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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秋千架 ...

  •   (一)
      九月的阳光斜切进教室,粉笔灰在光束里跳着踢踏舞。吴贝贝踮脚擦黑板时,羊角辫上的红头绳扫过“值日生”三个字,粉笔灰纷纷扬扬落在她肩头,像撒了层糖霜。
      “郭淼淼!”她转身把板擦塞进发呆的少年手里,指尖沾着半截彩色粉笔头,“教导处王老师最烦磨蹭的,你腿脚利索点!”
      黄小宁从后门探出半个脑袋,校服领子歪斜着,嘴角粘着烤红薯的焦皮:“贝贝偏心!我可没这待遇!”话音未落,板擦“嗖”地飞过去,在他眉心炸开一朵白花。
      “黄鼠狼!”后排传来一声嗤笑。杜涛翘着二郎腿,浪琴表链在腕间叮当作响,“人家新同学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你折腾。”他指尖转着英雄钢笔,笔尖甩出的墨水正巧溅到郭淼淼的饭盒上。
      屈芳趴在窗边折纸鹤,闻言抬头冷笑:“细皮嫩肉?我看是土包子进城。”她指尖一弹,纸鹤扑棱棱落在郭淼淼头顶,翅膀上歪歪扭扭写着“乡巴佬”。
      郭淼淼攥紧板擦,指节发白。黄小宁突然蹿到他身后,一把勾住他脖子:“走!哥带你去领课本!”转身时“不小心”撞翻杜涛的墨水瓶,蓝黑色液体在课桌上漫成一片海。
      (二)
      煤渣跑道腾起的金雾里,杜涛的白球鞋像两柄银刃劈开阳光。少年弓着背冲刺,后颈汗珠甩出七彩虹晕,浪琴表链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终点线缠在梧桐树上的红绸带被撞得乱颤,惊飞了偷葵花籽的麻雀。
      “11秒3!”体育老师掐秒表的手直哆嗦,“破校纪录了!”
      女生们的欢呼声浪中,杜涛接过屈芳递来的北冰洋汽水,瓶盖在阳光下划出抛物线,正巧砸中郭淼淼的铝饭盒。“当啷”一声,汽水泡沫在刻着“兰”字的饭盒盖上滋滋作响。
      “对不住啊。”杜涛甩了甩额前碎发,腕表秒针滴答轻响,“赔你支英雄钢笔?”
      郭淼淼低头盯着饭盒上的刻痕,黄小宁突然从煤堆后钻出来,手里举着烤焦的红薯:“赔什么赔!我们淼淼不稀罕!”焦黑的薯皮扬起,在杜涛雪白的回力鞋上烙下几点黑斑。
      屈芳抱臂冷笑:“黄鼠狼护崽呢。”她指尖的纸鹤突然展开翅膀,露出肚皮上潦草的“土包子”三个字,随风飘到郭淼淼脚边。
      吴贝贝抱着作业本匆匆路过,红丝线缠着的电子表突然响起闹铃。她一脚踩碎纸鹤,羊角辫扫过郭淼淼发烫的耳尖:“快走!王老师要锁门了!”
      (三)
      暮色裹着秋雨泼下来时,郭淼淼正蹲在锅炉房檐下掏煤渣里面的烤红薯。自行车铃铛声刺破雨幕,他抬头看见个穿军绿雨衣的身影跨下车,皮靴碾过水洼溅起泥点,在劳教所旧砖墙上盖出一串省略号。
      “小郭子!”-随着一声似乎刻意模仿某人声调的声音响起,那人掀开雨帽,露出张刀削斧凿的笑脸,肩章上的星徽在雨中泛着的冷光也变得暖了起来。“顺路捎点东西。”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和一包卤好的牛肉,纸袋的边角被卤肉的汁水洇出深褐痕迹。
      郭有为后颈的朱砂痣在昏暗光线下红得发暗:“陆中尉这是查岗?”他接过纸袋随手扔进工具箱,金属碰撞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对牛肉却连看都没看。
      陆沉舟也不管他,随手把牛肉扔给郭淼淼,这突然的动作让淼淼几乎是下意识的扔掉了刚刚从煤渣里刨出来的烤红薯去接那包牛肉。陆沉舟看着郭淼淼慌张的样子,对着郭有为扬了扬下巴,然后倚着门框点烟,火星在雨雾里明灭:“听说你在这当孩子王?”他瞥了眼缩在小叔身后的郭淼淼,突然嗤笑,“当年凶名在外的郭大炮,如今倒是慈眉善目。”
      郭有为擦枪布划过扳机,发出丝绸般的轻响:“总比某些人强,听说你去年把武装部沙盘当积木拆?”
      两人突然爆笑,震得灯泡里的钨丝直颤。郭淼淼盯着陆沉舟雨衣下露出的军裤——裤脚沾着暗红色泥浆,和今早防空洞口的脚印一模一样。
      陆沉舟的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等烟抽完,他随手将湿漉漉的雨衣搭在门后,露出熨烫笔挺的军装。郭有为头也没抬,继续擦拭着桌上的搪瓷缸,缸身“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斑驳褪色。
      “郭大炮,你这破缸子还没扔?”陆沉舟屈指弹了弹缸沿,金属嗡鸣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郭有为后颈的朱砂痣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嘴角扯出懒散的笑:“比不上您金贵,听说去年演习,您把部长的吉普车开进泥坑,差点被踹去炊事班削土豆?”
