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老鹰崖 ...
-
(一)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倒春寒的晨雾裹着煤渣跑道,结冰的旗杆上国旗冻成硬邦邦的红绸。郭淼淼缩着脖子往教室跑时,瞥见吴贝贝站在公告栏前呵气暖手,羊角辫上的红头绳换成了蓝丝带——据黄小宁说,她总在开学第一天换新头饰,像某种隐秘的仪式,去年是绿头绳配柳树芽,前年是黄绸带配迎春花。
黄小宁突然从槐树后窜出,冻得通红的指尖捏着烤糊的玉米棒:"淼娃儿!教导处新来的女老师像不像《十六岁花季》里的陈非儿?"他说话时哈出的白气扑在吴贝贝后颈,惊得少女耳尖泛起薄红。
开学仪式伴随杜涛父亲捐赠的新锅炉揭幕,操场飘着柴油味的黑烟。校长用冻僵的手指掀开红绸,露出锃亮的锅炉外壳——侧面焊着“杜氏矿业”的铜牌,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爸说旧锅炉像老牛拉破车。”杜涛踹了踹结冰的输水管,崭新的皮靴底沾上煤灰,“这玩意烧起来,连北极熊都得脱棉裤!”
黄小宁蹲在煤堆后啃烤红薯,突然指着烟囱冒出的黄烟:“快看!杜少爷给咱放屁迎春呢!”笑声中,郭淼淼瞥见锅炉压力表指针疯狂震颤,焊接口渗出细小的水珠,像极了杜涛脑门沁出的冷汗。
吴贝贝去教师办公室取教具,撞见杜维国站在新锅炉前攥着大哥大咆哮"...矿洞现在重启?这得再死多少人..."她贴着墙根挪近,杜父的声音混在锅炉轰鸣里哀求,“常务会...”
杜涛的声音突然从另一边传来:“爸,这锅炉怕是扛不住高压!”
杜父挪开电话,肥胖的身子佝偻成问号。他伸手想拍儿子肩膀,却被杜涛躲开。
(二)
自习课的黑板上还凝着霜花,黄小宁用冻红的指尖在郭淼淼课本上画王八,笔尖故意把“淼”字拆成“水水水”。前排的吴贝贝突然回头,羊角辫扫过郭淼淼鼻尖:“黄鼠狼,你再不好好自习,你爸就要喊你回家修猪圈了!”
“错!是修淼娃儿的金銮殿!”黄小宁扯着嗓子学驴叫,后排男生立刻配合地"咴儿咴儿"打起响鼻,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数学课上,四十岁的夺命师太扶了扶眼镜黑框,粉笔头精准命中黄小宁眉心,开口却是 “淼娃儿,你来给大家讲讲第五题思路。”
教室静了一瞬,随即炸开鹅叫般的笑声。吴贝贝揪着蓝丝带憋红了脸,杜涛的浪琴表链磕在课桌上叮当作响。屈芳对同桌嘀咕“就说吧,土包子就是土包子”。从此,“淼娃儿”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甩都甩不掉。
锃亮的暖气片突然爆裂,锈水喷了前排学生一身。郭淼淼的白衬衫染成了泼墨画。杜涛慢悠悠掏出绣着英文缩写的手帕:"我爸从广交会带的,擦吧。“那双向来倨傲的眼睛里歉意一闪而过,郭淼淼盯着杜涛垂下的睫毛,怀疑自己刚才一定是眼花。
黄小宁抓起煤渣往暖气片破口里塞:"杜少爷家的暖气片和你的良心一样——中看不中用!"全班哄笑中,杜涛腕上的浪琴表进了水,表蒙子像洇上了一层泪。
劳动课上,吴贝贝踮脚擦玻璃,蓝丝带被铁窗钩扯散。黄小宁猴子似的蹿上窗台:"小爷给你系个水手结!"手指却笨拙地打成了死结。"笨死你算了!"少女夺过丝带跑开,发梢扫过杜涛课桌,险些碰翻蓝墨水瓶。杜涛伸手稳住瓶子——掌心蹭到蓝丝带,惊觉那是用劳保纱布染的。
"我爸说这种料子容易掉色。"杜涛鬼使神差开口。
吴贝贝跳下凳子,把抹布摔进水桶:"掉色也比暖气片裂了强!"转身时马尾甩出一道弧线,正巧扫过《寒假赴美游记》,迪士尼城堡折射在蓝墨水瓶上,像座沉没的亚特兰蒂斯。
(三)
郭淼淼蹲在板凳上扒拉完最后一口面条,突然把筷子往铝饭盒上一拍:"叔,啥矿洞要重启?"
