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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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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先礼和游霜赶到医院时,游正其已经被送进手术室了。
急救人员在救护车运送的路上向接诊医生讲明情况,游正其突发脑出血,在家头疼呕吐,救护赶到现场已是昏迷状态,虽有自主呼吸,血压不稳,急救人员在车上给了短效降压药稳定血压。
透过电话对病情有了大致判断,神经科的主力直接在复合手术室待命。
人送进来马上拍了片子,影像显示蛛网膜下腔出血,所有人的神情分外严肃,这意味着极有可能是动脉瘤发生破裂。
动脉瘤出血,几乎是最严重的、死亡概率最高的急诊病症,一秒钟都不容懈怠,尤其面前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仁星德高望重的院长。
问题是,为什么意外发生得这么突然?
“在场的患者……同伴说……是性……性活动时突然说头痛,昏迷了,我们在车上给予了降压处理,目前生命体征……”急救科的小王脸色尴尬,磕磕巴巴但尽量保持专业素质交代病情。
手术室内的几人面面相觑,交换了几个眼神。叶澹见多识广,面无表情地审阅影像,判断动脉瘤的位置和大小。
站在医学角度上,无论患者是谁,因何出事,他们都需尽力相救,叶澹从多方面进行考量,敲定了给游正其做谨慎一点的介入手术,动脉瘤栓塞,最大减少这颗定时炸弹爆破的可能。
“备皮抽血,检查血常规和凝血。”叶澹高声发布指令,扫视一圈──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游先礼举高手肘走进来。
巡回护士握着电话,急切地说:“稍等!”
几人望着她。
“外面说,考虑到亲属回避原则,游主任不能上台。”
“家属说的?”
“说是院长的私人律师。”
游先礼脚步一顿,望向叶澹。
叶澹斟酌稍许,点点头,让神内科做脑血管介入的张医生给自己当助手。其实在动脉瘤栓塞这方面的经验,整个仁星除了他,没人胜过游先礼,不过外面的考量是情有可原,他十分理解,上次游霜出事,游先礼手术后就收到了上级警告。
“叶主任,那咱们现在怎么做。”张医生问。
叶澹和游先礼同时开口:“检查尿袋。”
护士依言检查游正其的尿袋,只见引流出的尿液并非正常的淡黄色,而是浑浊的粉红,甚至看到有微小的血块。
“血尿?”张医生脸色微变。
护士检查游正其的会□□位,发现裤子里蹭了些血色分泌物。
她紧张道:“主任,好像有血精。”
叶澹跟游先礼对视一眼,眉心紧拧:“麻烦了。”
在性腺健康的情况下,性高潮过程的充血和牵拉,会使泌尿生殖道黏膜出现轻微的损伤,但这种撕扯会被自身凝血系统瞬间修复,并不会出现血精。若是出现肉眼可见的出血,说明凝血系统出现了问题。
这种情况若是单独出现,还不至于太危急,问题在于游正其的大脑正在流血,若凝血机制“失灵”,手术将无法安全开展,这样拖下去控制不住出血量,后果不堪设想。
导致凝血系统失灵的最直接因素,极有可能是游正其在长期服用抗凝药。
游先礼眼底一沉,快步走出手术室。
手术等候区,张芃坐在椅子上,右手搭着左手手背,她的手心很冷,身体在颤。游霜站在她旁边,搂着她的肩膀表示安抚,眼底却尽是茫然。
听到手术门打开,游霜抬眼望去。
游先礼和一名护士走到张芃面前,快速说明情况:“现在出现紧急情况,他有凝血功能障碍的表现,出血不好止住,你回忆一下,他目前在吃哪些药?”
张芃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攥紧游霜的手心说:“前段时间见面,他好像在吃药治疗心脏病……”
游霜脸色一白,他闻所未闻。
“心脏病……”游先礼也皱紧眉,“确定吗?”
