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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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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时间来到了1994年的第一天。黄小宁总觉得日历撕下的声响里缺了道裂帛般的尾音。直到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掀翻家属院的铁皮雨棚,金属的哀鸣让他猛然惊觉——父亲皮带扣撞击衣柜的锐响,竟已缺席了整整九十天。
他像拆解哑弹般窥探着每个深夜。第三日凌晨,父亲房间传来的闷哼声像被砂纸磨过的磁带,断断续续碾过耳膜。
黄小宁捏手踮脚,顺着墙根透着门缝看去,门缝漏出的光晕里,黄父佝偻的剪影正对着衣柜镜。剪刀尖戳进腕骨的瞬间,血珠溅在镜面“光荣之家”的烫金匾额上,顺着“家”字最后一笔蜿蜒而下。黄小宁死死咬住校服袖口,咸腥的铁锈味往喉咙里钻。
五斗柜抵住房门的吱呀声惊动了夜巡的野猫。黄小宁一手攥着改锥蜷进墙角,一手攥着生锈的子弹壳——去年小叔给的“护身符”。
晨雾未散,郭淼淼叼着牙刷倚着门框刷牙,薄荷味的白沫顺着下巴往下淌。电磁炉上温着盛满豆浆的铝饭盒。小叔拎起铝饭盒,把豆浆均匀的分成两份。
“他拿剪刀往这儿捅。”黄小宁比划手腕的动作像在拆卸枪栓,睫毛上还凝着冻霜,“血喷到镜子上...用枕巾捂着,自己拿缝衣针缝...”
郭有为三个月前揍黄父时的手感突然复活——那男人格挡的招式是标准的海军陆战反擒拿,虎口的枪茧厚得像树瘤。还有中午还光洁如新的手腕,到了晚间却包裹着厚厚的纱带,也证实了郭有为当初的猜想。
黄家弥漫着碘伏和铁锈混杂的腥气。黄父腕上的纱布缠得潦草,渗出的血渍在纱布上印出地图轮廓。他正用改锥拆卸座钟发条,零件在《舰船知识》杂志上排成舰队阵列。
“16年舰艇兵,看心理医生?”黄父的改锥尖突然指向郭有为喉结,眼里泛着深海鱼类的冷光,“潜艇待过吗?舱壁渗水声像哭,柴油味腌进骨头缝...”他腕骨突兀地痉挛,改锥“当啷”砸中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穿87式海军夏常服的男人眼神亮得灼人。
郭有为踢开脚边的急救箱:“十月那拳,你故意没躲。”
“我想试试,”黄父撕开纱布,缝合线在伤口上爬成蜈蚣脚:“拳头比皮带干净。”他忽然扯开领口,“这里也行,”锁骨下方露着圆形烫疤—— “总梦见舱底有哭声...孩子哭。”
黄父的改锥在座钟齿轮上划出火星,声音像生锈的轴承在转动: "部队要给评残,我说这他妈的算哪门子残?"喉结重重一滚,"自己打的退役报告,总比被劝退体面。"
窗外的梧桐叶扑在玻璃上,影子像溺亡者挣扎的手。
"其实部队没亏待我,"碎齿轮被捏着排成纵队,像列沉默的仪仗队:"可咱也不能给部队抹黑,所以我拒绝了。"
夜班矿车的汽笛声撞进病房。
“进口药,德国货。”黄父摩挲着空药瓶上的德文标签,“老战友捎的...他调去保密单位前,在军医大给我偷过镇定剂。” 铝制药瓶在掌心转出虚影,烫疤在锁骨下泛着釉光,"转业时托他安排进了司机班,倒不是为了清闲..."喉间突然呛出半声笑,震得腕上血珠滚落,"不至于吓着别人...就是宁宁他妈接受不了...这些你别和宁宁说,他还小..."
照片里穿陆军常服的男人身影突然浮现,“您那位战友...”
