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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鬼火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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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屋顶在烈日下噼啪作响,像被烤焦的蛇皮。站长王红生端着搪瓷缸踱到我桌前,缸底沉淀的茶叶渣像一团干涸的血迹。
“林大才子,你以前在局里可是笔杆子,怎么还没等到上副科,就被发配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了?”他吹开浮沫,茶香混着口臭喷在我脸上,左眉上的黑痣随着讥笑上下跳动,活像只吸饱血的虱子。
他是谭爱梅的远方表弟,以前只是个普通司机,刚刚坐上站长这个位置没几天。我在办公室的时候,他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如今就是这么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我是站里资历最浅的新人,整理档案、跑腿送文件、打扫卫生这些杂活自然都落在了我头上。最过分的是,连下班时间都被占用——他们以“随时待命”为由,硬是让我住进了潮湿阴冷的员工宿舍,连回趟家都成了奢望。
深夜的宿舍里,霉味在黑暗中缓慢发酵。惨白的月光穿透铁窗铁栅,在地上烙出一道道牢笼般的阴影。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压抑的啜泣声,循着声音望去,楼梯拐角处竟摇曳着一豆烛光,映照出一个清瘦少年的侧影。他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清秀,大颗泪珠不断顺着脸颊滴滴滑落。是恩铭!我惊坐而起,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电子表幽蓝的荧光显示三点十七分,窗外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张牙舞爪,投下鬼魅般的剪影。
我瞬间睡意全无,摩托车引擎在暗夜里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山路像条僵死的蛇,车灯照见的路标不断被黑暗吞噬又吐出。后视镜里,红崖乡的灯火渐渐缩成一点腥红的烟头。
房门推开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月光像一汪清水漫进客厅。恩铭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本《红楼梦》,书页间夹着支铅笔。他的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上横着几道新鲜的擦伤,在月光下泛着狰狞的粉红色。
我蹲下身,手指悬在伤口上方不敢触碰。他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一滴泪正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进鬓角,在枕巾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爸?”恩铭突然睁开眼,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当看清是我时,他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猛地坐起来,书本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扑进我怀里时撞得我胸口生疼。
他的抽噎声闷在我肩头,滚烫的泪水浸透衬衫。我摸到他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像两片即将破茧的蝶翼。
晨光爬上窗台时,恩铭已经煮好了粥。他低头搅动锅底的动作很熟练,但手臂上他想极力遮挡的新伤却刺痛我的眼睛。
“这是怎么弄的?”我抓住他的手腕。
勺子掉进锅里,溅起的热粥在他手背上烫出红点。恩铭像受惊的兔子般后退,后腰撞到橱柜发出闷响。他的目光在地板上游移,支支吾吾半天才发出声音:“体育课……单杠……”
阳光穿过纱窗,照见他耳后一道细长的结痂——那绝不是单杠能造成的伤口。我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抬头。恩铭的瞳孔在光线中收缩成针尖大小,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李清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砂纸摩擦。
恩铭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挣脱我的手,校服领口在拉扯中敞开——锁骨下方赫然印着几个烟头新烫出的疤,排列成扭曲的十字形。
最触目惊心的是大腿内侧的淤青,像是被人用膝盖狠狠顶出来的。
“那天他们又在路上拦住了我,我反抗过,可他们人多,压根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恩铭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说……他爸过几天就是三中的校长了。”
窗外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起,恩铭的啜泣声混着粥锅咕嘟的声响,在晨光中发酵成某种酸涩的东西。我摸出手机,通讯录里王红生的名字像只摆烂的臭虫。
“王站长,家里有事,我想请两天假。”我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最终还是补了一句:“孩子病了。”
回复来得很快,屏幕上的字句像冰锥刺进眼球:“家里的事尽快处理完,联合检查的事非同儿戏,不能脱岗!”
一只碗从我手中飞起,砸在了厨房的墙角,那声音把恩铭吓得瞬间呆在了一边。米香混着淡淡的焦糊味飘满房间,恩铭蹲在地上捡拾碎瓷片的手指在发抖,食指被割破也浑然不觉。血珠滴在瓷砖上,像谁随手撒下的红豆。
我夺过瓷片扔进垃圾桶,用创可贴小心裹住了他手指。
此后的一段时间,每天下班后我都不顾王红生的三令五申,执意骑车回城,我不想再让恩铭受到伤害。
三中校门口的霓虹灯在夜色中流淌成彩色的河,几名鬼火少年摩托车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排气管喷出的蓝焰在柏油路面上投下诡异的影子。四辆摩托车紧咬不放,改装车组成的车队像一把尖刀,剖开夜晚的城市。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惊得路边等红灯的电动车纷纷避让。他们沿着街道一路狂飙,改装过的排气管声浪震得沿街店铺的玻璃嗡嗡作响。行人纷纷侧目,有人掏出手机拍摄,有人皱眉咒骂,还有几个小年轻吹起口哨。他们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整个城市都是他的舞台。
一辆出租车突然从岔路冲出来,司机显然没料到会有摩托车以这种速度出现。几辆摩托车同时剧烈摇晃,沉闷的撞击声,世界在天旋地转中碎裂。摩托车滑出十几米远,金属与地面摩擦出刺眼的火花。出租车也侧翻在地,地面上一片血红。
尖锐的刹车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刺鼻的橡胶烧焦味混合着汽油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救命......求求你们帮忙救命啊!”少年冲着围观的人群嘶吼,声音里带着哭腔。断眉在路灯下显得格外狰狞,那道疤痕此刻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面部肌肉的抽搐而扭曲。
李清阳......
周围人的手机镜头像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发出刺耳的嘲笑。那个穿着外卖制服的中年男人靠在电动车旁,叼着烟冷笑道:“以前只看到过故事的开头,今天终于看到了故事的结局。”
李清阳的视线模糊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唯一还能站起来的人。
“都他妈别拍了!”他抓起地上的一块摩托车碎片朝人群扔去,碎片在柏油路上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帮帮忙啊!求你们了......”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空气,由远及近,如同一把把利刃,直直刺向人心 。救护车的红灯闪烁,疯狂地跳动着,像是一颗濒死却仍在剧烈跳动的心脏,将整条街道都染成了刺目的血色。
此刻,周遭的喧嚣、慌乱如同汹涌潮水,将我狠狠裹挟。可我的思绪,却在这混乱里不受控地飘远,无端忆起那辆在风中“吱呀”呜咽的三轮车。
夺走恩铭爷爷生命的那场车祸,会不会和他们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