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小寒大寒又一年 ...
-
（一）
小寒大寒又一年。
郭有为踩着积雪巡岗时，老周敲墙的暗号从《东方红》换成了《春天的故事》。
除夕。郭有为矿区巡视完回到家属院，一眼就看到了一辆绿色吉普车。等到了宿舍门口，陆沉舟难得穿着一身便服，歪头看向门外，挥了挥手中的勺子，笑意盈盈：“马上可以吃了，食堂大师傅特意留的韭菜馅。"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可不记得给你留钥匙。”
陆沉舟白了他一眼，“我说班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你这门我要进不来，那不是堕了你郭大炮的名声？”
郭有为“啪”的一声，照着陆沉舟的脖颈就是一记手刀。陆沉舟脖颈一缩，“别别别，班长，你要爱护士兵，大过年的，咱可不兴家暴。”
“还有这高档货？”郭有为收了手，看着饺子在锅里翻翻滚滚，锅下面赫然是一台电磁炉。
陆沉舟一挑眉，有些得意，“我姐从广州带回来给外公的，便宜我了。”
“外头那辆车……”郭有为低声问。
“我哥的，我哥我姐他们今年来陪外公过年，都被我顺了出来。”陆沉舟一边回答，一边用筷子夹了一个饺子递到他嘴边，“你尝尝这饺子熟了没？”
郭有为轻轻咬了一口，在嘴里咂摸了两下，“再滚一滚。”
陆沉舟把剩下的一半饺子一口塞到自己嘴里，又往锅里加了一勺凉水。
搪瓷盆里一大网兜的冻饺子。“这么多？”郭有为掂了掂，冰碴子簌簌往下落。
“你这不是要值两天班吗，食堂又不开，就多准备了些。这两天我们就吃饺子了。”
郭有为把网兜挂在窗户外面，又往沸腾的铝锅里撒了撮盐，蒸汽模糊了墙上的《内务条例》。两人影子在雾气中纠缠，陆沉舟突然哼起《打靶归来》，指尖在桌面敲出进行曲节奏。
"火大了。"郭有为掀锅盖的手被蒸汽烫得发红。陆沉舟顺势抓过他的手腕，拇指在烫伤处摩挲："当年炊事班煮饺子..."
"再提炊事班就把你塞锅里。"郭有为甩开他的手，漏勺搅动的水花溅湿两人衣襟。陆沉舟衣服前襟的扣子不知何时解开两颗，锁骨处的旧伤疤随笑声起伏。
说笑间，陆沉舟盛了一饭盒饺子递给郭有为。然后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瓶酒。玻璃瓶在灯泡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瓶身还凝着从室外带进来的霜花。
"班长，整两口？"他犬齿咬开瓶盖的动作利落得像拆手雷引信。
郭有为刚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破天荒没有拒绝。陆沉舟见状，抄起窗台上郭淼淼的搪瓷牙刷缸，粗鲁地把牙刷牙膏扫到角落，给自己和郭有为倒了满满两大缸。白酒在缸子里晃荡，溅出的酒液在桌面上画出蜿蜒小溪。
"敬郭大炮同志又活过一年！"陆沉舟右手举缸碰得叮当响，左手掌心抚上郭有为后背，轻拍了两下，然后缓缓上移。常年握枪的茧子刮过军装布料，有意无意擦过对方后颈的朱砂痣，顺势搭在郭有为的肩上。
郭有为甩开肩头不安分的手："不如敬陆少爷没被老爷子打断腿。" 酒瓶映出两人交叠的侧影，陆沉舟敞开的领口处锁骨泛着潮红，与对方后颈的朱砂痣在倒影中连成一体。
