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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一刀两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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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游先礼收到一封海市MSF办事处发来的邮件。
办事处告知他,他的申请已通过初审,问他能否抽出时间接受视频面试。
他履历优秀,有五年以上的外科经验,做过全科医生,很多受支援的地区紧缺他这样经验丰富、能够处理创伤外科的医生。
办事处收到过不少年轻医生的申请,他们满腔理想主义,可惜经验不足,难以应对紧急突发情况。年轻医生要在医院接受几年培训,积攒实操经验,开始漫长的晋升之路,等到足够从容后,囿于工作与家庭,很少人再有精力提交二次申请,志愿医生的工作环境与医院差别很大,有些医生在前线待久了,回去后很难适应原来的工作,创伤后应激障碍甚至伴随终生。
游先礼定好视频面试时间,将这个决定通知了游正其,几分钟后,游正其叫他到办公室一趟。
他戴上口罩离开办公室,慢慢走往行政楼。沿途经过住院部后花园,见到几个孩子趴在转轮椅上晒太阳,咸鱼干似的,发出几声嬉笑。
游先礼驻足旁观了一会儿,日光熠熠,树木葱葱,这么平静温暖的时刻在医院里显得弥足珍贵,游先礼心中似有暖流拂过。
自他正式从医后,就告诫自己不要太情绪化,克制感动,即使是面对患者一遍遍的道谢。这些人是你救活了,才有机会感谢你。那些死去的呢?他们的怨恨来不及说出口,这不能成为你得意忘形的理由。
当医生确实要比病人考虑更多,承受更多。游先礼踏上这条不归路后,时常被游霜八岁时的先见之明吓到。
但是,他还有反悔的余地吗,如果这条路不是他来走,游家剩下那枚金贵的独子,你舍得让他承受这些外人带来的痛苦与压力?那么小的年纪,自己的眼泪还没流干,就要学着咽下别人的苦楚,吃不好睡不好,难道养大他是为了分配他去吃苦受累。
到达院长办公室,发现叶澹也在。
“坐。”游正其摆摆手,先在沙发坐下。
他跟两人太熟,一个人是十多年的好友,一个是亲弟弟,商量事情不需要拐弯抹角。人到齐后,他直接进入正题。
“你们师徒两人真够默契,同时给我递辞呈,那仁星还要不要设神外科了,干脆停掉。”游正其拿着两张纸,边摇头边说。
叶澹靠着座椅,云淡风轻道:“别这么讲,后生可畏,咱们医院现在人才济济,我啊,该退了。”
游先礼淡声说:“我没有辞职,我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哎,”游正其叹了声,“王牌科室,走了两个主力,科室的信誉度会大打折扣,你们最清楚培养一个成熟的神外科医生要多久,就算加入新鲜血液,也需要磨合的时间。”
“我知道,我看着仁星起来的,我最舍不得。”叶澹搓了搓手上的茧,“不过啊,我孙子出生了,我要退休带孙子,过点清闲的日子。”
话音刚落,两个姓游的皱眉望着他,齐声问:“你不是没结婚吗?”
叶澹挠头,“是我女朋友,还没登记,比我小两岁,在莫斯科,她是单亲母亲,最近孙子出生了,我想过去陪她。”
这简短的几句话信息量太大,游先礼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怀疑叶澹一把年纪被仙人跳,他坚决不同意他离开。
叶澹拍大腿,“这是我的事,你不让我走,我也不同意你走。”
“你说的话听起来就不靠谱,本身就没经验,还跑这么远结婚,当心被骗。”
叶澹不惯着他学生,“我知道你懂,你还离过两次婚呢!”
