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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监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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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片在舌根融化的第三十七分钟,我感觉到视网膜上的血管开始跳舞。
这不是比喻。那些细小的红色枝桠真的在我视野边缘扭动起来,像被微风吹拂的珊瑚触须,又像显微镜下变形虫的伪足。我眨了眨眼,睫毛扫过空气时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让那些血管跳得更加欢快。这是今晚的第五片安眠药,也可能是第六片——我记不清了,自从“神注”企划陷入瓶颈后,时间就变成了黏稠的糖浆。
老房子的木地板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呻吟,像在模仿我太阳穴突突的跳动。这栋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别墅有着漂亮的纯色地板,此刻它们正用此起彼伏的吱呀声向我抗议,仿佛在谴责我这个怪人打破了某种古老的平衡。
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把安眠药瓶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末端突然扭曲了一下——我知道他又在看了。从会展回来的第二天起,这种被注视的灼烧感就再没离开过我的后颈。那不是普通的窥视,而是一种近乎物理接触的凝视,像有人用烧红的铁丝轻轻描摹我的脊椎曲线。
“今天也来了啊。”我对着空气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速写本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在河边拖着尸体的样子。本子上未完成的“神注”草稿正在渗墨,晕开的红色像是要淹没整个纸面,那些扭曲的轮廓在血色中挣扎,始终找不到正确的形态。
窗台突然传来布料摩擦声,一盒还带着体温的蓝莓松饼出现在那里,包装纸角折成完美的直角。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第一次是抹茶马卡龙,第二次是杏仁可颂,每次甜点的选择都精准踩中我当天突然涌起的食欲。更可怕的是,包装纸的折痕永远遵循着某种几何美学,就像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一样,带着强迫症患者般的精确。
我捏起松饼时闻到很淡的杜松子酒味。上周三在便利店收银台前,这个味道曾短暂地擦过我的右肩。当时我正盯着货架上最后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发呆,那股冷冽的松木香气突然笼罩过来,等我转身时只看到自动门正在关闭的瞬间。现在它像蛛丝般缠在我的窗帘绳上,在厨房的玻璃杯沿,甚至渗入我那些被反复修改的设计稿里。松饼盒底下压着的便签写着:“今天的药量又超标了”,字迹工整得像是用尺子比着写的,每个笔画的起承转合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
第十八天傍晚,浴室镜子上的雾气凝结成水珠滑落时,我在无数道蜿蜒的水痕间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影子。是他,肩膀的轮廓让我想起美术学院里被学生们摩挲得发亮的阿波罗石膏像。但当我猛地转身,只看到门把手上挂着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温热的蜂蜜牛奶和两片吐司,吐司边被仔细切掉。
第二十三天凌晨,我还在构思《虹瞳》系列时听到了窗框的震动。这次他没有留下食物,只是把我的纱窗拉开了一道十厘米的缝隙。夜风裹着银杏叶飘进来,叶脉上新鲜的露水排列成微型迷宫,在台灯下折射出奇异的光谱。我蹲下来观察那些叶片,发现它们恰好构成我昨天在速写本上胡乱涂鸦的扩散结构。
“简直像量身定制的行为艺术。”我对着一地月光喃喃自语,吞下今晚第十二片安眠药。药瓶已经见底了,塑料瓶壁在月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像某种深海生物的遗骸。药效发作时的坠落感中,那双想象中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虹膜上布满我最近痴迷的放射性线条。这种被解剖般的战栗让我的素描本又多了十二页新作,但“神注”的核心部分依然空白,就像我越来越混沌的意识一样,充满碎片却无法拼凑成形。
第二十七天下午三点零六分,我在修改“神注”的轮廓时突然摔断了炭笔。指尖传来的刺痛让我终于确认,这种被监视的状态正在杀死我的创作。监视者给予的缠绕感太过黏腻窒息,像他无处不在的目光一样困住我。我需要的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是这种无处不在的禁锢。