小叔正弓着腰给枪械上油,闻言手指微微一顿:"什么矿洞?"
"不知道啊!杜涛他爸打电话说什么矿洞要重启,还说得再死好多人。"
"小孩子家的,别瞎打听!"小叔突然推开窗,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吃完了赶快刷你的牙去。"
高粱酒气冲进鼻腔时,郭淼淼"呸"地吐出泡沫:"咋回事,这牙缸咋还有酒味儿?这都好几天了!"
小叔抖开军被的手顿了顿,憋着笑把枕头拍出响:"除夕夜喂驴喝酒用了。“
“啥?喂啥了?”
“老陆喝大了,抱着你牙缸满地打滚——"他故意拖长音,看侄子急得跳脚,"非说这是当年炊事班的传家宝..."
(四)
月光在水泥地上淌成河,郭淼淼梦见黄小宁变成斑鸠蛋从老鹰崖坠落。
远处传来敲击声,三短两长接三声轻叩,像把改锥往人太阳穴上钻。忽然被窝掀起一角,冷风灌得他光屁股直哆嗦——小叔鲤鱼打挺般惊坐而起,突然掐住郭淼淼后颈:"真是杜涛他爸?"
少年缩成团点头,后颈的掌心糙得像砂纸,却暖得让人鼻酸。
月光漫过窗台,小叔突然扯过被子把侄子裹成茧。"往后见着杜涛他们躲远点儿!"
家属院看门的老黄狗突然狂吠起来,惊散了月光,也惊醒了冻土里的虫豸……
(五)
昨晚的春雨把老鹰崖的野杏花滋润的泼辣,黄小宁攀在歪脖子松树上掏鸟窝,惊起的斑鸠扑棱棱掠过吴贝贝头顶。正要采野花的吴贝贝尖叫着跳开,绣着米老鼠的帆布鞋正踩中坨新鲜牛粪。
"黄鼠狼!"少女甩着鞋底的污渍,羊角辫气得直颤。
"不管我事!"黄小宁从树上探出头,裤腰上别着自制的弹弓,"我在给斑鸠发信号呢!"说着瞄准十米外的松果,皮筋"嗖"地绷断,橡子反弹正中自己脑门。
郭淼淼笑得差点滚下山坡,怀里的铝饭盒叮当作响。今早他特意偷了小叔的军用水壶装酸梅汤,此刻淡紫色液体正顺着壶嘴往外滋,在黄小宁的白汗衫上画了串紫葡萄。
"郭三水!"黄小宁张牙舞爪从树上扑下来,踩塌了临时搭的野餐布。三个裹着报纸的包子滚进草丛,惊起只肥硕的野兔。少女惊叫着往后躲,帆布鞋突然打滑,碎石顺着崖壁滚落,在寂静的山谷里砸出绵长的回声。
"听!"郭淼淼突然按住同伴肩膀。崖底传来空洞的嗡鸣,像是有什么物件在潮湿的风里震颤。这声响与矿洞排风机的轰鸣不同,倒像他们去年在防空洞踢到的生锈铁桶。
黄小宁折了根酸枣枝往崖下探:"八成是破铜烂铁。"枝桠扫过岩壁时带落几片青苔和微润的泥土,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黏土层。吴贝贝突然打了个喷嚏,惊飞了岩缝里的蜥蜴,那抹暗红转眼又被翻滚的尘土掩住。
三人顺着野山羊踩出的小道往下挪,山风突然转了向。郭淼淼的的确良衬衫鼓成帆,后颈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这风里裹着股铁锈味,和防空洞外墙雨天泛起的腥气一模一样。
"快看云!"吴贝贝指着天边。卷积云正以诡异的速度聚成旋涡状,阳光从云隙漏下来,在对面崖壁投出个巨大的钟摆阴影。黄小宁突然拽着两人往背风处躲,说书似的压低嗓门:"听说六七年冬天大雪封山,有矿工在这片崖底下听见婴儿哭..."
