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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桃园 ...

  •   六叔是爷爷从河南捡回来的婴儿。

      那年冬天特别冷,爷爷在破庙里发现个冻得发青的孩子,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爷爷心软,把他抱在怀里带了回来。

      “东明这孩子聪明。”爷爷总爱摸着六叔的头说。可家里人不这么想,六叔长得太俊了,和爷爷半点不像。姨父兄弟几个怕被他分去了家产,都不肯认这个兄弟,吵了几次,终是把爷爷和六叔赶出了老宅。他们就在云河边的荒地上搭了间茅屋,种了片桃林,六叔五岁那年,桃园已是芳华灼灼,十里飘香。

      我和慕寒哥哥没事就喜欢往桃园跑。六叔会泡放了桃花瓣的茶,喝起来满口生香。慕寒哥哥帮爷爷修剪桃枝时,我就窝在六叔的书堆里,闻着樟脑和墨香,听他讲《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和《聊斋志异》的故事。

      “豆豆你看,”六叔的手指修长白皙,点在泛黄的书页上:“这狐仙也爱桃花。”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年我九岁,慕寒哥哥十四。我们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日子会在一个燥热的午后戛然而止。

      那天蝉鸣刺耳,我和慕寒哥哥正在帮六叔干活。远远看见姨妈领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往桃园走,那女人走路一扭一扭的,右脸上铜钱大的胎记像条蜈蚣。

      “爸,在吗?我给东明说门亲事!”姨妈扯着嗓子喊。爷爷笑着出门迎接,六叔手里的斧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抬头看他,发现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抖。

      那媒婆帮他找的对象叫王叶,是邻村的寡妇,听说比六叔大八岁,性格暴戾,长相一般,还一连死了两任丈夫,是个没人敢要的烫手山芋。

      “我不娶。”六叔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姨妈看他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当场就被气哭了,指着六叔骂道:“我辛辛苦苦为了谁,不是为了你们老苏家吗?你也不想想,都块三十岁的人了,整日里漂浮浪荡、游手好闲的,哪家好姑娘能看的上你!放到篓子里是棵菜,还挑三拣四的,也不撒泡尿自己瞧瞧。”她生拽着我和慕寒哥哥转身就走,忿忿道:“以后不许你们再来这里与他厮混,就是再好的孩子也给他带坏了!”

      慕寒哥哥回头望了一眼,我看见他眼里有泪光闪动。六叔站在桃树下,白色衬衫被风吹着,像只在迷失在大雾里的小舟。

      那天晚上爷爷在河边坐了一夜,天亮时才回到屋里,他红着眼睛对六叔说:“东明,我想……你就听你嫂子一回吧,毕竟她在这个家也不容易。你也老大不小的,终是得成个家啊,要不在这世上,在这凡人堆里,你可怎么活呀。”六叔性格虽然很犟,但他从不忤逆爷爷,那天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结婚那天,云河里涨了水,那架找人搭好的喜棚子没折腾几下便被冲垮了,大红喜字随风飘落到水里,如落花一般随波飘流着。煮大锅饭的铁锅也在那天毫无征兆地裂了个口子,白花花的米粒全都泡在了泥水里。六婶一袭红衣也盖不住她那如橘皮一般黄黑粗糙的皮肤,加上她眼神中本就透露着一种邪而阴鸷的气息,与眉目清秀的六叔站在一起极不般配。村里的人大都在看笑话,没几个到场,冷冷清清的婚礼,满目尽是凄凉。

      姨妈本是不让我去桃园看六叔的,说人家小夫妻新婚燕尔,小孩子是不能随便去打扰的。可九月的一个傍晚,我还是趁着放学的时机只身偷偷溜去了桃园,只是为了能看六叔一眼。

      几棵歪歪扭扭枯死的桃树旁,六婶王叶正掐着腰歪眉斜眼骂着六叔和爷爷,那些话脏得总不忍直听。爷爷坐在桃树旁默默流着泪。六叔刚想分辩几句,那女人便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絮絮叨叨着说自己命不好,嫁了个男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似可怜之极。

