睛去抓饭盒,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早被早班火车的汽笛吞没。
      铁丝网外的野蔷薇丛窸窣晃动,钻出个顶着草屑的脑袋。黄小宁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校服裤膝盖处破洞露出青紫的擦伤。
      "郭三水!"少年故意把淼字拆开喊,"你叔半夜偷地雷去了?"他变戏法似的从裤兜掏出烤蚂蚱,焦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不等淼淼回答,黄小宁上来揽着郭淼淼,“走,哥带你上学!”
      郭淼淼挣扎之际,黄小宁突然压低了声音,指着远处那一片松树林,“知道那里不,闹鬼。”郭淼淼攥着书包带的手沁出汗,露水顺着松针滴在后颈。黄小宁猛地掐着嗓音,学出忽远忽近的婴儿啼哭:"呜哇——呜哇——像不像没满月的猫崽子?"
      郭淼淼倒退半步差点一个屁墩摔到路边的煤渣堆里。黄小宁突然绷不住"噗嗤"笑出声,树杈上的麻雀被他这声鹅叫惊得扑棱棱飞起。
      "瞧你怂的!"少年猴子似跑了出去,"你叔不是保卫科长嘛!让他夜里来逮鬼啊!"晨光穿过林隙在他乱翘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裤脚破洞露出结痂的膝盖,跟着跑远的笑声一颤一颤。
      郭淼淼耳朵尖烧得通红,抓起煤渣佯装要砸:"黄鼠狼!"
      "来追我呀笨水娃!"
      黄小宁早蹿出三丈远,胶鞋踢起的煤渣在曦光里炸成小朵烟花。两个身影掠过劳教所斑驳的外墙,惊醒了铁丝网上沉睡的牵牛花。晨雾中两个少年追逐的剪影渐渐模糊,只剩叮铃哐啷的饭盒声和笑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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