话音未落,山坳里传来运煤火车的汽笛。那声长鸣撞上岩壁又弹回来,竟像极了婴孩骤起的啼哭。
(六)
保卫科值班室的排气扇页咯吱转着,搪瓷缸里茶叶梗随气流打旋。郭有为一边排着值班表,一边听着几个队友在闲聊打屁:"听说了吗?武警新来了个支队长,好像叫什么陈建中,听说在西南..."
郭有为的手腕突然发僵,笔尖"嗤啦"划破纸页,像道新鲜的伤口。
新兵连的尿骚味突然漫上来。他蹲在旱厕最里间,听隔板外传来皮带扣碰撞的脆响。两个老兵班长对着尿槽抖腿:"瞧见三班那个郭有为没?和陈团真像..."哗啦啦的水声里传来嗤笑,"私生子?"
郭有为的胶鞋碾碎半截烟头,火星溅到脚脖的军袜上。厕所灯泡突然炸了,昏暗中有谁系皮带时甩出水珠,正落在他后颈——那里新结的痂被汗腌得发痒。
新兵汇演,隔着班长刺青的脑袋,正好对上三十米开外的主席台。正中间那道正襟危坐的身影被正午的阳光蒸得发虚,肩上的金星也跟着晃得耀眼,模糊的轮廓躲在帽檐阴影里浓得像泼墨。
汗珠顺着钢枪背带往下淌,在作训服前襟洇出深色箭簇。郭有为在队列里瞪得眼发酸,硬是没有看出哪里像,但是明明看不清眉眼,又觉得哪里都像。
值班室的挂钟突然敲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郭有为"啪"地合上钢笔,起身关窗的动作带起阵疾风。玻璃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和阴影里看不出表情的轮廓重合。
队友们关于武警新支队长的八卦声,不远处矿洞传来到爆破声,一大早常务会上关于66-4号矿洞重启的争吵声,在春日的暖阳中,像粘在窗棂蛛网上的槐花,随风摇荡。
(七)
月光给矿区的煤渣路镀了层银霜,两道身影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陆沉舟踢着石子撞上郭有为的军靴,作训服袖口蹭着对方武装带上的铜扣叮当响。
"陆中尉三番五次陪我这么个大头兵巡夜,"郭有为突然用手电筒戳他肋下,"可真是荣幸啊。"
"疼疼疼!"陆沉舟弓腰虾跳着躲闪,夸张的捂着腰眼,蹦到路沿,"我这是基层送温暖。奈何有些人矫情,陆大少的温暖都不肯要。"
“你还是去温暖黑石村黎阿婆的孙女去吧,”郭有为突然旋身用手电照他眼睛,"人家可是都到团部要人了。"
陆沉舟抬手挡光,腕表反光晃回去:"黎春妮那腿比我腰都粗,把她从河里捞出来,三等功还没摸到,倒是被浪到了。"
“还不是你陆少花名在外吗?”郭有为说着突然抬膝顶他屁股。
“那是以讹传讹,”陆沉舟猴子似的窜上路灯基座,我这么纯情的小处男,班长疼我一下,我会疯一天…“话音未落就被拽着裤腰扯下来。
“我让你疯一年!“郭有为拧着他耳垂在陆沉舟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
"哎呀!"陆沉舟捂着屁股撞上路边冬青,枝叶间惊起夜栖的麻雀,"班长你真下手啊!"他龇牙咧嘴揉着尾椎骨,忽然泥鳅似的贴到郭有为背后,"嘿嘿,班长..."热气喷在对方耳廓,"弹不弹?"
郭有为不知道他在说啥,皱眉拍开他爪子,“什么谈不谈?“
"这里啊!"陆沉舟突然侧身顶胯,作训裤绷出浑圆弧度,拍着自己的屁股,"弹不弹?弹不弹?"