“坠崖了。”黄父突然攥紧药瓶,“89年连人带吉普车滚进怒江。”他腕上的纱布又渗出血,像雪地里炸开的信号弹,“尸体都没找到,追悼会摆的旧军装。”
郭有为把配枪锁进值班室铁柜。抽屉最底层压着泛黄的《舰船知识》,某页潜艇剖面图被血渍晕染,空白处画着19个“正”字,最后的那个还缺两笔,旁边写着:“没打宁宁。”
(二)
小叔掰着馒头往豆浆里蘸, “你爸就是魔障了,欠收拾。”想着黄父的交代,揉着黄小宁的脑袋,“跟咱矿上卡死的齿轮似的,得拿改锥捅捅才能转!”。兴许是郭淼淼一直表现出来的对小叔的无条件信任,连带着少年也莫名觉得心安。
黄小宁忽然蹿到门口,晃着从汽修班顺来的32号梅花扳手:"下回用这个,治不住他我就姓郭!“
郭淼淼忽然弹了下黄小宁脑门,去扯黄小宁的裤子,"郭家祖传大炮,没有可不行,得验明正身。"
黄小宁皮猴子一样窜出老远,一手提裤子,一手指着郭淼淼,“你敢等我半年试试,看我不一棍子敲晕你,抢你做压寨夫人。“
两个少年如风一般追逐着跑远。郭有为盯着铝饭盒里剩下的豆浆在空气中凝固,自言自语:“总要去试试... “
(三)
防空洞的霉味裹挟着铁锈气息直往鼻腔里钻,老周佝偻着背,改锥敲击通风管的颤音在管道里撞出绵长回声。郭有为举起狼眼手电,冷白光束扫过墙缝里新撬动的红砖。
"找密道的人有两波。"老周吐掉牙签,豁牙漏风却字字清晰。"一波是杜氏矿业杜维国的人,下65-7号矿洞比耗子钻洞还勤快..."他布满裂口的手掌擦过管壁,金属刮擦声惊醒了沉睡的锈斑,"还有波人,暂时还不知道底细,军用装备... 专挑凌晨三点…"
郭有为的狼眼手电突然定格在老周眉心,冷白光束里浮尘狂舞如暴雪。"武警?"他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武装带铜扣,金属表面映出通风管里扭曲变形的影子。
老周的改锥在铁栅栏上划出尖啸,结着蛛网的铁栅栏发出濒死般的呻吟, “不像,更专业,有外国人…”
"把风声放出去。" 郭有为的指尖突然悬停在墙砖豁口处,潮湿的苔藓蹭过枪茧,触感像陈旧的血痂。"就说当年603所的人把检测报告藏在了防空洞。"
老周的改锥在墙面剐出三道新月形划痕,水泥碎屑蹦跳着坠入地面积水坑:"这次留真饵?"
手电筒光柱扫过老周黧黑的脸。"把67年的防空洞检修图塞进档案室。"郭有为从内袋抽出塑封图纸,泛黄的"绝密"印章在光束下渗出诡谲的朱砂红。
月光从通风口漏进来时,老周已经消失在管道深处。郭有为站在防空洞岔路口,听见远处传来铁门铰链的吱呀声。
运煤车的汽笛撕破寂静。郭有为摸到武装带上的铜扣,金属的寒意让他想起陆沉舟昨天送来的消息:两市武装部和武警支队开展春季防暴军地联合演练。
(四)
晨雾还未散尽,操场边的梧桐叶上凝着昨夜的露珠。黄小宁把号码布别在背心上,鲜红的"034"像团跳动的火——他特意选了跟吴贝贝发带相同的朱砂色。
"四班黄小宁,男子跳高检录!"广播突然炸响。他窜到检录处时,正撞见吴贝贝在给本班运动员发矿泉水。少女今天把马尾扎成了丸子头,碎花发带随动作轻颤,像只停驻的凤尾蝶。
"喂!"杜涛的浪琴表突然横在两人之间,折射的阳光刺得黄小宁眯起眼,"贝贝,我爸赞助的功能饮料。"易拉罐上的英文字母闪着冷光,"进口的,比矿泉水有劲儿。"
吴贝贝的圆珠笔在检录表上顿了顿,忽然把矿泉水塞进黄小宁汗津津的手心:"跑完别直接灌冷水。"她指尖扫过少年小臂的擦伤,那是上周爬树摘桑葚的勋章。
此刻的郭淼淼正蜷在主席台角落,攥着趣味竞赛题的手心沁出汗。作为初一组唯一闯进决赛的选手,他白衬衫的第二粒纽扣硌得锁骨生疼——今早出门前特意学着小叔系武装带的架势扣紧的。
"下面是初一组4×100米接力..."广播突然卡带,刺耳的电流声惊飞了落在奖杯上的麻雀。黄小宁正在热身区模仿李小龙,闻言突然脚底打滑,整个人扑进跳高垫,惊起棉絮纷飞如雪。
"034号选手准备!"裁判的哨声像把剪刀裁开哄笑。黄小宁助跑时瞥见吴贝贝攥紧的拳头,起跳的瞬间突然改了背越式——那是他偷看体校训练新学的招式。横杆晃了晃,最终定格在1.55米的高度,比他去年纪录高出整整十公分。
杜涛在铅球区冷笑,腕表磕在金属球上叮当作响。他模仿着电视里奥运选手的旋转投掷,却在最后一步踩到散落的矿泉水瓶。铅球划出诡异的抛物线,正砸中跳远沙坑,惊得正在量步点的女生尖叫逃窜。
郭淼淼就是在这片混乱中登上答题台的。观众席突然爆发的欢呼声让他手抖——黄小宁正被四班男生扛在肩上游场,汗湿的背心贴出少年初显的肩胛轮廓,像对未丰的羽翼。吴贝贝追着往他头上倒矿泉水,晶莹的水珠溅在杜涛脚边,打湿了限量版球鞋的烫金logo。
"请听题!"物理老师抖开红绸布,露出用粉笔写的灯谜:"运动会百米决赛,小明超过第二名时,他现在是第几名?"
