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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黑胶唱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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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黏稠地涂抹在客厅地板上。恩铭踮着脚擦拭书柜顶层，灰尘在光束中跳着细碎的舞。突然，一个黑色方形物体从最高处滑落，砰地砸在地板上，扬起一小团灰雾。
“爸！”恩铭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这有个老古董！”
我放下手中的墩布走过去，看见他跪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张黑胶唱片。封套边缘已经泛黄，但“邓丽君”三个繁体烫金字依然清晰。这是六叔生前最爱的唱片，我竟忘了它的存在。
恩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封套纹理，像在触碰某种神圣遗物。当他翻开内页时，一张泛黄的照片飘落下来。照片上，年轻的六叔苏东明穿着黑色西装站在中间，左边是刚刚九岁的我，右边是十四岁的慕寒哥哥。六叔的手搭在我们肩上，笑容如清风明月般温柔。
“这是......”恩铭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不敢落下。
“我九岁那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遥远：“那时候六叔的桃园还在。”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桃花的甜香和衣柜里的樟脑味。
那是个春日的清晨，我们十几个孩子像撒欢的小狗一般冲进桃园。粉白的花瓣沾在头发上、衣领里，连呼吸都带着甜味。当汪俊宏提议要在那里玩捉迷藏时，大家一呼百应，然后就各自找地方藏了起来。
我躲在最茂密的那棵桃树下，忽然听见背后窸窣声响。转身看见逆光中的剪影，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手就将我抱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六叔苏东明，他身上的桃花香混着墨香，眉眼清秀，笑起来时像月牙沉进深潭。
“豆豆别怕，”他的声音像晒暖的绸缎：“我帮你找了个好地方。”
他抱着我穿过落英缤纷的桃林，走进那座青砖小院。主屋里的钟声正敲第九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红木书柜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六叔打开那个散发着樟脑味的黑漆衣柜，把我轻轻放了进去。
“数到三百再出来。”他眨眨眼，柜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黑胶唱片开始旋转。
黑暗中的木香味越来越浓，我透过柜门缝隙看见六叔坐在木椅上泡茶。热水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清俊的侧脸。唱片机里的钢琴声像透明的丝线，缠绕着屋里的茶香、书香和窗外飘来的桃花香。
“爸？”恩铭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正用袖口轻轻擦拭那张唱片：“这个能放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上六叔的脸。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太阳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唱片旋律奇妙地重合。
“应该可以。”我走向角落那台尘封多年的唱片机，那是六叔留给我的少数几件遗物之一。
恩铭亦步亦趋地跟着，怀里抱着唱片像捧着易碎的梦境。当唱针落下时，嘶嘶的杂音中流淌出熟悉的前奏。雨忽然下大了，水珠在窗玻璃上蜿蜒成小河。恩铭盘腿坐在地板上，仰着脸看我，眼睛里盛着二十年前的月光。
“这是六叔最喜欢的一张唱片。”我在他身边坐下，照片平摊在膝盖上：“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把我藏在衣柜里，汪俊宏他们找遍了桃园都没找到我。”
恩铭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里我的脸：“那时候的你看起来……很快乐。”
雨声渐渐小了，阳光重新渗进屋里，在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恩铭忽然站起来，学着我的样子在唱片机前蹲下，小心翼翼地调整唱针的位置。他的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李清阳留下的烫伤疤痕。
我握住他细瘦的手腕，引导他的手指放在唱臂调节钮上。他的皮肤冰凉，像那年云河的水。当我们一起放下唱针时，唱片的旋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仿佛穿越二十年的时光，从那个桃花纷飞的清晨径直闯入此刻的雨季。
雨停了，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知了开始试探性地鸣叫。恩铭靠在我肩上，我们一起看着照片里那个站在桃花树下的三人。六叔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刻，慕寒哥哥的侧脸依然如画，而那个穿着补丁裤子的我，正无知无觉地站在悲剧发生前的阳光下。
“该做午饭了。”我收起照片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恩铭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终只是轻轻摸了摸唱片封套上凸起的烫金字。
厨房里，我淘米的手一直在抖。水龙头流出的水柱冲在不锈钢盆底，发出类似当年云河奔流的哗哗声。当我把米下锅时，听见客厅里又响起熟悉的旋律——恩铭自己重新放了唱片。
蒸汽渐渐模糊了眼镜片，我仿佛又看见六叔在氤氲茶香中对我微笑。二十多年了，那个衣柜里的孩子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而此刻在客厅里摸索着唱片机的少年，正用他伤痕累累的手，接住这段从时光深处飘来的旋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