暖气片突然发出"咔哒"异响，陆沉舟醉眼朦胧地踹了铁管一脚，忽然嗤笑，"当年说过要给你当一辈子的兵......"尾音被窗外炸开的烟花吞没。他忽然倾身逼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对方耳后，"现在不也还是？"
对面俊朗的面孔变得邪魅起来，越来越近，近到瞳孔里能够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子。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郭有为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知道对方是自己，还是自己是对方。
敲击声骤然响起，急促而又不安。郭有为反手将酒缸扣在桌上，飞溅的酒星子正巧落在墙上，《内务条例》在酒精浸润下渐渐晕染。他拎起对方后领往门口拖的动作像在搬运沙袋："档案室！"
陆沉舟也瞬间清醒，不自觉跟上郭有为的步伐，宛如多年前郭有为带着他穿过雷区。
走廊的应急灯忽明忽灭，丝丝烟雾从档案室早已破旧的木门缝里渗出。郭有为一脚踹开木门，陆沉舟抄起灭火器的手势比当年扔手榴弹还标准，干粉喷涌时呛得直咳嗽。
干粉过处，满地狼藉——老式配电箱上纠缠的电线烧得焦黑，墙角的九十年代防汛简报堆正冒着青烟。陆沉舟“呸呸”吐出两口唾沫"这破电路！"
陆沉舟还没来得及放下灭火器，走廊上的应急灯突然陷入黑寂，"总闸，四点二十分方向！"郭有为吼声再起。陆沉舟摸黑撞翻两排档案柜，指尖触到烫手的电闸箱时，烧融的塑料外壳正滴滴答答淌着黑泪。他用力一把扯下衣襟下摆，缠住手掌，猛力拉下闸刀的动作带起一串火星。
应急灯再次亮起的刹那，郭有为正用铁锹铲起带火的纸堆。扬起的灰烬中，某排档案柜的背板突然露出道裂缝——60年代的铁制档案柜在高温下变形，夹层里泛黄的纸角像毒蛇吐信。
陆沉舟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时，郭有为的匕首尖已挑开锈蚀的锁扣。暗格内渗出陈年血渍般的褐斑。
"电路老化的还不算彻底。"陆沉舟拎着焦黑的电线进门，“只有档案室这一处的线路短路，已经简单处理过了。”
郭有为把档案柜摆正，刚刚出现的暗格再一次淹没在黑暗之中。“过了年再找人修吧，让后勤那帮崽子安生过个年。”
等两人再次回到宿舍，才看出对方此刻有多狼狈。陆沉舟上衣衣襟下摆不见了一半，顶着一头灰，郭有为的眉毛挂着层白霜似的干粉。"比当年炊事班炸灶台还精彩。"陆沉舟伸手去掸对方肩头的灰，指尖擦过耳廓时顿了顿。
郭有为拍开他的手："滚去洗澡。"转身时军裤后腰裂了个口子，露出麦色皮肤上一道淡粉的旧疤。
（二）
锅炉房蒸汽氤氲，陆沉舟故意把湿毛巾上的水甩到郭有为背上："郭科长脱衣服啊，让小的看看郭大炮是否风采依旧——"话音未落就被凉水浇了个透心凉。郭有为拧着滴水的毛巾冷笑："比不得陆少爷，当年新兵连泡病号装胃疼的演技倒是精进了。"
陆沉舟突然逼近，水珠从发梢滴落在他锁骨："那会儿要不是装病，怎么骗你来医务室送饭？"蒸汽模糊了镜中交叠的身影，门外突然传来老周敲暖气管的声响——三长两短，像极了当年新兵连的熄灯号。
郭有为踢开陆沉舟，一件一件脱下衣服，走到一边儿去淋浴。