观众席瞬间炸开锅。黄小宁正在跳高垫上模仿鲤鱼打挺,闻言直接栽进沙坑:"这还用问?当然是第一..."他的尾音被四班女生们的嘘声淹没。
郭淼淼的圆珠笔在草稿纸上画了条冲刺线,昨夜小叔陪他夜跑时的叮嘱突然回响:"超越和被超越是相对的。"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还是第二名!超过第二名只是顶替对方位置。"
"正确!"评委摇响铜铃的瞬间,杜涛正在铅球区调整呼吸。他听到答案后手一抖,金属球骨碌碌滚向主席台,把颁奖用的花束碾成满地残红。吴贝贝"噗嗤"笑出声,别在耳后的栀子花随着肩膀轻颤,惊落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脖颈。
黄小宁顶着一头沙子冲过来,034号码布上粘着亮晶晶的塑胶颗粒:"学霸快帮我算算!"他把摔成波浪形的跳高成绩单拍在桌上,"这数学曲线能不能申请吉尼斯纪录?"
夕阳把领奖台镀成金色时,四个人的影子在操场边短暂交汇。黄小宁晃着银牌傻笑,奖牌上还粘着跳高垫的棉絮;杜涛的黑着脸擦拭奖牌——那是他用三箱功能饮料换来的"体育道德风尚奖";郭淼淼怀里的水晶奖杯折射出七彩光斑,正好落在吴贝贝新换的浅蓝发带上。
"下周去老鹰崖掏鸟窝?"黄小宁用奖牌边缘撬着汽水罐,金属与铝皮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易拉环突然崩飞,橘子汽水喷泉般溅在杜涛限量款运动裤上,泼墨似的在烫金logo旁晕开橙黄污渍。
吴贝贝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声短促的惊呼:"上周林业局才挂的禁掏告示!"她下意识揪住发尾的浅蓝丝带——那是环保社团的纪念品,"崖顶那窝白鹭正在孵蛋呢。"
杜涛甩着湿漉漉的裤脚正要发作,忽然瞥见少女蹙起的眉头。他腕表带闪过狡黠的光:"我家仓库有全套野炊装备,河滩芦苇丛新长的藕带正嫩。"故作潇洒地甩头,发胶固定的刘海却在晚风里倔强地纹丝不动。
郭淼淼悄悄松开衬衫第二粒纽扣,晚风灌进来时带着四月的槐花香:"去河滩吧,听说下游出了彩色鹅卵石..."
黄小宁突然把空易拉罐捏成扭曲的向日葵:"野炊带上弹弓!"他蹦起来时,易拉罐开口的毛边勾住吴贝贝的发带。少女慌忙去护,丸子头散成蓬松的马尾,惊起更多麻雀掠过运煤车腾起的黑烟。
(五)
黄小宁抡着铁锹在河滩上刨坑,裤腿卷到膝盖,泥巴溅得像个斑点狗:"郭大炮快看!这灶台造型够不够五星级?"他模仿着电影里的印度甩饼师傅,把湿泥甩成个歪歪扭扭的尖塔,结果用力过猛连人带锹栽进刚挖的土坑里。
郭淼淼正抱着枯树枝回来,见状笑得差点被藤蔓绊倒。蹲下身帮忙时,一抹金属反光突然刺进眼角——暴雨冲开的砂石层里,半枚锈蚀的弹壳正卡在鹅卵石缝间,尾部"D301-67-2"的刻痕还粘着新鲜的水藻。
"咋了?挖到龙王金元宝了?"黄小宁顶着一头草屑凑过来。郭淼淼迅速用脚碾开泥巴,顺势把弹壳踢进运动鞋后跟:"骨头,晦气。"他模仿着小叔说正事时的严肃表情,耳尖却因为撒谎微微发红。
河岸边突然传来吴贝贝的尖叫。两人狂奔过去,见杜涛正举着条扑腾的鲫鱼摆造型,白衬衫前襟湿透贴在胸膛上:"贝贝别怕!看本少爷给你表演个..."话音未落脚底打滑,抱着鱼仰面摔进浅滩,浪琴表在鹅卵石上磕出清脆的哀鸣。
杜涛哆哆嗦嗦从浅滩爬起来,水珠顺着胸口往下淌,在夕阳下反着粼粼金光:"可惜这才五月,水还有点儿凉..."他夸张地打了个喷嚏,湿透的白衬衫透出隐约的腹肌轮廓,"要搁七月,本少爷带你们游个痛快!"
