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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血色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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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晓月带着我和恩铭到晋祠玩,回来已是傍晚时分。
杨老师把我叫到一边,从书柜最深处取出一个褪色的铁盒,盒盖上积了一层薄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我小时候跟着舅舅在柏桑镇生活。”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铁盒边缘,像是在触碰一段尘封的往事:“秀容,就是你姨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我的呼吸微微凝滞,从未听姨妈提起过这段往事。在我的记忆里,姨妈有时沉默寡言,偶尔望向远方时,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哀伤。
“我们高中时偷偷相恋,约定好了一起考大学。”杨老师的目光落在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可是那年高考,她落榜了,而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他的声音顿了顿,指节微微发白。
“我父母早年在省城工作,一直想让我回去。他们不知道我和秀容的事,高考一结束,就直接把我接走了,甚至没来得及和秀容好好道别。”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懊悔。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看见一场悲剧正缓缓拉开猩红的帷幕。
杨老师的手指在铁盒上顿了顿,苦笑着掀开盒盖。泛黄的照片上,年轻的姨妈站在姥姥家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四月的柳絮沾满了她的肩头。她笑得那样明媚,清澈的眸子里盛着整个春天的阳光。
这笑容突然刺痛了我,记忆里姨父那张阴鸷的脸蓦地浮现在眼前。那个永远浑身酒气的男人,总用布满老茧的手揪着慕寒哥哥的衣领,皮带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着酒瓶倒地的叮当声,在昏暗的老房子经年回荡。
“那时我也偷偷打听过,知道她已经嫁人了,原以为她是彻底把我忘了。却不知她是因为怀了我的孩子,怕左邻右舍嚼口舌,不得已才嫁给你姨父的……”杨老师的声音微微发颤:“直到我在云河的最后一晚,你姨妈才向我道出了实情,原来慕寒是我的儿子……”
……
记忆的碎片在我的脑海中翻涌,仿佛又看到慕寒哥哥站在云河边,望着远方时那种不属于少年的忧郁。
“中考那年,慕寒发挥失常,没能考上重点高中。”杨老师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你姨父不让他再读书,逼他去学木匠。”
我记得那天晚上,姨父的怒吼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姨妈的苦苦哀求无济于事,慕寒哥哥拉着我躲在杂物间,低着头一言不发。
“秀容偷偷来找我,哭着求我帮忙。”杨老师的声音哽咽了:“她告诉我……慕寒是我的孩子……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了。我亏欠她的太多,于是便答应她,一定会想办法让慕寒继续读书的。”杨老师的声音渐渐低沉:“当时秀容情不自禁哭着扑进了我的怀里,我也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那个时候,你姨父突然带着人闯进了宿舍,”杨老师苦笑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左臂上的旧伤:“他骂我勾引他老婆,让他做了半辈子的王八。”
我的喉咙发紧,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愤怒的姨父像一头巨兽挥舞着镰刀,杨老师被逼到墙角,姨妈跪着苦劝没用,悲剧还是发生了。
那晚的月光惨白如刀,将土屋的窗棂削成一道道黑影投在地上。我和慕寒哥哥蜷缩在灶台旁的草堆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声越来越近。慕寒哥哥的手冰凉如铁,却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仿佛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豆豆别怕。”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我莫名安心。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照亮他青紫的眼角和渗血的嘴角。
木门被踹开的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姨父摇摇晃晃的身影堵在门口,浓烈的酒气混着汗臭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像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小杂种!”他喷着酒沫的咆哮震得我耳膜生疼:“老子养了你十几年,到头来是替别人养儿子!”