锅炉房的热水浇在结痂的旧伤上，蒸腾的雾气裹着硫磺味。陆沉舟突然扳过郭有为的肩胛，拇指接连在两处增生组织上摩挲打转，“这俩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我咋不知道？“声音焦急中透着担心的颤音和不知情的委屈。水珠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瓷砖上砸出铜钱大的水渍。
"炊事班炸灶台崩的。"郭有为反手把毛巾甩在他脸上，氤氲水汽中瞥见对方腰侧的缝合疤——十七针的蜈蚣脚正随着呼吸急速起伏。当年那颗哑雷，到底还是给这一身好皮囊留下了些遗憾。
陆沉舟突然转身去够肥皂，胯骨撞上他后腰上的月牙疤。花洒下的水帘里，橄榄绿毛巾与军绿浴巾绞成麻花，湿透的短发蹭过颈动脉时激起细小的战栗。
陆沉舟倚着斑驳的墙砖擦头发，水珠顺着喉结滚进敞开的领口。老式钨丝灯泡在他头顶摇晃，把湿漉漉的影子投在郭有为绷紧的脊背上——那人正弓着腰铺床单，短裤勒出两道深凹的阴影。
"班长，我睡哪？"他故意把湿毛巾甩到对方刚抚平的床单上，水渍在军绿色布料上晕出暧昧的云纹。
郭有为捏着床单的手指关节泛白，猛地抖开布料盖住水痕："车顶看星星，还能练夜间潜伏。"昏黄的灯光在他后颈的朱砂痣上凝成颗血珠。
陆沉舟突然俯身撑住床板，潮湿的鬓角几乎蹭到对方耳尖："那年戈壁滩演习，咱俩可是..."热气随着话语喷在郭有为突起的脊椎骨上，惊得床头的搪瓷缸突然滚落，在水泥地上敲出颤巍巍的余音。
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也丝毫不耽误年轻的身体在梦中春光旖旎。
陆沉舟在梦中攥紧床单，喉间漏出含混的"班长"。郭有为被腿间湿热惊醒时，月光正透过冰花窗格在他胸口画满银鳞。
郭有为气急败坏中把电灯绳都扯断了。"你他妈..." 掀被的动作带起薄荷与石碱混杂的气息，军绿色床单上晕开的痕迹宛如未标经纬的地图。陆沉舟迷蒙着眼去够他后腰，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盆架上未放好的洗脸盆突然翻倒在地。
锅炉房蒸汽再次模糊了镜中交叠的身影。陆沉舟伸手接住脱落的花洒头，冷水兜头浇下时，他瞥见郭有为正咬着后槽牙搓洗床单和两个人的短裤，肩胛肌肉线条随搓洗衣物起伏。"当年炊事班晾被单..."一条短裤带着水幕在两人之间划出银河，糊在陆沉舟的脸上："陆少爷这地图画得，够标个加强连的集结地。“
陆沉舟反手关掉水阀，寂静中只剩彼此交错的呼吸。他忽然用滴水的指尖划过对方锁骨："班长当年教的战场急救..."未尽的尾音消散在突然爆响的早班汽笛里，惊飞了窗外枯枝上最后一片残雪。
（三）
晨光刺破云层时，矿区积雪泛着细碎的银光。陆沉舟把军用水壶甩上肩头，靴底碾过结冰的煤渣路发出脆响："报告班长，侦察连战士陆沉舟申请执行巡山任务！"他故意把巡山棍扛成火箭筒的姿势，帽檐结着的冰棱随着动作晃悠。
郭有为抬脚踹向他膝窝，被早有防备的陆沉舟闪身躲过："东南坡三号矿洞有融雪渗水迹象。"他抛过去捆麻绳的动作像在扔手雷，"陆少爷要是摔断腿，记得发信号弹。"
半山腰的输电线塔挂着冰凌，陆沉舟突然掏出军用望远镜："十点钟方向发现敌情！"镜头里两只山鸡正在雪地里扑腾，尾羽扫起的雪雾在阳光下泛着虹彩。郭有为抓起雪团精准命中他后颈："炊事班加餐。"
两人沿着结冰的引水渠行走时，陆沉舟突然模仿新兵连教官的腔调："注意脚下！当年小王就在这滑进冰窟窿..."话音未落自己先踩裂薄冰，被郭有为揪着武装带拎回来，雪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划痕。