游先礼黑了脸,别过头不说话。
见两人翻脸,游正其顺便火上浇油:“不要说我独断专行,你们两个的事吧,我是结合科室实际情况认真考虑过的,你们,就你俩,只能走一个。”
他指着游先礼,“如果你要走,叶澹就不能走,留下来带人,等你回来了再说。”他指尖一转,指向叶澹,“如果你要走,游先礼必须留下,你们师徒俩自己商量。”
叶澹冷笑,“老游,玩挑拨离间这招儿是吧。”
游正其摇头,“不,我们仨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你死就是我伤,我只能尽量让损失最小化。”
他话一说完,就起身站到窗边,背对二人,等待一个讨论结果。
师徒俩对视一眼,游先礼几乎没有犹豫:“我决定好了。”他站起身,看向两个老人,“最多等我一年。”
游正其背着手,与叶澹交换眼神,叶澹无奈地唉叹一声:“老游,你从别院挖多两个靠谱的过来帮手,至少要主治水平,你不能让我一把年纪还干到死。”
“我留意一下。”游正其颔首。
游先礼走到门边,对两人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门一关,游正其向叶澹挑挑眉,失笑道:“硬骨头啊,你带出来的。”
“这不你弟吗,”叶澹没好气地翻了一眼,“我他娘上辈子欠你们的。”
今天没安排择期手术,游先礼下门诊就回家了。
夏日将至,日照时间拖得漫长,让他在下班路久违地观赏到晚霞。等红绿灯时,游先礼凝望天际那染色的云霞,云块细小,层次分明,像很多条金光闪闪的鱼,随着车流方向游动,追随那西斜的夕阳,等回到家后,鱼群将太阳完全吞没了。
再之后,连那群小鱼也渐渐消失。夜幕降临。
游先礼坐在车里看天幕变得黑蓝,路灯逐渐亮起。
夕阳无限好,可惜接近黄昏,一天只能看那么十几分钟,完全相同的落日美景,一生又是只能看一次。很多东西错过就错过了,下次再遇到,再拥有,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下次见到落日时,还会是这种心情,这种冲动吗?想跟鱼群一样追逐落日的冲动,想见一个人的冲动,想做一个告别拥抱的冲动,想听见对方声音的冲动。
游先礼开车到游霜住所楼下,熄火。
游霜有些东西还在他那里,如果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见,这些东西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等他走后,家里不常有人打扫,免得落尘。
他从储物盒拿出那本日记,重新再读了一遍,慢慢地翻了将近一小时。
还不到八点的时候,游先礼发现三楼的客厅灯突然熄了。
很快地,房间灯亮起,并且只亮了这么一盏。
他凝视那个亮灯的窗子,窗帘半掩,玻璃中偶尔映出两道人影。
游先礼将纸页折了再者,又慢慢抚平,压下褶皱。
如此重复了十遍后,他戴上耳机,调试了一下入耳音量。
模模糊糊的男声传来:“──你现在要洗澡吗?”
“嗯。”游霜回答。
“那我等你。”
游先礼摘掉耳机,下车点了一根烟。
浓白的烟雾将他包围,掩盖他比夜幕更漆黑的眸色,烟灰烫着指尖,但游先礼感受不到,只觉得血液在逐渐变冷,整个人像被冰水浸泡住,体温越冷,心率越慢。渐渐地,脸色也如同一个将死之人,他不停地抽烟,呼出的烟雾像是被消耗的生命,不知道抽了第几根了,一低头,烟灰像骨灰,落了一地。
好像小指被割走了,原来十指连心的痛可以令人元气大伤。魂魄离开他的肉身,无处可依,在夜里游来荡去,要这样捱到新的一天吗?
由于尼古丁的作用,游先礼手指有些抖,他重新戴上耳机。耳机里起先一阵沉默,慢慢地,传来几声喘息。
极暧昧的喘息,符合缱绻的夜晚。游先礼绷紧下颌,忽然地,他听到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讲了几句日语──
舒服吗?
会痛吗?
喜欢吗?
我想要。
给我吧。
另一道意乱情迷的喘气钻入耳里。
还没等另外那人回答,游先礼一把摘掉耳机丢进车里,他快步朝单元座走去。不过是三楼,走楼梯比等电梯还快,不到三十秒,他甩上安全通道的门,来到三楼门口。
按密码,房门顺利无误被打开。
客厅很黑,只有卧室透出隐隐亮光,引他靠近。
游先礼在房间门口站定,摸着门把,深呼吸两下,拉开门──
坐在电脑桌前的男人听到动静,回头吓了一跳,大声尖叫。
游先礼沉着脸走近,冷声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藤原翼没反应过来,结巴道:“游酸的叔叔,你为什么……”
游先礼打断他的话:“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们等一会玩游戏……”
游先礼瞥一眼电脑屏幕,那个日本成人动作片还在播放,一对男女在厨房里亲亲我我,激烈到仿佛要吞吃对方。
游先礼抬高声量,盯着藤原翼厉声说:“你管这个叫游戏?”
“──你在这里干什么?!”