      六叔说:“我也没亏待你,你总是自寻烦恼,你要是觉得过得不好,是可以分开的,这样老死一处也没意思。”那泼妇一听也不哭了,起身拉着六叔就要寻死觅活的。六叔往回拉她,她又怒了,骂骂咧咧的,还将六叔的脸接连抓了好几道血痕,爷爷去拦,也被推倒在了地上。

      院子里到处都是被撕碎的书,那些纸片在火光中如翩翩蝴蝶般随风飞舞着。木制的书柜也被砸烂了,斜倒在屋外,那是六叔和爷爷依葫芦画瓢自己做的,虽粗糙却也质朴。笔墨纸砚折的折,残的残,那些精致小巧的茶杯也碎了一地,像六叔偷洒的泪滴。

      六叔忍着如雨点般的拳头,却还是低头死死护着那台仅存的黑胶唱片机。

      我心疼六叔和爷爷,又不知该怎么办,独自站在那里呜呜大哭起来。

      “豆豆?”六叔看见了我,慌忙跑过来为我拭泪。他手腕上有圈淤青,像戴了个紫黑色的镯子。他从口袋里摸出颗看似藏了许久早已融了一半的水果糖塞进我的嘴里:“甜不甜?”他笑着问道,可我知道,那笑容里含着的只有悲苦。

      六婶望着我,冷笑了一声,又将脚下那鸡盆子“呼朗朗”踢出去了老远,“呸”的一下,转身回屋去了。

      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爷爷,听说他是在晚上偷偷离开的,去时只带了那件六叔小时候裹在身上的旧棉袄。他多半是怕这个儿媳妇嫌弃自己,为了六叔的将来再次选择了远走他乡。

      红崖乡农历十月二十赶庙会,那天我跟着慕寒哥哥去了红崖,在那座屹立了百年的破戏台子前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六叔瘦得脱了形,背却挺得笔直,唇上留了胡子,全不见当年的样子。六婶穿着新买的衣服,脸上抹得煞白白的,就像那墙上的石灰。

      她看六叔的表情有些不对,回头便寻到了人群中的我,心下明白,于是故意尖着嗓子指着我同他笑道:“哟,那不是你的心肝宝贝吗?咋不抱他回家?”六叔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悲凉。他没有说话,只是同我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了,那后颈上分明有道刚刚结了痂的伤口。

      那段时间,六叔被六婶逼着趁农闲时节去山上挖矿石赚钱,他偷偷将那台黑胶唱片机和仅存的一张唱片托人送到了姨妈家,说那是留给我的念想。

      记得那是九四年的春天,春喜叔一大早便跑来了,他在姨父耳边说了几句话,姨父便神色凝重,看样子像是出了大事。

      等我和慕寒哥哥得知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我们跑去桃园,那里的桃树歪歪扭扭已死去了许多,漫眼望去,只有窗边的那棵留了几许新红。屋里弥漫着腐臭味,六叔躺在床上,下半身盖着发黑的棉被。床头放着碗粥,黑得不成样子了。

      慕寒哥哥去打水,我跪在床边给六叔擦脸。他的皮肤薄得像纸,能看见下面青紫色的血管。他是被矿坑里的落石砸伤的,生活不能自理。那六婶得知消息后,也不顾往日的情分,早卷着钱跑去了南方。

      “慕寒、豆豆,你们要好好读书,离开这个地方,”六叔突然抓住我的手:“别像六叔一样……”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窗外那一点红。

      “叔,你忍着,我和豆豆一定会常来看你,照顾你的。”慕寒哥哥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那晚,风刮了一夜,六叔用系在腰间的红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床头。那窗外的桃枝一声声拍打着窗户,待到清早的时候,那枝桃花终是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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