晚饭是中午剩下的饺子煎成金黄锅贴。值班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陆沉舟两条长腿架在拼接起来的办公桌上，倒扣的搪瓷缸随着他哼唱的《打靶归来》在桌面滑动，撞翻了值班日志。郭有为突然甩过来个蒜瓣正中他额头："炊事班猪圈都比你这动静悦耳。"
夜色渐深，陆沉舟蜷缩在休息室的行军床上，抱着军大衣滚成春卷："班长赏条毯子呗？"回应他的是劈头盖脸的旧棉被，带着晒过太阳的蓬松感。郭有为背对着他调试无线电，荧绿光点在值班室玻璃窗上投出两人轮廓，仿佛多年前戈壁演习的光影重现。
凌晨的寒风卷着细雪掠过瞭望台，陆沉舟把灌满热水的军用水壶塞进郭有为怀里。两人呼出的白雾在探照灯的光柱里纠缠，脚下矿区的夜灯沿着运煤铁轨蜿蜒，像条被冻僵的发光蜈蚣。
"看，天狼星。"陆沉舟突然用手肘轻撞对方，指尖在夜幕划出条银线，"这亮度够当弹道指示的。"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凝在睫毛上，结出细小的冰晶。
陆沉舟突然对着山谷学狼嚎，回声惊起松林里的寒鸦。郭有为踹向他小腿的动作带落瞭望台的积雪，簌簌落下的雪粉在探照灯下恍若当年演习时的镁粉烟雾。
晨雾漫过山脊时，吉普车引擎打破寂静。陆沉舟把空酒瓶摆成迫击炮阵列，朝车窗外喊："班长，下次给你带五粮液！"尾气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笑纹。车轮卷起的雪雾扑了郭有为一身，他抬脚踢飞酒瓶阵，晨光正巧穿透雾霭——某个瓶身上的漫画泛着湿气未干的油光：一个戴迷彩帽的小人光着屁股弯腰在水池边，鼓着腮帮子搓洗裤衩，晾衣绳上飘着条画有"郭"字缩写的平角裤。另外一个同样戴迷彩帽的小人光着屁股举着一根棍子跪在另一边哇哇大哭。漫画角落还标注着"战略物资清洗行动：郭；夜间地图绘制事故责任方：陆1993.1.22 负荆请罪"。
山脚下传来陆沉舟变调的军号声，郭有为哑然失笑，惊得松枝积雪扑簌坠落。
等郭有为返回值班室推开铁门，铝饭盒下面压着张烟盒纸，穿堂风正掀起烟盒纸的一角。背面的字迹犹如漫画张牙舞爪，被晨光镀了层金边："班长，电磁炉留着给淼娃儿煮夜宵。另：昨儿摸着你肋骨都能当搓衣板了，下回带两斤肥膘给你贴上。"
郭有为后槽牙咬得发酸，纸团在掌心攥出潮湿的褶皱。裤兜里的钥匙串突然变得硌人。
"郭哥…"交班同事的皮靴声撞碎走廊寂静。郭有为扯相机的动作带翻了铝饭盒。暗格里的铁锈味在他太阳穴突突跳动。
（四）
档案室的焦糊味里透着陈年霉味，像团湿棉花堵在鼻腔。郭有为用撬棍拨开烧成焦炭的防汛简报堆，军靴碾过满地灰烬时发出细碎哀鸣。东南角的铁皮档案柜歪斜着，柜门上的"1965-1970"标牌被火舌舔得卷了边。
他屈指敲击柜体背板，空腔回响里藏着陈年秘密。撬棍插入变形的铁皮接缝时，锈渣沙沙落在军裤上，仿佛二十多年前的雪粒子穿越时空落下。
暗格弹开的刹那，泛黄的文件袋渗出陈年血渍般的褐斑。郭有为的匕首尖挑开火漆封印，里面薄薄的纸页仿若沉睡的幽灵。
《绝密·关于对反动学术权威实施革命化处理的通知》
豫革委字第067号
经最高司令部批准，现决定对顽固□□分子张明远、王秀兰、李国栋实施秘密处决：
一、此系特殊时期特殊手段，执行过程须确保无声无息；
二、遗体处理参照四类分子标准；
三、档案按"失踪/叛逃"归档，亲属不得追查；
......