慕寒哥哥猛地把我推到身后,单薄的身躯像堵摇摇欲坠的墙。我看见他后颈的汗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顺着脊椎骨一颗颗滚进衣领。
麻绳勒进皮肉的闷响混着慕寒哥哥压抑的闷哼。姨父的皮带在空中划出尖锐的呼啸,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蓬细碎的血沫。我想冲上去,却被姨父反手一抡,整个人飞出门外,后脑勺重重磕在石阶上。
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我挣扎着爬起来,透过门缝看见慕寒哥哥被吊在房梁上,白衬衫已经渗出了几处斑斑暗红,他一声不吭,面对命运的不公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姨父的咒骂声和皮带的抽打声交织在一起,像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我光着脚在漆黑的村道上狂奔,碎石子扎进脚掌也浑然不觉。春喜叔的茅屋亮着微弱的油灯,我拼命拍打木门,嗓子眼里泛着血腥味。
“春喜叔!救救慕寒哥哥!”我的哭喊惊醒了树上的乌鸦,它们扑棱棱飞向惨白的月亮。
春喜叔提着煤油灯冲出来时,裤腰带都还没系好。灯光下他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转身就从墙上摘下砍柴的斧头。
“造孽啊!”他嘶哑的吼声在夜色中回荡。
当我们跌跌撞撞跑回院子时,慕寒哥哥已经弱得像只垂死的小猫。春喜叔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慕寒哥哥单薄的衬衣早已被抽得绽开,一道道血痕像毒蛇般爬满他的脊背。新伤叠着旧伤,暗红的血痂混着新鲜的血珠,在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他的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发丝间,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只剩一片死寂。
“畜生!”春喜叔的斧头劈在门框上,木屑四溅。他和姨父扭打在一起,两个黑影在狭小的土屋里翻滚碰撞,撞翻了水缸,砸破了灶台。最后那声惨叫让我浑身发抖,春喜叔捂着血流如注的腿倒在地上,姨父手里的镰刀滴着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春喜叔一瘸一拐地背着几近昏迷的慕寒哥哥,我搀着他血迹斑斑的胳膊,三个人像战败的残兵游勇,在晨雾中艰难前行。慕寒哥哥垂落的手臂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像一张猩红的网,网住了我全部的童年。
“狗娘养的……”春喜叔的眼泪混着血水滴在土路上:“这么好的孩子你不要,我要……”
第二天清早,我在春喜叔家的炕沿上给慕寒哥哥喂粥。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每咽一口都要皱眉头。
朱二虎的儿子朱苏庆来了,他扒着窗棂冲慕寒哥哥笑道:“慕寒,我比不得你,中考才得了三百多分,可我爸已经答应让我去韩城读技校了,虽是自费的,可保不定回来还能分个工作。”
慕寒哥哥虽是笑着,但眼泪却止不住流了下来。
那晚的月亮格外圆,圆得像个残忍的笑脸。我在村口等到露水打湿了衣裳,也没等到说去散心的慕寒哥哥回来。天亮时,云河边聚集的人群让我浑身发冷,青灰色的晨光中,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安静地躺在河石上,像只被抽空了生命的蝉蜕。
我抱着那些衣物,哭得撕心裂肺。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就这样跟着他去了。直到春喜叔从背后死死抱住我,他的眼泪落在我头顶,烫得惊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像场荒诞的皮影戏——姨父醉酒失足掉进云河,姨妈在柏桑那边服了农药没有抢救回来。他们的葬礼草草了事,连棺材都是薄木板钉的。下葬那天,我看着那两副并排着的棺材,想哭却哭不出来。
春喜叔的破瓦屋成了我暂时的避难所。每个夜晚,我都能听见他在隔壁压抑的啜泣声。有时半夜醒来,会发现他坐在我床边,粗糙的手掌轻轻拂过我的额头,就像在确认一个易碎的梦。
一年后的某个清晨,养父林建国骑着自行车来到村口。春喜叔把我的小包袱递给他时,手指都在发抖。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晨雾中的云河像条白练,静静流向远方。那里沉睡着我的慕寒哥哥,也沉睡着我不堪回首的童年。
而此时杨老师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被强制调回省城。临走前,我托人给秀容带了一封信,让她无论如何都要让慕寒继续读书。可是……”
“我找了他二十年,一直放心不下。”杨老师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直到……我看见恩铭。”
我猛地抬头。
“恩铭?”
杨老师的目光落在客厅的方向,恩铭正坐在沙发上,低头翻着一本画册,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他的眉眼,他的神态……”杨老师的声音微微发颤:“几乎和慕寒一模一样……也许是慕寒真的回来了。”
窗外,暮色渐沉,远处的湖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我望着恩铭,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河边的少年,慕寒哥哥回头对我微笑着,或许命运以另一种方式,让我们重逢了。
“豆豆,人这一辈子很短,要珍视身边那些真心待你的人……”这句话背后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深情与遗憾,杨老师眉头紧锁着,语气里混着无奈与心疼。
我捧着茶杯发愣,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茶水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杨老师镜片后的眼神。
厨房里传来晓月轻快的哼唱声,锅铲碰撞的声响夹杂着油锅的滋啦声,飘来一阵葱花爆锅的香气。我不由转头望去,透过磨砂玻璃门,能看见她系着碎花围裙的模糊身影正忙碌地晃动着。
……
“当年晓月为了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去林城,我拦都拦不住啊。”他摩挲着茶杯沿口的水渍,无奈笑道:“但凡与你有关的事,她都格外上心。你欢喜时,她便眉眼舒展;你若受了委屈,她倒比你自己还要揪心几分……孩子打小就这样,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最后一句话散在风里,茶杯上的裂痕映着阳光,细得像谁没藏住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