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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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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被水稀释的墨汁,将柳枝染成摇曳的剪影。我将车停在一旁,与恩铭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小憩片刻,远处走来个穿米色风衣的身影,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
“杨老师!”恩铭突然站起来,风衣女子闻声抬头,脸上露出淡淡的惊喜。
“沐阳哥哥?”她的声音轻得像柳絮拂过水面。我抬头时,正对上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两泓清泉如故,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纹。
恩铭已经跑到她身边,仰起的小脸在夕阳下泛着瓷白的光泽:“杨老师,这是我爸爸。”
看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不由笑着向她解释了一番。
“晓月,你怎么来林城了?”我对她的出现也是始料不及的。
“沐阳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吗?”她轻声问,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张卡片的边缘,那是一张河南省图书馆的借书卡。
我点点头,想起多年前那个周日的午后,三个郑州保安学校的学员不怀好意将晓月堵在图书馆后门,言语轻佻,动手动脚。我恰好路过,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便冲上去与他们拼命。她脸上淌着泪,怀里死死抱着那本刚刚借来的《论语译注》。
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起那事,晓月仍是记忆犹新......
望着河对岸渐亮的霓虹,路灯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坐在第一排认真记笔记的姑娘,那淡淡茉莉香,也是那年我挨打受伤后,每次来医院看我时发梢萦绕的气息。
“我爸要我回省城那边去工作,可我是不愿意离开这里的。”她转身时,风衣的下摆荡开一道温柔的弧线,仿佛要将暮色也一并带走。
“只是妈妈不在后,爸爸身体大不如前,一个人也孤单......回去......就能多陪陪他了。”晚风掠过,带着初秋的凉意,晓月的发丝被轻轻扬起,像柳枝拂过水面:“沐阳哥哥,寒假的时候一定要带着恩铭到省城玩,我……我……爸爸想见你。”
……
火车穿过晨雾,窗外的电线杆像五线谱上的音符,被疾驰的车厢一节节吞没又吐出。恩铭趴在窗边,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朦胧,他的指尖在上面无意识地画着波浪线,像极了云河蜿蜒的曲线。
恩铭眼睛里跳动着细碎的光点,他今天穿着晓月寄来的新羽绒服,浅蓝色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领口露出的红围巾是春喜叔托人捎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暖意。
列车广播报站时,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站台上人流如织,他下意识攥紧恩铭的手,忽然听见清脆的鸣笛声——晓月正开着辆白色SUV冲他们挥手。她今天没穿风衣,取而代之的是件藕荷色羊绒大衣,发梢卷起温柔的弧度,在寒风中像朵将绽未绽的玉兰。
“杨老师!”恩铭挣脱沐阳的手飞奔过去,围巾在身后扬起一道红霞。晓月弯腰接住他时,大衣下摆扫过积着薄雪的地面,留下扇面状的痕迹。耳垂上坠着两粒珍珠,随着笑声轻轻颤动,让我想起六叔唱片里那些圆润的音符。
“沐阳哥哥。”晓月直起身,睫毛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她接过行李的动作很自然,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暖得像云河初融的春水。
车子驶入省委家属院时,梧桐树掩映中的灰砖小楼透着肃穆,门岗战士的军姿比红崖乡的白杨还挺拔。恩铭好奇地贴着车窗,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晓月转动方向盘时,腕间的玉镯撞在档把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后视镜里,她的眼睛含着狡黠的笑意:“我爸念叨你好多年了。”
我的呼吸凝滞了,电梯镜面映出僵硬的站姿,恩铭不安地拽了拽我的衣角。当电梯停在五楼时,晓月掏钥匙的叮当声突然与记忆中的某段旋律重叠。
门开的瞬间,地暖的热流裹着茶香扑面而来。阳台上背对着他们的人影闻声转身,紫砂壶在手中倾斜,一线琥珀色的茶水溅在青瓷茶海上。
“杨......老师?”我的喉咙发紧。尽管岁月在那张脸上刻下沟壑,但眉心那颗褐痣依然如故,像二十年前冰面上未融的雪粒。
老人手中的茶壶“啪”地落在茶盘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时,我注意到他左腿有些微跛——那大约是当年为救落水的自己,被冰层下尖锐的碎石划伤的。恩铭突然躲到我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豆豆?”杨老师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处还沾着茶渍。这个早已被时光掩埋的小名,此刻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记忆的闸门。冰凉的云河水漫过鼻腔的刺痛感,杨老师跳入冰窟时溅起的晶莹浪花,还有那碗始终冒着热气的姜糖水......所有画面突然鲜活起来,在视网膜上投下潮湿的印记。
晓月轻轻推了推恩铭:“叫爷爷。”
孩子怯生生喊出的称呼,让老人眼眶瞬间红了。
暮色降临时,恩铭已经在杨老师膝头睡着了,小手还攥着老人衬衫的第二颗纽扣。
我此刻才明白,局长口中的杨小平书记就是眼前的杨秋实老师,而真正帮自己脱离困境的,也是面前的这位看上去极其慈祥的老人。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扑向窗户,像无数振翅的白蝶。当年杨老师把我从冰河里捞起来,如今又把我从人生的漩涡中拽出。而此刻熟睡的恩铭,正用均匀的呼吸将两个时空轻柔地缝合。
晓月带着我来到杨老师的书房,暖黄的壁灯将碎花窗帘映出温馨的光晕。她突然在五斗柜前驻足,指尖轻轻掠过两张被透明胶带精心拼合的老照片,边缘还留着锯齿状的裂痕。
“这是......”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左边的照片是姨妈,年轻时的笑脸从泛黄的相纸上浮起,她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怀里抱着个穿红肚兜的婴儿。右边是八岁的我,乐呵呵地站在云河边,裤脚卷到膝盖,手里举着串刚捉的小鱼。
“八岁那年,我妈妈从爸爸公文包里翻出了这两张照片,她以为......”
窗外雪光映着她颤抖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把照片撕得粉碎,瓷杯砸在杨老师额角的闷响混着尖叫:“这女人是谁?还有这个,是不是背着我在外与那狐狸精生下的野种?难怪你年年都要往林城跑,我看你工作是假,私会破鞋才是真的!”
“妈妈至死都认为爸爸有私生子,我也一样,所以一直不肯原谅他。”晓月把照片放在我手里,眼神中满是对过去的怀念:“爸爸其实一直关注着你,从你考上大学,再到毕业后的工作安排。他对你的好甚至连我都嫉妒,直到他将你的过去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原是妈妈错怪了他。”
晓月的声音突然被敲门声打断,杨老师端着果盘站在门口,果皮上未干的水珠滚落到青瓷盘沿。老人目光扫过那两张相片,皱纹间流淌的愧色像融化的雪水。
雪停了,月光突然涨满房间。那些被胶带缝合的裂痕在银辉下泛着微光,像岁月长河里粼粼的波痕。
月光透过纱帘,在卧室地板上流淌成一条银色的河。恩铭蜷在杨老师宽大的雕花木床上,像只被宠坏的小猫。老人粗糙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孩子柔软的发丝,床头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纸上,融成一片温暖的剪影。
“小铭啊,”杨老师的声音带着蜂蜜般的黏稠:“你想不想来省城读书啊?如果愿意,爷爷可以帮你转到省城最好的中学的。”他描绘的图景在暖黄灯光里舒展,如同展开一卷绚丽的锦缎。恩铭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片颤抖的阴影。他悄悄把脸埋进绣着玉兰花的枕套里,鼻尖蹭到的丝绸凉得像云河清晨的水雾。窗外梧桐树的枯枝轻叩玻璃,仿佛在数着孩子沉默的秒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