游先礼转头,见游霜从浴室出来,穿着松垮的睡衣,头发湿哒哒的,头顶盖着一条毛巾。
“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知道我家密码!你到底在干什么?!”游霜震惊又愤怒,涨红了脸质问他,“你在监视我吗?游先礼!”
游先礼避而不答,回头对藤原翼说:“你出去。”
“不许听他的!”游霜高声喝止藤原翼,“这里是我家!”
藤原翼进退两难,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他只不过开电脑时看到一个用日语命名为“厨房料理”的文件夹,不小心点开而已,真是好奇害死猫。
游霜进一步逼问:“游先礼,你在监视我吗?!”
游先礼依然对藤原翼下令:“出去,随便找个酒店住一晚。”
“游先礼!”游霜气得毛巾抖落地上。
游先礼盯着藤原翼,眼神如刀,“听见没有?”
游霜上前扯住他胳膊,“回答我!”
“对──”游先礼回头深深地看游霜一眼,再转头,闭眼呼出一口气,望着藤原翼说,“你是不是听不懂中文?”
藤原翼直起身往外走,他当然优先听游霜的话,但他不能接受汉语水平被质疑,前段时间他才通过HSK中文水平六级考试,听力满分。
藤原翼一走,游先礼试图冷静下来处理家务事,“游霜,我们谈谈。”
“你也出去。”游霜轻声说。
游先礼低头看他。游霜的头发长得很快,湿刘海搭在眉骨上,此刻低眼敛眉,露出一截细瘦的后颈。
“我们谈半小时。”游先礼又说。
游霜没有回答。
沉默了半晌,游先礼听到他在吸鼻子。
“一点都不公平……”游霜抬头直视他,双目通红,“你真是伪君子,你既然要坚守叔叔的身份,就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交什么朋友,做什么事情,连我爸妈都管不了太多,你认为以你的身份,有资格插手这么多?!”
没资格吗?游先礼看着他的眼睛。
“你结婚的时候,我有阻止过你吗?我从十几岁开始意识到这段不正常的感情,看着你离婚又结婚,我感觉我这一辈子就望到头了,永远不可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永远永远,因为他不仅是一个异性恋,还是我的叔叔!我从十几岁起就抱着这种心态活着,你知道我活得多难受吗?!你根本不懂这有多绝望!”
游霜的眼眶不断涌出泪,这么多年尽力堵住的委屈,终于决堤了,他全身都在发抖,“你真自私,你看我像一个好拿捏的可怜虫,时不时来招惹我。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觉得左右别人的情绪很有趣,你太自私了!”
他喊得声音都嘶哑了,整个人游离在崩溃边缘,游先礼抬手给他擦眼泪。
游霜推开他的手,这次他认真地推走他,推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你快点找个人结婚吧,我要试着跟别人交往了,因为你,我都没有办法好好谈一场恋爱,说不定我跟某个不是你的人其实很般配。”
说不定我爱别人胜过爱你,随便来场正常的恋爱,跟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就算是平淡到无聊,也比当下这种充满折磨的关系好受,只要流的泪比现在少。
游先礼安静听完,低声说:“你要跟我一刀两断了,蛋蛋。”
游霜哽咽着,咬咬牙,对他最后下死令:“如果你不爱我,你就再也不能管我!”
游先礼接完他最后一滴泪,“你认真的?”
游霜指着门口,“出去!”
话音刚落,游先礼走出房间,关上门。
游霜捂着脸平复情绪。
半分钟后,他走到窗边,看见游先礼下楼,头也不回穿到小路对面,开车离开了,远去的车灯变成一颗微弱的句点。
结束了。
游霜疲倦地趴到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黑得看不见一颗星星,好像在预示着寂寞又孤单的未来。
望着望着,眼睛又不自控地涌出一些泪,游霜把脸埋进枕头里,低声饮泣。
游先礼会变成一个陌生人,连长辈都不是,不再关心他,陪伴他。他们认识了二十多年,最终形同陌路人。
真的结束了,他的单恋。
咔哒──
门再次被打开。
游霜睁开肿成核桃的眼睛,只见游先礼再次折返,把一个塑料袋往床上一扔,扔到游霜枕边。
游霜侧头,定睛看透明塑料袋里的东西──
两盒安全套,一支药膏。
药膏包装他曾见过,高浩曾让他转交给藤原。
游霜心头一紧,撑起身喊:“你干什么?!”
游先礼反锁房门,拉紧窗帘,走至床边脱掉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