落款处猩红的公章像凝固的血。
泛黄的通知纸背洇出钢笔墨迹，五个人名在通知背面如墓碑般竖排罗列。前三行工整的"张明远、李国栋、王秀兰"与正文油墨同色，最下方却多出两道凌厉的笔锋——"兰平"二字力透纸背，"周铁生"的"生"字最后一横戛然而止，像是钢笔突然断墨。
郭有为的指尖在名单上匀速划过，通知上的三个名字不谓不熟。原603所铀矿勘探组组长、地质工程师和辐射防护专家，现存的劳教所档案里标注着意外死亡。
镁光灯炸亮的瞬间，文件上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起踢踏舞。暗格重新闭合时，一缕月光正巧刺穿档案室气窗，将五个人的名字烙在铁皮柜的阴影里。
郭有为的指尖在一排排铁皮柜上划过，最终停在第三排第五列"蓝萍"的卷宗上。死亡证明的墨迹晕染了二十五年零一个月零十天，依然洇不透那张一寸照。即使照片被烫穿，残存的女人眉眼间的傲气依然穿透时光，与名单上那个"兰平"隔着生死对望。
窗外突然传来老周敲击暖气管的声响。郭有为合上档案时，灯光正巧映在照片边缘，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五）
大年初二后晌，郭家沟的炊烟缠着鞭炮碎屑往天上窜。郭淼淼蹲在村口河沟石桥下面的冰窟窿旁，看表哥往玻璃瓶里塞摔炮——红纸筒里的火药被雨水泡过，晒干后成了灰扑扑的粉末。
"这叫□□！"十三岁的男孩得意洋洋封上瓶口，冻得通红的鼻尖蹭了道黑灰。引信是拆了窜天猴的捻子，歪歪扭扭插在瓶盖上。
冰面炸开的脆响惊飞了枯苇丛里的麻雀。郭淼淼抄起竹箩筐往冰窟窿里一兜，两条肥鲤鱼在箩筐里扑腾，甩出的水珠在阳光下凝成冰晶，正巧砸中闻声赶来的爷爷的千层底棉鞋。
"小兔崽子！"老爷子山羊胡跟着颤，"五十年前小鬼子都没把河沟炸穿！"说着从河沟沿撅了一根芦苇，要给两个皮猴子来上一顿竹笋炒肉。
两个滑溜少年你推我搡，从冰面打着出溜滑到河对面，对着老爷子诡谲一番，又翻上石桥，正好被骑着二八大杠叮叮当当的郭有为堵住，一身绿军装衬得他眉眼锋利如刀，车把上挂着的腊肠却晃晃悠悠透着憨气。
“小舅回来啦。”郭有为单脚支着地，歪在自行车上，左手揪着外甥的耳朵，“你就让他凑，又不疼。”对着赶上来的老爷子，松开外甥的耳朵，用腊肠挡住老爷子的芦苇杆："爹，您看这肠衣透亮的，像不像你那毛笔字？"老爷子扔掉芦苇杆接过腊肠，“咋才回来，可吃过哩？”满满的是对小儿子的关心。当年全县所有公社成年劳力被动员去煤矿上挖煤，小儿子出生时不在身边，成了老爷子一生对老伴，对长子以及对幺儿的亏欠。
“在矿上吃过哩，牛肉，扁食都有，饱着呢。”郭有为下了车，爷俩搭着腔往家走。两个刚才还上蹿下跳的少年又不见了踪影。
老宅院里，淼淼奶奶正往堂屋的八仙桌上端吃食。有才正从院中枣树上解下冻的梆硬的猪蹄。大姐和大姐夫正在灶火里包饺子。
老爷子和小叔还没有进门，就被几个正在跳皮筋的堂侄女缠住。最小的丫头要骑到他脖子上去抢军帽。闹哄哄的乱成一团。有为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果撒了出去，五彩缤纷的糖果纸在夕阳下折射出虹光，瞬间瓦解了侄女们抢帽子和领章的斗志。