"我弹你爹弹!"郭有为后槽牙咬得咯吱响,侧踹带起煤渣飞扬。陆沉舟鹞子翻身滚进排水沟,顶着满头枯草探头:"那我得回去问问我爸,让不让你弹~"
郭有为作势要解武装带,陆沉舟野兔似的窜出老远,胶鞋在煤渣路上搓出两道黑痕。
临近值班室门口,陆沉舟突然停住脚步,嬉皮笑脸凝成罕见的郑重:"陈团,真不去见见?不说认亲,8年,高低续个旧也好。"
郭有为手电光柱扫过他指节处的旧疤:"你改行当狗仔了?"
"哪能啊!"陆沉舟抬腿架在围墙垛口,作训裤绷出流畅肌肉线条,指尖突然触到对方后颈,"老兵们都说..."话没说完就被过肩摔按在煤堆上。
"总部特批换防,"郭有为拇指无意识摩挲他颈动脉,"不走军区走总参——"突然发力摁住陆沉舟的脖颈,"这么牛逼的背景,按说你们老陆家..."
陆沉舟看着眼前逼近的脑袋,哄热的鼻息直冲脑门,喉结在对方虎口下滚动:"听我大哥说..."突然发力反绞对方手腕,两个身影在月光下拧成麻花,"老爷子把陈家的年礼扔出了大门!"
郭有为擒拿手骤然松懈,陆沉舟趁机泥鳅般滑脱:"班长你要真好奇..."他忽然扔来个油纸包,陈年五粮液香刺破夜色,"灌醉老爷子准能套话!"
郭有为一阵沉默。
陆沉舟倒退着没入值班室投出的光晕,再出现时,学陈建中背手踱步,"'郭有为同志,大大滴功臣!’"
兴许是模仿的太像,有那么一瞬间,郭有为的后背起了一层栗子。待看清是陆沉舟在装神弄鬼,郭有为踹向煤堆扬起黑雾,惊飞了仓库顶的夜枭。陆沉舟咳嗽着窜上围墙:"当年师部演习,你单枪匹马闯敌营拿首颅..."他蹲在墙头比划端枪姿势,"陈团那会儿笑得哟,嘴角都快咧到炊事班了!"
夜班火车的汽笛撕开寂静,郭有为突然用手电照向老鹰崖方向:"现在又不是他的兵。去干个毬,还真想着靠他挣个一等功?"光柱里惊起只野兔,慌慌张张窜进路边的野树林。
陆沉舟跳下来抱着他的胳膊晃悠,“也是,咱也不靠他,靠班长,嘻…“
毫不意外,等待他的又是一记大脚。
“再说吧!“郭有为挥了挥手,看陆沉舟走远。
“班长你走西口,小舟舟我实在难留,手拉着班长的手啊,班长亲了我一口…“
陆沉舟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消失在转角,混不吝的调调惊散了郭有为眼前的重影——那日漫天黄沙里,陈建中把二等功奖章拍在他胸口时,作训服上的汗碱味。
“陆沉舟,你个兔崽子!”
(八)
教学楼西墙的公告栏上光荣榜被晒得卷了边,郭淼淼的名字镶在红榜正中央。黄小宁用冰棍在榜单上画了只戴眼镜的乌龟,糖水顺着"奥数冠军"四个字往下淌。
"叔!"少年炮弹一样的冲进来,差点儿撞进怀里。郭有为摘了手套去接奖状,油墨未干的证书蹭上枪油,反倒给烫金字描了层哑光。
晚上的粽子吃的有点儿撑,路灯把叔侄两人影子拉长在煤渣路上。郭淼淼蹦跳着踩小叔的影子,郭有为突然伸手揉乱侄子头发,枪茧蹭过头皮的触感,让郭淼淼想起堂妹家刚出生的小狗,翻着肚皮等着他挠痒痒。
(九)
六月的蝉鸣撞碎教室玻璃,五年光阴在梧桐叶上晒成半透明的茧。那些曾用粉笔在黑板划下的三八线、墨水瓶打翻时炸开的蓝烟花,都成了毕业册上晕染的笑纹——少年人的恩怨原是未干的字迹,经岁月轻轻一抖,便成了彼此指认的勋章。
黄小宁用圆规在留言册封皮刻下"九五至尊",四个火柴人举着变形金刚在扉页打得天昏地暗。郭淼淼的"早日当上汽车兵"祝福旁,被他添了坨冒着热气的便便。
屈芳的留言册飘着香水味,烫金封皮写着"未来传媒新秀屈芳"。她在郭淼淼那页画了个土包子,旁边龙飞凤舞写着:"淼娃儿,淼娃儿,有多少神奇故事到处把你传扬:奥数卷上王八长/黄鼠狼画你当皇上/女鬼哭吓尿□□/抱着小叔喊娘娘!"
