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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防护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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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被暴雨浸洗过的天幕尤其深沉。残云蔽月,如烟,如雾,如一声叹气,挂在天上遮挡星星,使道路变得比往常漆黑冷清,像在走一条死路,越走越黑。
大概独行了二十分钟,游霜穿过树丛,踩着灰白的岩石坑轻轻一跳,落到湿润的沙滩上。
海风吹到脸上仿佛砂石抹面,有粗砺的干痛感。
游霜沿着海岸默默地走,往后一看,所经之处留下的脚印被潮水冲去,像不曾有人来过。
如果有人想不开去投海,是不是连供人找到尸体的足迹线索都不能留下,一辈子的浓墨重彩,被海水轻轻一冲,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没有了,说到底,是人在大自然面前分量太轻。
他在海滩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在黑夜里看,海水是深邃的墨色,上涨的时候,好像一滩深海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没过脚踝和膝盖,试图将岸上的人卷走。
海水很冰很冷,但游霜闭上眼感受它的触碰,莫名的心安,水流稍稍抚平他的躁郁。
如果条件允许,甚至想下去游一游。有时候游霜觉得自己有些难以融入人类社会,在泳池里无拘无束地游着反而更自在。
还真是游着游着,基因变异成鱼了。
他自嘲地笑了,往衣兜一掏,拿出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两样东西是从游先礼的行李箱里偷的,香烟还未开封。
他拆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放在鼻尖闻了闻,没有什么香精的味道,游先礼抽的烟好像都比较浓。他含住烟,咔哒按亮打火机,火光在黑暗中如同摇曳的烟花,霎那间把香烟点燃了,淡淡的话梅焦香味在嘴里化开。
入口,过肺,还没来得及回味,游霜便被呛得不住咳嗽,咳出眼泪。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又苦又浓,如果有人抽完这个东西跟他接吻,他可以毫无犹豫提分手。
忽然之间,香烟被抽走了。
游霜抬起头,因为眼里有泪光,视野模糊,只隐约看到游先礼站在他身后,手里把玩那支烟,闻了闻,咬在嘴里。
他咬着游霜咬过的位置,吸了一口,喉结滚动,慢慢呼出浓白的烟雾。隔着烟雾,游先礼沉默地凝望游霜。
“不许碰这些东西。”
游霜哑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准。”
游霜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他看见游先礼眼中的大海在涨潮,海水一波一波地涌到沙滩上,好像要将自己吞没了。
这一瞬间,游霜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愤怒。每当他想放弃、想成为真正的鱼类游出游先礼的世界时,游先礼轻而易举地把他推回来了,站在岸边,不费任何力气,显得他充满苦情味道的青春期很可笑。凭什么全世界只有他的喜欢不能被重视,不能被实现,现在,这颗带给他疼痛的初智齿究竟什么时候能拔除,能不能拔除,决定权依然不在他这里。
绝望的怒火烧尽全身,游霜站起来跟游先礼平视,近乎使尽浑身力气地嘶喊:“游先礼!警告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声音颤,喊完之后全身在发抖,眼泪如潮水汹涌流下,游霜朝着游先礼的方向踢了一脚沙子,然后转身往回跑,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拼尽全力将游先礼甩掉。
他回到别墅后门直奔房间,将衣服杂物胡乱塞进行李箱,上锁,穿上外套往外走。
众人在一楼玩卡牌游戏,见他提着行李箱,不解地上前询问。
“怎么了?这么晚要去哪?”
“游霜。”
“明早再走。”
游霜利落地穿好鞋子,打开门。游先礼已回到门口,准备进去,两人差点儿撞上。
游先礼盯着他手中的行李箱。
游霜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头看了眼,对高浩说:“师兄,送我去火车站吧,我要回波士顿。”
暮色沉沉,高浩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将游霜送到宾州车站,仍是错过了当天的末班列车。
他提议游霜在附近旅宿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去。但游霜势必要走,好像这地儿有什么东西追着他讨债。
游霜转站搭上回波士顿南站的长途巴士,全程大约五个小时,刚好能睡一觉。
上车之前,高浩问他为什么急切地要走,“感觉何裕生还蛮装的,我也受不了。”
游霜别过脸不语。
“是我表哥说了你不爱听的话吗?”总之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快发车了,游霜随口道:“藤原说交了男朋友,问我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他转身上车往后座走,高浩“喂”了一声,踩上阶梯想追问,被司机拦住要车票购买记录。
高浩跳下车,在车窗外找到游霜的位置,双手放在嘴边好像在交代什么话。
游霜闭上眼睛,高浩对他比了一个下拇指。
大巴车出发了。
午夜巴士通常票价便宜,加上能节省住宿费,是很多流浪者与异乡人的跨城交通首选。游霜靠着椅背假寐,耳边传来各种语言,各种方言。睁开眼,这趟过夜巴士搭载着各色人种,前排的印度人在吃披萨,后座的流浪汉在喝啤酒。
巴士的汽油味与酒味、食物味、汗液味混杂在一起。游霜有些反胃,但是晚饭没吃多少,想吐也吐不出什么,太阳穴突突地痛。
他带上口罩懒散地看向车窗,听见有人说可能要下暴雨,窗外起大风,打得车窗呼呼作响,如同末日前奏。
一对母女在后排依偎着睡觉,小女孩问:“Mommy,我们会死吗?”
“上帝会保佑我们。”她的母亲说。
喝啤酒的流浪汉骂了一句粗话,“任何教派的狂徒都是傻叉。”
游霜戴上耳机,隔绝一切祈祷与咒骂,窗外逐渐下起大雨,狂风呼啸,车速变得很慢,在路上颠簸摇晃,雨点沾粘在车窗上,窗外变成一个高斯模糊的世界。
游霜穿多了一件外套,将自己包裹在厚重的防护罩里,然后打开了一个纯音乐歌单平静心绪。
听完两首,手机一阵震动──他滑动屏幕,是游先礼发来的语音通话。
游霜眼神顿住,手指悬停在接通和拒绝的按键之间,迟迟没按。
后座的小女孩轻声说:“Mommy,我害怕。”
雨势愈大,游霜在位置上微微缩起身体,接通了电话。
那边沉默了半分钟,“上车了?”
“嗯。”
依然是沉默。
游霜问:“干什么?”
那边的声音在暴雨中听着不真切,“电话就这样开着吧。”
游霜握紧手机,轻轻呼出一口气,平缓呼吸。
那边不再讲话,好像也准备睡了,呼吸声均匀绵长。游霜下意识地跟随他的节奏呼吸,觉得身边的所有声音变得远了,雨声慢慢变弱,他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过了很久,他听到“哔哔”两声,迷糊地睁开眼。
巴士入站慢慢停稳,安全抵达目的地。雨停了,附在车窗的雨点也干了,显现出窗外另一片世界。
游霜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着天空那白色的雪点飘到红砖地面,很多人停下脚步,伸出手想接住那降落的雪点。
一片,两片,雪花越飘越多,飘到每个人的头发上。游霜猛然低头按亮手机,屏幕显示语音通话已经长达5小时45分28秒,通话还未断开,电话里的呼吸声清晰地钻进耳朵。
游霜下拉屏幕,显示现在的时间。
11月22日周六,6点05分,波士顿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