张芃摇头,“反正听他说,是治疗房颤之类的,要吃药防止血栓,怕哪天突然中风。”
“有印象是什么药?”
张芃沉默,她与丈夫分居已久,关于对方的近况多数是从家政阿姨口中得知……张芃把目光投向跟着游正其很久的许秘书身上。
许秘刚想说什么,坐在他旁边一直沉默的年轻女人上前两步,打开手机相册递到游先礼面前:“游医生,是这个吗?”
游先礼低头查看,相册里有一张药盒包装,是治疗房颤的华法林。
“他上一次服药是什么时候?”
“我没留意……”
明确在服用何种抗凝药物,至少能采取相应的逆转抗凝措施,游先礼抬眼快速看对方一眼,和在场几人解释:“我们检查到他的私密部位有血色分泌物,怀疑他在服用抗凝药,凝血功能差,直接手术会出现大量出血。我们需要清楚他服药的种类和分量,做逆转抗凝的紧急操作,等凝血功能降到安全范围才会开始手术。”
说完,他匆匆返回手术室。
剩余几人的目光锁定在女人身上。
薛敏拢紧外套,后退几步坐回椅子上,她跟着上救护车的时候吓坏了,只往睡裙外面套了一件风衣,等待区的冷气充足,薛敏抱紧胳膊,低头望着足尖。
她照顾年迈多病的父亲久了,习惯拍下药盒照片以防不时之需,这种习惯被无意识地带进与游正其的相处里,只是她没料到会在这种场面用上。
“我没想过是你。”她听到张芃哑声说。
薛敏轻声道:“对不起,张老师。”
张芃没有心情听她解释,低声抽噎,抓紧游霜的手腕,他是她此刻唯一的稻草。
薛敏忍不住侧着头,用余光打量对面的表情,不巧对上游霜那双迷茫的、失神的眼睛。
完全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想起之前在跟游正其的相处中,常常听他提到这一个独子。他很烦恼,不知道要拿游霜怎么办,在他心里,游霜缺乏独当一面的领导者气质,他太懦弱,这是游家所有大人的错,包括他自己。
他们没有逼他长大,从小到大讲他两句就哭,闹急了容易出现各种身体问题,所以长辈们对他很宽容,任他我行我素地活到二十几岁。到国外读一个商科学士,一个心理学士,再读一个医学学士,东走走,西转转,他觉得游霜至少得三十岁才心智成熟。
游霜达不到他心目中继承人的标准,要是生多一两个,倒不必如此忧心,这个孩子不行就把希望寄托于另外一个,可游霜是他唯一的血脉,游正其不认为他走之后,游霜能很好地接替仁星。
讽刺的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继承人,竟然是他一直以来暗暗嫉妒的亲弟弟。
在游正其看来,游先礼是他的兄弟,也是他防备的棋子。游先礼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实际蕴藏了一颗狼子野心,比他年幼那么多,却显露出过人的才干与稳健的心态,所以他们父亲才在早期立下遗嘱,把仁星的继承权转移给成年后的游先礼。仁星本该是游先礼的,他现在的位置本该是他亲弟弟的,他却在他们父亲走后在遗嘱上动手脚,将医院占为己有,偷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直到现在垂垂老矣,才感到迷茫,他到底应该信任唯一的孩子有无尽的潜力,还是应该把仁星还给游先礼,让他去创造一个更无限的未来?