黄小宁突然吹了声口哨,视线在郭淼淼□□处扫了个来回:"要说洗澡那还得看郭家沟!"他挤眉弄眼地模仿搓背动作,"上回淼娃子光腚被螃蟹夹,那嗓门能吓跑整条河的鱼!"烧火棍在地上画出歪扭的臀部曲线,炭灰随着坏笑呼呼飘落。
郭淼淼抄起烤土豆作势要堵他的嘴,运动裤侧边裂开道小缝,露出上周爬树时刮破的内衬。焦香的土豆皮忽然掉落,正巧糊在黄小宁刚堆的歪脖土灶上。
"你们男生能不能文明点!"吴贝贝举着锅铲虚晃一招,发梢别的野雏菊跟着乱颤。她跺脚时凉鞋带突然迸开,怀里的野葱撒了杜涛满头,嫩绿葱叶在他发胶定型的刘海上迎风招展。
郭淼淼悄悄摸出那枚弹壳,金属表面还带着河水的沁凉。
"开饭啦!"杜涛举着烤成焦炭状的火腿肠蹦跶过来,铝箔包装上的英文商标糊成了抽象画。他特意把从家里偷带的德国香肠藏在背后,却不料限量球鞋踩到青苔,整个人在鹅卵石上滑出华尔兹般的弧线,进口肉肠精准飞入湍急的河水。
黄小宁抄起弹弓瞄准对岸的野梨树,嘴里叼着的烤土豆"啪嗒"掉进火堆。烧焦的淀粉香在松枝烟味中腾起时,他射出的石子鬼使神差打中了吴贝贝的野菜篮——刚拌好的凉拌蕨菜天女散花般撒在杜涛冒水的鞋面上。
"你们这些破坏王!"吴贝贝举着锅铲追打,帆布鞋踩得鹅卵石咯吱响。她别在麻花辫上的迎春花纷纷坠落,正好掉进郭淼淼熬的蘑菇汤里。杜涛趁机摸出备用的双汇火腿肠,塑料包装在篝火下反着油光:"我爸厂里发的,管够!"
黄小宁突然用烧火棍挑起串滋滋冒油的烤土豆,焦黑表皮裂开露出金黄的芯:"特级厨师秘制..."话没说完就被烫得直甩手,土豆流星般砸进河滩淤泥,惊飞了歇脚的白鹭,暮色里飘散的炊烟缠绕着少年心事。
(六)
昏黄的灯泡在宿舍天花板摇晃,三枚子弹壳在床板投下颤动的影。郭有为盘腿坐在床尾,汗衫被汗水洇出深色V痕,从档案室翻拍的密令照片摊在膝盖上。照片边缘郭有为新加了批注-来自档案记载的死亡原因:"张-矿井冻亡,李-河滩溺毙,王-禁闭室自缢"。
他用改锥尖逐一刮取附着物。从放大镜来看,D301-67-1子弹壳粘着防空洞特有的赭红黏土,67-2嵌着河滩芦苇的淤泥,67-3裹着审讯室秋千架的锈粉。
郭淼淼假装翻身,脸颊蹭到小叔发烫的后背。他眯着眼看见两个编号的铁牌在墙面投出扭曲的影,活像绞刑架的轮廓。
"同一把枪,同批次的刑讯弹。"小叔突然用红笔圈住三处坐标,笔尖穿透纸背戳中床板。
灯泡突然爆出电流声,黑暗吞没了弹壳排列的三角。火车汽笛从矿区方向刺来,郭有为将证物重新收起,金属碰撞声里混着句呢喃:"冻死的勘探专家,淹死的地址工程师,上吊的辐射防护专家..."
月光从铁窗栅栏漏进来时,三枚子弹壳在搪瓷缸底泛着冷光,像三滴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