郭有为抬头望见大门上春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墨迹还凝着冰晶，夸张的拍着马屁："爹这春联写的可真得劲。”
“有为回来了哩。”老爷子对着院里喊了一声，中气十足，飘过墙壁，灶房窗棂上的积雪都被震落了一大片。
有才手上一顿，抬头看了一眼，"可算知道着家了！"抡圆斧头劈开冻成冰坨的猪蹄，刀刃卡在骨缝时还不忘朝院门喊："过来干活，不然不许吃晚饭！"斧柄上的红绸带随动作翻飞，像团跳动的火苗。
大姐和大姐夫连着淼淼奶奶都涌了出来，“真是，有为回来了哩。”
"黑了，瘦了。"沾着面粉痂的手指虚虚拢住小儿子的肩，简单的几个字裹着灶火气，烫得郭有为喉头一哽。
"瘦啥？城里油水足着呢，看这壮实着哩！"大姐夫捏了捏郭有为的胳膊让大家看，趁手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下厚厚的包裹，里面是给爹娘哥嫂姐姐姐夫侄子外甥们带的礼物。
大姐提着铝壶往搪瓷盆里倒水，壶嘴触到盆沿才发现盆底结的冰碴还没化透。着急忙慌的干脆把搪瓷盆坐在煤炉子上，柴火钳捅得煤炉火星子直蹦。郭有为摘手套的功夫，大姐已拎着滚水折返。
郭有为试了一下，盆子里的水热的能烫猪皮。绞着热腾腾的毛巾擦脸的功夫，有为看了一圈，问他哥“哥，俺嫂呢？”有才把劈好的猪蹄扔进陶瓮，溅起的水花正巧落在和表哥一起偷摸回来的郭淼淼衣领里。少年跳脚的模样，恰似二十六年前那个雪夜，十二岁的哥哥急得转圈。“你嫂去村西头磨粉子去了，等会儿给你炝凉粉。”
暮色爬上枣树枝桠，八仙桌在蒸汽里浮沉，鞭炮声混着酒香，三辈人的守护，终于在这一刻，炖成了陶瓮里咕嘟冒泡的团圆。
（六）
正月初四，宜祭祀。
老鹰崖。有才改良的陷阱显了神通。枯枝伪装的陷坑里，山鸡被麻绳套了个正着，蹬起的雪粉落了追来的外甥和儿子满头。
"看俺的佛山无影脚！"少年一个猛扑摔进雪堆，棉□□"刺啦"裂开道口子。引来大舅和郭淼淼哈哈大笑。郭有为拎着山鸡翅膀憋笑："这招得记入老尹家绝学。"
坍塌的砖窑前，有才掏出三根线香插进雪堆。有为独自跪在残雪里，恭恭敬敬三叩首，抬头时瞥见寒风卷起窑顶积雪纷纷扬扬，恍惚像是二十六年前那场大雪从未停歇。
（七）
一转眼，就已经正月初十。姑姑一家初五回了市里。
炸麻叶、焦鱼块、藕盒、酥肉丸子……，油纸包怎么包也包不住，老爷子还非要塞进来一本手抄的《武经总要》。
返程的自行车碾过还未化冻的泥路，塞满一麻袋的吃食在后座上摇摇晃晃。"你爷这是让我兵法就酒呢。"郭淼淼坐在前梁，听小叔温热的气息在头顶荡漾，像沿途绽放的野梅，花香在鼻腔里浓郁的化不开。小叔哼起陌生的调子——那是陆沉舟除夕夜醉酒时哼的军中小调。
家属院大门口点缀着零星黄蕊的迎春花近了。
“淼娃儿！”
黄小宁从家属院岗亭后的山石窜出，前一刻还在累积盼了两天的埋怨，坚定的要给小伙伴好看，这一刻已经开心的飞上云间。少年们的欢聚劈开料峭的春寒，惊落了夕阳黄昏下的傍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