      陆沉舟从兜里摸出包大前门,烟盒在指尖转了个圈:“那叫战略迂回——倒是你,在这小县城当孩子王,憋屈不?”他忽然瞥向偷看自己的郭淼淼,故意抬高嗓门,“要不跟我回部队?给你侄子弄个文艺兵当当?”
      郭淼淼慌忙缩回脑袋,却听见小叔嗤笑:“拉倒吧,赔上我一个就够了,我们老郭家不能一直亏。”
      两人的笑声震得灯泡摇晃,郭淼淼蹲在门外,盯着陆沉舟军裤上的泥点发呆。
      (四)
      陆沉舟去县里办事还没有回来。昏黄的灯泡将弹壳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像一串神秘的密码。小叔拈起枚刻着“D301-67-1”的弹壳,在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八五年边境排雷,有个新兵见着哑弹就腿软。”他指尖的枪茧摩挲着弹壳凹痕,“我把他踹进壕沟,自己上去剪引线——那小子后来成了拆弹专家。再后来就上了军校,提了干,再回来后,就敢和我没大没小。”
      郭淼淼盯着弹壳堆成的北斗七星,突然问:“陆叔说你和你们团长像双胞胎?”
      小叔擦枪的手顿了顿,子弹簧“咔嗒”跳进掌心:“他眼神不好,见谁都像他爹。”窗外适时传来老周敲墙的声响,四长两短,像某种接头暗号。
      郭淼淼还要追问,小叔用力一拉电灯开关,宿舍里顿时一片黑暗:“睡觉,明早带你去河滩。”黑暗里,武装带金属扣碰撞声格外清晰,仿佛藏着未说完的故事。
      (五)
      郭淼淼半夜被尿憋醒时,月光正泡在窗台的搪瓷缸里。他蹑手蹑脚跨过小叔的军靴和工具箱,秋雨初歇的潮气裹着烟味钻进鼻腔。
      台阶上两个红点时明时暗,陆沉舟的军帽倒扣在膝头,呢大衣皱得像揉烂的稿纸。小叔后颈的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灼眼,烟灰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当里。
      "班......"陆沉舟的烟头猛亮了一下,嗓音沙哑而又委屈,如磨砂纸,似乎刚刚哭过。
      郭有为掸了掸烟灰,火星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弧线:"滚!"
      陆沉舟突然攥住台阶边的野草,草茎在掌心勒出青痕,他喉结滚了滚,后半句哽在喉咙里。
      郭有为把烟蒂按灭在水泥地上,起身时军裤蹭上青苔,"再提这事,把你扔河沟里喂王八。"
      郭淼淼缩回门后时,听见陆沉舟低笑一声,笑声散在夜风里像打转的落叶。月光下,他看见小叔弯腰捡起军帽扣回陆沉舟头上,动作粗鲁得像在按灭火苗。
      郭淼淼后半夜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一会儿梦见一个小叔穿着军装拆弹,另一个小叔在另一边焚烧笔记本,火光照亮「603所」字样的残页。一会儿梦见两个小叔在打架,一会儿梦见一个小叔抱着另一个小叔在哭。一会儿又梦见其中一个小叔对他说他不是你叔。
      等到第二天郭淼淼醒来,趴在床上发呆,似乎在回忆梦境,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梦到了啥。“啪”的一声,郭有为照着郭淼淼屁股拍了一巴掌,半拉白嫩的屁股上立时浮现出五条红色的指印。“哎啊,叔,叔!疼,疼,疼!”郭淼淼一边往床里面躲,一边嚎叫,语气能浮夸到太平洋。看小叔收回了蒲扇一般的巴掌,才极不情愿的翻过身来,满床找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短裤。郭有为从床底下找到郭淼淼的短裤,扔他头上。“出息!随谁?你爹一岁就不肯光腚了,二岁就不肯让你奶给洗澡了!”
      郭淼淼刷牙时,才想起没看到陆沉舟。问起时,小叔正往饭盒里倒豆浆:"半夜回去了,旧战友叙个旧,屁大点事。"
      郭淼淼“哦”了一声。看着牙膏沫子在水池里载沉载浮,像艘沉默的沉船。思绪又被拉回对梦境的回忆。
      (六)
      黄小宁三天没来上学。
      郭淼淼蹲在锅炉房后墙根,用树枝拨弄煤堆里的玻璃弹珠。忽然听见铁丝网外传来口哨声——黄小宁倒挂在歪脖子树上,校服袖子卷到肘部,小臂缠着渗血的纱布。
      “让狗咬了?”郭淼淼扔过去半个烤红薯。
      黄小宁接住红薯,咧嘴时扯痛嘴角淤青:“可不是嘛,老黄家的看门狗。”他故意把“老黄家”三个字咬得含糊,袖口滑落间露出青紫的指痕,“走,带你摸鱼去!”