可笑吗,他竟然对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情人倾诉这么多心事,好像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连家人也是需要防范的存在。
薛敏觉得很可悲,她曾不解游正其为什么对自己毫无防备说这些事,游正其常常沉默,只会在床事结束后,糊糊涂涂地叫错她名字。
他不止一次说过她长得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妻子。
“现在他的INR多少?”叶澹抬头问麻醉医生。
“主任,目前INR3.5,需要紧急逆转。”在凝血功能降到1.5以下之前,他们无法安全开展手术。
叶澹对护士说:“患者在服用华法林,需要尽快逆转抗凝,准备凝血酶原复合物1700单位静脉输注,维生素K1 10mg静推,现在给药!”他说得很大声,确保手术室里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护士给药完毕后,叶澹交代:“20分钟后复查INR,麻烦麻醉监测血压心率。”
所有人万分焦急,谁都想尽快开始手术,治疗脑出血是一道与时间赛跑的难关,但“抗凝”与“止血”的棘手问题摆在眼前,让人无可奈何。
子钟上的数字不断刷新,如生命的倒数……
二十分钟后,护士收到检验科发回的报告,表情不太好,“主任,INR目前为2.0。”
叶澹口罩下的神情凝重,“再追加800单位PCC静脉输注,维生素K1 5mg静推,30分钟后复查INR。”
游先礼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小时,手术还未开始。
他眉头紧蹙,再次来到手术等候区,时间已是半夜,几个副院和行政接到院长出事的消息,纷纷赶到医院等待结果,见他出来,一涌而上询问情况。
游先礼又一次同他们讲明:“还没开始手术,我们给他输注了逆转抗凝的药剂,需要等到凝血功能降到安全范围才能开始手术,刚刚复查结果仍未达标,要补充药物剂量,等待二次复查。”
“等这么久了,不会有事吧……”
游先礼瞥眼看见游霜站在人群之外,面色呈现不正常的苍白,他始终守在母亲身边,站得很直,僵硬的笔直,目光空洞,魂儿好像不在了。
“目前他的生命体征稳定。”
游先礼转身,撇下一句“大家坐着等”,匆匆赶回手术室。
手术室内一片死寂,等待复查结果的间隙,叶澹若无其事地转悠到游先礼身边,低声说:“我啊,还是决定不去外国结婚了,你看你们老游家结了婚的,没一个好下场,啧啧。”
游先礼冷眼睨他,亏他还开得出玩笑。
“你说小游怎么办呐,唉……”
是了,游霜怎么办?游先礼望着时钟上跳跃的数字,回想外面那个单薄的身影。
他才二十三,这么年轻,肩负得起那么重的担子吗。腿还伤着,别把他给压垮了,本身心肠就软软的,流心的,没成熟的,剩个脆薄的壳,碰一下壁不得全碎了?
唯有尽力医活游正其,游霜才不至于太辛苦。
“主任,复查结果出来了!”护士的声音明显轻松许多,“降到1.3了,可以手术了吗?”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静默的手术室动起来了,护士备皮,导尿,抽血常规,人转运到介入导管室,麻醉诱导,所有术前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
手术开始后,屏幕显现血管造影的实时影像,人体的血管像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穿引联结整副躯干。
微导管在蜿蜒的血管中慢慢推进,找到动脉瘤的瘤腔,释放里面的弹簧圈,金属丝会在瘤腔内部形成紧密的网篮,让血液无法流通,从而消减它破裂的可能。
手术安静地进行着,只有叶澹的指令声。
成功撤出导管后,叶澹注入造影剂最后检查。
载着瘤体的动脉血管通畅,因为血液没有进入瘤腔,动脉瘤在屏幕中不再显影。
这颗定时炸弹算是成功栓住了。
叶澹长舒一口气,留下助手完成后续包扎,和游先礼走出手术室交代结果。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外面等候着的人面色如土,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打盹。
游先礼第一时间看向角落,眉头皱起──
游霜依旧贴墙站着,眼睛睁得很大,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小鸟。这个状态让他很担心。
几人涌上去听叶澹讲手术结果,游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游先礼无声地接近他。
叶澹清了清嗓,在众人急切的目光中宣布结果:“手术顺利结束了……”
心头的大石落地了,耳鸣终于消失,游霜的大脑像被轰炸了一夜,他被轰得找不着北,直至这一刻,才听到休战的号角。
他晃了晃身体,眼前一黑,连后话都没听完就倒进一双有力的手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