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十三章 欢颜 ...
-
云河的晨雾还未散尽,恩铭已经像只小鹿似的在河滩上蹦跳。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的鹅卵石,学着我的样子斜掷出去,石片在水面弹跳了三下,惊起一串银亮的水花。
“爸!我成功了!”他转身欢呼,裤脚被河水打湿也浑然不觉。阳光穿透雾气,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像极了那年慕寒哥哥教我打水漂时的模样。
河畔老柳树后突然转出个佝偻的身影。春喜叔的蓝布围裙沾着油渍,手里拎的竹篮里堆满沾露水的野菜。当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恩铭身上时,竹篮“啪”地坠地,野菜撒了一地。
“慕……慕寒?”他枯枝般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处的老茧像风干的树瘤。恩铭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春喜叔却已经踉跄着扑来,一把攥住孩子的手腕。恩铭吃痛地缩了缩,春喜叔这才松开手,那手腕上已浮起淡红的指印。
恩铭吓得往我身后躲,春喜叔这才如梦初醒。他弯腰捡刀时,后颈晒脱皮的褶皱里还沾着面粉,像撒了层薄雪。
“春喜叔,这是恩铭。”我轻轻推了推孩子:“叫春喜爷爷。”
老人一边用围裙使劲擦手,一边上下打量着我,突然咧嘴笑了,缺了门牙的豁口灌进河风:“你是豆豆吧,十多年没见了,都长这么大了。还有这孩子,像!真像!尤其是这眉眼……这……怕不是你亲生的吧?”他粗糙的手指虚描着恩铭的轮廓,却在即将触碰时缩回,像是怕碰碎了梦境。
“我还没结婚……”我笑着说道。
他又愣住了:“为啥呀?凭咱这长相,那白蛇娘娘来了都欢喜的紧,怕是你自己太挑了吧。”
春喜饭店的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黄,塑料门帘上粘着苍蝇尸体。厨房飘来的香气中,恩铭盯着墙上发黄的旧照片——十岁的慕寒哥哥站在桃树下,怀里抱着只雪白的兔子,笑容干净得像云河的水。照片一角有焦痕,像是从火堆里抢出来的遗物。
“那年开春......”春喜叔端着砂锅从厨房钻出来,袖口沾着酱汁:“慕寒在崖边拔野菜,救了窝被野狗追的兔崽子。”他粗糙的手指揭开锅盖,红褐色的汤汁还在咕嘟冒泡,兔肉炖得酥烂,混着板栗的甜香扑面而来:“那孩子心善啊,非让我养着......后来......”
砂锅突然倾斜,滚烫的汤汁溅在恩铭手背上。春喜叔慌慌张张用围裙去擦,却把酱色抹得更开。我抓过冰镇啤酒按在烫伤处,恩铭咬着嘴唇没吭声,眼睛却一直望着照片里那只兔子。
“吃,多吃点!”春喜叔给恩铭碗里堆起小山,兔腿肉颤巍巍地晃在顶端。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有道陈年疤痕,是当年替慕寒哥哥挡柴刀留下的。那时姨父喝醉了,还举着柴刀追砍春喜叔,骂他:“你这个老光棍,勾引我老婆还想偷我儿子。”可他何曾有过?姨父终是放心不下,有次灌了半斤烧酒,晃到正在编筐的春喜叔跟前,戏弄他道:“老光棍,给你说房媳妇要不要?黑是黑了点,胖是胖了些,就住在朱二虎家后院,我都替你问过了,人家好像愿意......”
春喜叔当时羞得耳根通红,第二天却换了身干净衣裳,拎着两瓶烧酒去朱二虎家相看。结果在后院猪圈里,看见头油光水滑的大黑猪正哼哧哼哧吃食,脖子上还系着姨父偷偷绑的红头绳。
“你个缺德冒烟的!”春喜叔抄起烧酒就要砸,最后却自己灌了半瓶,剩下的全喂了那头猪。
记忆里的春喜叔总背着竹篓出现在放学路上,变魔术般掏出山核桃、野山楂、山葡萄。有次他神秘兮兮地解开蓝布包,里面躺着三个通红的柿子,软得快要破皮。慕寒哥哥掰开柿子递给我一半,蜜糖般的汁水顺着指缝流到肘弯,我们舔着手臂傻笑时,春喜叔的眼角堆起幸福的褶皱。
“我这道炖豆腐当年可是慕寒的最爱......”春喜叔用筷子指着桌上的那碗橙红色的豆腐说道,“有回他发烧,就念叨这口。我连夜炖好送去时,你姨父举着扫把拦在门口......”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转身从橱柜深处摸出个落灰的竹编小笼。里面躺着只褪色的布兔子,耳朵上还系着根红头绳——和当年猪圈里那头一模一样。
“拿着玩吧。”他把小笼塞给恩铭时,我注意到他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慕寒哥哥高烧不退那晚,他翻墙送豆腐被瓦片割伤的。
离店时春喜叔追到村口,硬往恩铭怀里塞了许多包好的兔肉和野果子。河风掀起他花白的头发,露出额角一块铜钱大的疤——那是姨父酒后用瓷碗砸的。
“常来啊......”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像片飘摇的落叶。车发动后,我回过头看见他跛着腿往回走,影子被夕阳越拉越长。
“爸,春喜爷爷为什么一直叫我慕寒?”恩铭靠在我肩头小声问。我望着渐远的河岸,那里有棵歪脖子柳树还在固执地垂着枝条,仿佛要打捞二十年前那个抱着白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