郭淼淼的白衬衫还沾着上周的蓝墨水——那是杜涛"不小心"打翻墨水瓶的杰作。此刻始作俑者却抛来罐健力宝:"淼娃儿,赔你的。"浪琴表链晃着郭淼淼眼睛,碳酸气泡涌出来溅湿两人裤脚。
黄小宁把黑板擦拍在杜涛后脑勺时,粉笔灰在阳光里炸成朵蘑菇云。"让你丫再喊淼娃儿!"
屈芳倚着门框涂指甲油,透亮的指甲在阳光下像蝉翼:"幼稚。"她甩了甩新烫的波浪卷。
夺命师太的咆哮突然穿透走廊:"黄小宁!给我擦干净黑板!"
"我要去一中学播音。"屈芳甩着县一中录取通知书,素描本里掉出张速写:四个小人蹲在煤堆旁啃冰棍,戴眼镜的母老虎举着教鞭在后面追。
黄小宁突然从讲台窜下来,顶着满脑袋粉笔灰喊:"等老子改装好拖拉机,突突突去一中接屈娘娘回宫!"
摄影师的三脚架在煤渣跑道投下细长的阴影,郭淼淼的白衬衫被汗水洇出半透明的蝴蝶骨。
"吴贝贝你往左点!"杜涛故意把浪琴表转到能反光的角度,"挡着我爸刚送的生日礼物了。"
屈芳突然从第二排探出头,发梢的橘子味头油扫过郭淼淼鼻尖:"淼娃儿,你纽扣系岔了!"她指尖的丹蔻刮过少年锁骨,留下道转瞬即逝的红痕。
黄小宁倒挂在单杠上学猴子叫,胶鞋甩飞出去正砸中摄影师屁股。教导主任的咆哮惊飞满树麻雀,郭淼淼在混乱中被挤到吴贝贝身边,蓝丝带拂过手背的触感像六月雨。
"三、二——"
快门按下的瞬间,太阳雨穿透梧桐叶。少年们尖叫着四散躲雨,郭淼淼头顶突然多了件带着薄荷味的校服。他回头只看见杜涛飞奔的背影,浪琴表链在雨帘中划出银弧,白衬衫在风里鼓成帆。
电风扇把试卷吹到地上时,黄小宁正用2B铅笔给擎天柱画激光炮。监考老师扶眼镜的功夫,威震天已经骑着杜涛的浪琴表大杀四方。
"黄小宁!"夺命师太的粉笔头正中他眉心,"再画就把你塞进变形金刚里!"
郭淼淼憋着笑写完作文《二十年后的我们》,偷偷在结尾画了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那是黄小宁发誓要改装的毕业礼物。吴贝贝的橡皮滚过来,把拖拉机轱辘改成心形。
若干年后的2002年,郭淼淼出国前夕,整理旧物,褪色的毕业照突然从旧书堆滑落,雨滴在玻璃板上晕开十三岁的太阳雨。
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歪诗:"黄猴倒挂单杠/杜少手表反光/屈芳裙子飞起/贝贝丝带最长",落款处画了艘系蓝丝带的飞船。他直到此刻才看清,雨帘中那件罩住自己的校服袖口,绣着杜涛名字的缩写。
彼时窗外的城市正在晚高峰里沸腾,郭淼淼忽然听见遥远的蝉鸣。那年他们埋在操场墙根的知了壳,大概早已和粉笔灰一起,成了新教学楼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