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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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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今天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清炒菜心,快来尝尝吧,我盛饭去了。”恩铭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餐厅里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铭,你想不想去杭州玩?去看那里的长桥和雷峰。”
“想啊,可我还是喜欢云河……”
可当局里的职位一调整,所有的愿望都化为了泡影。
谭爱梅踩着七厘米的高跟踏进办公室那天,我正在整理季度报表。她四十出头的样子,烫着时兴的波浪卷,香水味浓得能呛死苍蝇。自我介绍时,她还特意强调自己是局长三顾茅庐从教育局那边请来的。
“以后请大家多多配合。”她笑得像朵塑料花,指甲油红得像刚蘸了血。
起初还算相安无事,半月后,办公室档案管理员龚丽英七岁的女儿妞妞发高烧,这个单亲妈妈战战兢兢去请假,谭爱梅正在涂指甲油,头也不抬地说:“小孙啊,现在正是年中考核关键期,你走了工作谁做?再说,谁没养过孩子,家里的那些事自己想办法解决一下就好,要不干脆就请个保姆吧。”
月薪三千的她如何能请得起保姆?
龚丽英的眼泪砸在瓷砖上,看着她抹着眼泪去走廊打电话,背影佝偻得像棵遭了霜的白菜。
那晚全科室的人都无条件加班,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餐桌上摆着盖了碟子的碗,旁边是恩铭用药盒裁成的便签:爸,我做了面条,记得用微波炉热一下。
恩铭和衣睡在了沙发上,我轻轻抱起他,男孩轻得像片羽毛,锁骨凸起处还留着李清阳用烟头烫的疤。卧室台灯下压着假期的作业,字迹工工整整的像是书里的印刷体。
面已经坨了,但葱花切得极细,荷包蛋边缘煎得金黄。我嚼着有些发硬的蛋清,心里一暖,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
窗外月光如洗,我轻轻推开恩铭的房门,被子里的男孩蜷缩成胎儿的姿势。我望着他,突然想起想起了自己刚到云河的那个傍晚,二十年光阴仿佛只是一个回旋。
记得八岁那年,我刚刚被姨妈领回家,姨父阴沉着脸,浑身酒气,对着姨妈骂骂咧咧的。姨妈看势不对,便示意让我出去玩,还叮嘱我别跑远了。
我刚出门,就听到屋里一摞子瓷碗碎了的声音。
我一个人跑到了云河边,望着山边的落日发呆。因想念车祸死去的爸妈,禁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突然围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乱嚼舌根。领头的男孩正是汪俊宏,长的膀大腰圆,他打量我的眼神就像屠夫在掂量待宰的鸡雏。他坏笑着,朝我脸上啐了口唾沫,黏稠的液体顺着颧骨缓缓下滑。我正要抬手擦拭,一团湿冷的泥巴又“啪”地砸在眉骨上,碎土渣刺得眼皮生疼。
“他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我不是!”我否认道。
那汪俊宏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后退,却被身后的人故意绊倒,整个人重重摔在泥地上。还没等我爬起来,他们便一拥而上,像饿狼扑食般压了上来。我动弹不得,腥苦的土腥气灌进鼻腔,温热的血混着泥沙渗进眼角,视野一片模糊。
他们的笑声尖锐刺耳,像一群得胜的鬣狗,直到打累了才散开。我蜷缩在地上,喉咙里泛着铁锈味,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远处渐行渐远的讥讽声。
暮色笼罩大地, 天空被染成了血色, 他们一个个笑着走远,留我独自蜷缩在泥泞里呜呜地哭着。是慕寒哥哥放学路过,才把我背回了家。
十三岁的少年肩胛骨硌得我身上发疼,但后背温暖干燥,带着皂角的味道。
慕寒哥哥一向沉默寡言,可那天他竟怒气冲冲闯进了汪俊宏家的院子,单薄的背影在暮色里发抖。
他的声音被汪家的狼狗吠声打断,瘦弱的身体被汪俊宏的妈妈反复推搡着,裤角沾满了院里的泥水。春喜叔赶来时,他正死死抓着门框不放,通红的眼睛里滚着泪,却一直在坚持。
最后是春喜叔把他扛回来的。他伏在春喜叔背上,眼泪把春喜叔的后背浸透了一大片。
杂物间里堆满木料和腌菜缸,老鼠在阴影里窸窸窣窣地跑,这里就是我和慕寒哥哥晚间休息的地方。
慕寒哥哥用水给我擦脸时,我看见他手腕上有几道紫青色的伤痕,不知是被同学欺负还是被姨父打的。
“天热,我帮你扇风,豆豆别怕,睡着就不疼了。”扇子摇动的节奏里,蚊香的味道混着木料陈腐的气息。半梦半醒间,我听见慕寒哥哥轻轻哼着从六叔那里学来的歌曲:“云河呀云河,云河里有个我,随风飘过,从没有找到真正的我......”
天没亮慕寒哥哥就去挑水,挑完水还要去三里地以外的红崖乡中学上早自习。他眼睛红得像熬了三天夜,一大早还不忘偷偷给我煮了两个鸡蛋,掖在我的被角。我知道,若是被姨父知道了,他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夏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烫得田埂上的泥土都裂开了细纹。慕寒哥哥趁着暑假到地里帮忙做农活,他戴着破草帽,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细瘦苍白的小腿。他弯腰割草时,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像串起来的算盘珠子。
“豆豆,你就在田边玩,别跑远了。”他笑着对我说道。
我应了一声,就在田边的草地上拔野草玩,还把它们想象成戏台上的生旦净丑,自编自演了一出出的好戏。
不想此刻草丛中正有一团青绿虎视眈眈的望着我,等我发现它时,那三角形的蛇头已昂起来,信子嘶嘶作响,我吓得钉在原地,不知不觉,那下面便溺湿了一片,支支吾吾哭不出声来。
慕寒哥哥觉察到了我的异样,他回头一看,脸刷地白了。他向来胆小,每每听到有人提起这些,都能吓得一激灵。
汗水登时顺着脖颈子流了下来,那蛇盯着他手中的镰刀,可能也意识到了危险,蛇头立时疯狂四窜,可不知为什么,慕寒哥哥手中那镰刀却比它的反应更快,银光闪过,蛇头飞出去老远,无头的蛇身还在疯狂扭动,血溅在他洗得发白的军绿球鞋上,格外醒目。
“豆豆,没、没事了。”他扔了镰刀紧紧抱住我,我才发现他全身都在抖,冷汗把后背的衣裳全浸透了。那天回家的路上,他左手提着猪草筐,右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掌心湿凉得像云河的水。
晌午的云河最为热闹,村里的男孩子们一个个光着屁股从歪脖子柳树上往下跳,水花溅起老高。看见我们路过,有人抹了把脸上的水,咧嘴笑道:“慕寒,下来凉快凉快吧,看你那满头大汗的,正好洗洗!”
慕寒哥哥天生胆小怕水,只是红着脸腼腆的笑着。看他这样,有人便说道:“你瞧他长得那么白净,多半是个女孩子托生的,怎能让咱们在水里捡便宜,摸了蛋蛋去。”河里顿时笑倒一片。
慕寒哥哥也不气恼,只是吃吃笑着。可河对岸正在捡柴火的六叔闻听却气不打一处来,他眼里烧着两团火,脱口骂道:“小畜生们!再乱说一个试试?”
那群男孩顿时笑着作鸟兽散,河面上白花花的一片向西涌去,只留下一圈圈随波而逝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