      河滩上,黄小宁赤脚踩进冰凉的河水,裤腿卷起时,郭淼淼看见他小腿上交错的旧伤疤,像扭曲的蚯蚓。
      “我爸说这是男子汉的勋章。”黄小宁突然猛踹水面,惊飞一群白鹭,“等老子当了兵,一梭子把他酒瓶子全崩了!”
      郭淼淼把到嘴边的疑问咽回去,转头看见河对岸的杜涛和屈芳——他们举着望远镜朝这边指指点点,笑声随河风飘来,扎得耳膜生疼。
      (七)
      小雪前的周末。黄小宁踩着露水翻进家属院,裤脚沾满苍耳子。他神秘兮兮掏出个铁皮手电筒,筒身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矿务局财产"。
      "敢不敢?"少年晃着从锅炉房顺来的钥匙串,"老周今天去市里领劳保!"铁丝网外的防空洞像张开的兽口,锈蚀的铁门上新挂了把铜锁——锁眼还插着半截断钥匙。
      郭淼淼咽了口唾沫,吴贝贝的羊角辫扫过他胳膊:"要不算了......"话音未落,黄小宁已经猴子似的攀上通风管道,胶鞋在砖墙上蹭出两道黑印。
      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吴贝贝攥着郭淼淼的衣角,手电筒光束扫过斑驳墙面,突然照见几道深褐色的抓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水泥上刻出"603"三个数字。
      "快看!"黄小宁踢到个生锈的搪瓷缸,缸底黏着半片蓝布条。他正要伸手,远处突然传来改锥凿墙的声响,两短三长,震得头顶煤灰纷纷落下。
      三人慌不择路钻进岔道,吴贝贝的蝴蝶结卡在铁丝网上。等喘着气爬出通风口,才发现眼前是家属院东北角,一片早已废弃的场地上,一架秋千——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链悬在槐树下,座板早不知去向。
      黄小宁突然噤声。晨露从铁链滴落,正巧砸中他后颈——那截铁链接口处凝着暗红色锈痂,像是经年累月的血迹。
      "这秋千不对劲。"郭淼淼摸着铁链内侧的凹槽,指尖沾上黑褐色的碎屑。吴贝贝突然尖叫着后退,羊皮靴踢飞块带编号的铁牌——"XJ-12"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杜涛的冷笑从煤堆后传来:"土包子连刑架都不认识?"他指尖转着浪琴表,镜片反光遮住眼底的凉意,"六七年这儿吊死过□□,血把铁链都泡酥了。"
      黄小宁突然弯腰捡起个亮晶晶的东西:"这啥?"子弹壳在掌心滚动,底部刻着"D301-67-3"。郭淼淼呼吸一滞——和小叔书桌抽屉里那枚"D301-67-1"的弹壳,只差个尾数。
      "给我!"杜涛突然扑过来,浪琴表链刮破黄小宁手背。三个少年滚作一团时,子弹壳"叮"地弹进煤堆缝隙。吴贝贝趁机捡起塞进郭淼淼裤兜,冰凉金属贴着大腿根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都给我站直了!"
      炸雷般的呵斥惊飞槐树上的乌鸦。小叔的军靴碾过煤渣发出咯吱声响,皮带扣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三个泥猴似的少年和身上还算干净的吴贝贝贴着墙根站成一排,吴贝贝的蝴蝶结歪成滑稽的八字,鼻尖还沾着煤灰。
      郭有为的指尖突然戳中郭淼淼鼓囊的裤兜,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上课铃。"军用物资也敢乱捡?"他夺过子弹壳时,古铜色的手背青筋暴起,后颈的朱砂痣红得刺眼。
      黄小宁偷偷把搪瓷缸往煤堆里踢,生锈的缸体却撞上铁牌发出"当啷"巨响。郭有为的目光刀锋般扫过。
      "拿着。"郭有为突然从军大衣兜里掏出油纸包,糖炒栗子的甜香炸开,"再让我逮着翻防空洞——"他咬开栗子壳的狠劲像在咬手榴弹拉环,"把你们挂秋千上当人肉风铃。"
      看着四个少年跑远后,郭有为的靴尖突然勾起地上的铁牌,"XJ-12"的编号在他掌心转了个圈。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铁牌边缘,骨节泛出青白色,像在捏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突然用指甲刮开锈迹,暗红色的铁屑沙沙落下——那根本不是铁锈,是干涸的血痂。
      一阵风吹过,搪瓷缸在地上转了个圈,蓝布条突然脱落,从眼前飘过。郭有为下意识去抓,布条却顺着风贴上了劳教所外墙的铁蒺藜,在暮色里晃得像当年东墙头将熄未熄的煤油灯。
      远处锅炉房传来汽笛声,郭有为把子弹壳和搪瓷缸塞进挎包最底层。起身时霜雾更重了,睫毛上凝的水珠让他错觉回到多年前那个雪夜——那时他刚学会握枪,现在却要握着这些发霉的往事。
      最后一粒糖炒栗子的香气散尽时,初雪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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