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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雨夜 ...

  •   红崖乡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像一锅熬过头的米汤,黏稠地糊在斑驳的墙皮上。我推开生了锈的铁门,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档案柜里霉味混着陈年油墨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特殊的苦涩。

      “同志,办、办手续……”

      沙哑的声音突然割开寂静,柜台玻璃上凝着的水珠正顺着那张浮肿的脸庞轮廓往下滑。皮肤泛着不健康的蜡黄,左眼蒙着层白内障似的阴翳,臂上那道蜈蚣状的疤痕是二十年前姨父的镰刀留给他的纪念,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紫红。

      他叫朱二虎,化了灰我也认得。

      他的手指在柜台上无意识地抓挠着,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垢,指节粗大变形如同老树的瘤疤。当他从编织袋里掏出资料时,塑料袋窸窣的声响突然与记忆中的某个夜晚重叠。

      那是慕寒哥哥跟着姨父去白龙川为姨姥奔丧的雨夜,朱二虎用铁片拨开门闩,姨妈的喊叫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我。透过门缝,我看见他像座移动的肉山压在姨妈身上,酒气混着汗臭在狭小的土屋里发酵,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可怖的巨兽。

      “秀,哥是喜欢你的,你就依了哥吧……”朱二虎的声音像是从酒坛底部捞出来的,黏稠又浑浊:“你男人是个废物,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的,可年轻的时候让人家一铁锹断了根,这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你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也不容易,就享享哥的福,保证你以后都不愿离开我的……”

      姨妈的反抗像只濒死的母兽,搪瓷缸砸在朱二虎额角的声音清脆得像打碎了一只西瓜,暗红的血顺着他的眉骨流进眼睛里。

      我拼命拍打着房门,但无济于事,只好光着脚跑去找春喜叔帮忙,冰凉的泥浆从脚趾缝里挤出来,夜雨打在脸上像无数根钢针。

      那晚姨父和慕寒哥哥却意外折返回来,说是忘了带随礼的钱。姨父踹开木门的巨响如雷震一般,木屑飞溅的声音像爆开的豆荚。朱二虎挨了姨父一镰刀,捂着伤口赤着身子仓皇而逃。

      姨妈哭着要寻死上吊,被春喜叔一干人硬拦了下来,从此村子里便多了一条新的流言。

      打印机的卡纸声将我拽回现实,朱二虎的呼吸变得粗重,带着肺部积液的呼噜声。递来的纸张被反复摩挲得模糊不清,边缘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中药的残渣。

      “我老婆肺癌……晚期……儿子苏庆在厂里干活,被红滚的铁水浇了……厂里给了块铁,也不知道那尸首全不全……活着没意思……”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棺材本……都搭进去了……还欠了很多钱……”

      朱二虎的指尖微微颤抖,像枯枝上最后一片将坠未坠的叶子。他的目光始终躲闪着我,却在转身时突然踉跄了一下——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后襟掀起一角,露出腰侧青紫交错的淤痕,像是被什么钝器反复击打过。

      我伸手扶住他,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具身体在不可抑制地战栗。

      待手续办理完毕,朱二虎佝偻着背离开,身后的影子像条被抽了筋的老狗。

      半月后,我到牧羊滩处理公务,无意中看到他被人拽着头发拖到了沟里轮殴,周围的群众大都不敢吱声。

      “豆豆,救我……”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我,左眼的白翳在暮光中泛出漠落的蓝,右眼却蓄着浑浊的泪。

      为救妻子的病,他借了高利贷却无力偿还。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连本带息三十万,你若帮他还,我就放了他,否则下次来定卸他一条胳膊!”戴着墨镜的男人撂下狠话后带着人走了。

      远山轮廓渐渐模糊成水墨画,二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交汇成河。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听见姨妈压抑的哭声与木门剧烈的震颤,看见年幼的自己光着脚在泥泞中奔跑,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冷得我直打颤。

      “你可以选择报警的。”我冷冷的说道。

      “豆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的呢喃轻如落叶,随风飘散在暮色中。

      半月后,他那病中的妻子最终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听说他是在妻子头七那天的黎明爬上红崖顶的,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他像片枯叶般从崖顶飘落,在崖底的乱石堆上开出一朵诡异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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