“得换个方式。”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投资方的邮件,指甲无意识刮擦着腕表表盘。表针指向五点十七分时,我吞下了足以让普通人昏睡二十小时的剂量。但在长期药物耐受性作用下,这不过是我与那个影子玩捉迷藏的门票。我知道他会来,就像知道秋天过后必定是冬天一样确定。
意识浮沉的间隙里,我闻到枕头上新增的雪松气息。某个瞬间有微凉的指尖掠过我的眼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琉璃。我维持着规律的呼吸频率,在脑海中勾勒河水的温度——明天晚上的河,湍急的暗流会完美掩盖成年男性的挣扎痕迹。这个计划在我脑中盘旋已久,每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推敲。
“叶先生?您还满意这次合作的条款吗?”投资人的声音将我从计算中惊醒。餐厅水晶吊灯的光线太亮,让我看清了玻璃倒影里那个坐在盆栽后的身影。他今天穿了灰色高领毛衣,拿餐刀的手指修长苍白,正在把我盘中没动的芦笋切成完全等长的段落。那些蔬菜段落在他的刀下排列成完美的等差数列,就像他留在我生活中的所有痕迹一样,精确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故意把红酒洒在第三颗纽扣上,借着去洗手间的间隙绕到消防通道。防火门闭合的瞬间,金属表面映出他的下颌线。看见他时,这种程度的情绪波动让我胃部泛起隐秘的快意,看来我的直觉没错,这个他对我的跟踪远超预期。正常人不会对目标的一举一动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除非...除非这已经不仅仅是观察,而是某种病态的依恋。
河畔的夜风比想象中更锋利。我数到第七下心跳才松开紧握的桥栏杆,安眠药造成的肌肉松弛让坠落显得格外漫长。在失重的那几秒钟里,我突然想起今早出现在床头的那本《溺水者肺部组织病理变化》——他连我的自杀剧本都提前研读过。这个念头让我在空中几乎笑出声来,多么完美的闭环,艺术家与他的缪斯,猎物与猎人,我们在这场荒诞剧里各自扮演着既定的角色。
水流灌入鼻腔的刹那,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这种对死亡的排斥足以摧毁我的理智。我想我现在在水下挣扎的姿势狼狈极了,被水流冲散的额发间,那双眼睛终于完全暴露在我面前:虹膜边缘的琥珀色环状纹路,正是我苦寻不得的“神注”核心意象。那些纹路在水光折射下变幻莫测,像梵高的星空般旋转流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幅作品始终无法完成——它需要的不是技巧,而是这种濒临死亡时唯一所求的救赎感。
苏醒时熟悉的气息浓得令人窒息。他正用医用棉签蘸取我锁骨伤口的渗血,动作虔诚得像在收集圣水。潮湿的毛衣换成OSD的棉麻睡衣,过长的袖口被仔细折了三折。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内侧则有一道已经泛白的疤痕,形状像是我早期作品《蚀》里的主要线条。
“看来你的自杀演出没有成功。”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振动频率,像是从我的胸腔深处直接响起。当他的指尖抚过我潮湿的发梢时,我数到他右手无名指有两处愈合不久的切割伤——和上周我打碎的红酒杯缺口完全吻合。这个发现让我的指尖微微发抖,原来在我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用身体记录着我的每一个失控瞬间。
我放任自己颤抖着靠向他颈窝,这个角度能让他看清我睫毛上未干的水珠:“我想见你...很想很想...”谎言的温度在皮肤相贴处攀升,他骤然加快的颈动脉搏动让我想起捕捉到猎物的狼蛛。当他的手掌终于整个覆上我的后背时,我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危险的观察者,早已深陷在自己编织的罗网里。我们就像两条互相吞食的蛇,最终会形成一个完美的莫比乌斯环。
凌晨四点十七分,月光把他熟睡的侧脸分割成明暗两个版本。我悄悄拍下他眼睑颤动的频率,这将成为“神注”最终章的动态视图闪烁参数。微信聊天框里是他刚存的联系方式,头像是一张纯黑色的头像,他说想他了就找他。
药效残留的眩晕中,我轻轻触碰他垂落的手腕。那些淡蓝色的静脉在皮下蜿蜒,如果将薄薄的皮肤割开,溢出的,鲜红的血液如同我素描本上未完成的线条。在这个荒诞的共生游戏里,我们各自怀揣着砒霜与蜜糖,而艺术,永远诞生在恰到好处的危险距离之间。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睫毛在梦魇中剧烈颤抖。我凑近他的耳畔,用气音说出今晚的最后一个谎言:“别怕,我在这里。”这句话像咒语般让他平静下来,而我的手指已经悄悄按下了录音键——他梦中无意识的呢喃,或许会成为“神注”最动人的背景音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