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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环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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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极轻的敲门声,让游霜从困倦中转醒,被窗外的烈日刺到眼睛。
“早上……中午好,小游总。”
游霜眯了眯眼,望向站在床边的人──男人穿着衬衫西裤,戴着一副半框眼镜,气质干练,约莫三十来岁,是游正其的心腹许秘书,许钧。
“我爸……”游霜哑声开口。
“在NICU。”
许钧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看着他,“手术开始得太迟,出血出现在基底神经节,医生说有偏瘫的可能,你要有心理准备。”
游霜抬起手臂挡住眼睛,疲惫地深呼吸──原来这一切并非噩梦。
“撑住,小游。我知道这很难。”许钧安慰他。
游霜合着眼,眼睫轻轻地颤。
许钧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接二连三的意外发生在游家,如大厦将倾的前奏,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发生的,还有什么要将这副年轻的躯体压弯?
许钧跟在游正其身边差不多十年,看着这位游家的独子在溺爱中长大,他是一块未被打磨的璞玉,心思单纯,谁对他好,他就依赖谁,这样的人容易受到控制。和他那位叔叔走得近了,忘记谁才是他真正的亲人,如今最大的靠山倒了,恐怕自己也要一蹶不振,日子不会好过。
游霜久久沉默,许钧认为他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只好把要说的话留待后面讲。
他刚想离开房间,便听到游霜轻声说:“许秘书,不要封锁院长出事的消息,避免谣言发生。”
许钧等他下一句。
游霜不紧不慢地说:“你去通知各科室、各部门负责人,做好消息说明,院长只是身体抱恙,不幸发生意外,目前状态稳定。医院各项工作正常进行,所有员工做好本职工作,让患者就医不受影响,保证医疗质量,所有人不得对外发表不实言论。原本院长要参加的会议,让刘副院暂代出席。”
许钧望着他的脸,半晌,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重新坐下,“明白。”
他斟酌了一番后,说:“小游,虽然现在说这个很残忍,但这是院长一早的嘱托,万一他出事,我有必要第一时间和他的意定监护人进行沟通。”
游霜怔怔地看他。
“晚些时候,我会安排院长的律师同你见面。门口有位保镖,负责保护你这段时间的人身安全。”
游霜蹙眉:“我不需要。”
“作为院长的意定监护人,你的人身安全也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但与此同时,你的行为也会受到监督体系的监控。”
许钧不容他反驳:“抱歉,我们按流程走而已。”他朝游霜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游霜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凝视镜中人,双眼布满血丝,唇色浅淡,下唇角破了皮,那是游先礼昨夜留下的。
昨夜……唇齿相依时,让他感觉自己被严密地包裹着,很安全,很温暖,不需要为明天的景况而担忧。
一夜之间,保护他的防护罩全都消失了,昨夜的美好遥远得像一场绮梦。
他走出病房,立即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守在门口,那人皮肤黝黑,长相粗旷,脑袋侧面有道疤痕,伤疤周边没有头发。
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凶悍,却尊敬地称呼他“游先生”,他叫王刀,除此之外,男子并无多余的自我介绍,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
游霜在电梯门站定,客客气气地警告他:“麻烦不要跟着我,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请你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王刀看他独自进了电梯,便快步走楼梯跟上去。
重症监护室外,叶澹和副院在低声交流,许钧也在旁边听。
游先礼长身而立,安静望着病床上的人,眼底看不出情绪。
游霜走到游先礼旁边,与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许钧用余光瞥他,游霜没有别的动作,笔直地站着,双手自然垂于两侧。
病房里的他父亲,不过五十多岁,在没出事前,身板硬朗,每周五会跟着科室查房,对患者用尽关怀。德高望重的游院长,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倒在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人的命数像一个猜不透的玄机。
游霜想贴近游先礼,找个能够依靠的支撑点,但他不能。他听到叶澹和其余长辈安慰他:小游,撑住,院长会醒来。
唯独游先礼沉默不语,等其他人逐渐离开后,游先礼从他身后经过。
极快地碰了碰他的手指。
他的食指勾住游霜的小指,牢牢地圈握住,游霜愣了一秒,屈起小指回握他,两根手指如同缠绕的环扣,感受过彼此的体温后,很快地分开了。
游先礼面无表情地离开走廊。
游霜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发现许钧在不远处对他施以礼貌的笑容。
他的眼镜片反光,凝望他时,如同一台冷冰冰的监控。
手术结束后的24小时,游正其仍在昏迷状态,为了防止血压飙升引起二次出血,医生给他使用了镇静药,每小时评估他的意识水平。
在他身上还有一个棘手的矛盾点,他先前在治疗房颤,由于手术原因中断了抗凝治疗,这也意味着他将面临同样严峻的血栓风险。
何时重启抗凝是一个艰难的临床决策,神经科和心内科的医生在两天内会诊多次,试图制定出一套谨慎的术后护理方案。
每一场会议,游霜都会陪着母亲旁听,会议结束后,他安抚好母亲的情绪,还没能休息一会儿,就被法院或者律所因为种种原因传唤,他作为游正其的意定监护人,受到各方的高度关注。
连吃饭时间都很难挤出来,游霜在一周内瘦了五斤,下巴削尖了许多,以往剪裁合身的西装外套,再次穿上,腰围竟然松了一圈。
有一次王刀开车送他回游正其的住所拿送往法院的材料,在车上等了很多,也没见游霜回来。
下车到屋里一看,才发现游霜晕倒在玄关处,脸色惨白。
王刀把他急匆匆送到附近的社区医院补液,游霜输液时看着文件发呆,突然接到游先礼的电话。
“在哪?”
“家里。”
“我下班过去。”
“不行……”
游先礼那边静默片刻,说:“你最近在躲着我。”
轮到游霜沉默。
“很多事情要处理?”游先礼问。
“嗯。”
游先礼又问:“能处理好吗?”
“嗯。”
“我接到MSF办事处电话,他们现在需要招募一批外科医生到加沙,半年打底。”
游霜屏住呼吸。
“如果你需要我,我就推掉这个项目。”
游霜抬手挡住眉目,手机举远了点,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再贴回耳边。
他从未觉得“需要”是如此心口难开的词汇,他想留下游先礼,想在叔叔怀里好好睡一觉,想抽出一小时和游先礼拥抱,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被摸摸耳朵,心中的不安和躁郁就能抚平不少。
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不敢撒娇了,如果是小时候,他要游先礼发誓24小时陪在他身边,叔叔必须像“大跟班”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守着他,保护他。
但,他已经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小朋友了,他突然之间有了很多无法逃避的责任,他有他的现实世界,游先礼也有他自己的理想主义。他做不到像游先礼一样对遥远国度的人们附有责任心,他只能对身边的人,至少是仁星底下的数千名员工负责。
成长的阵痛是必须要体会的,前面过得顺心舒坦,只不过是因为它迟到了而已。
“你在听吗?”游先礼将他的神思拉回来。
游霜张张嘴,说不出话,觉得嗓子好艰涩,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节奏,回答游先礼:“不用管我。”
挂了电话,游霜同王刀说:“转过去。”
王刀转身背对他。
游霜低头继续看材料,眼泪像装着情绪的炸弹砸在纸页上,纸面风干后显现出一个又一个皱巴巴的小坑,千疮百孔的,再不可能被抚平了。
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游霜揩掉眼泪:“喂?”
那边的人不容他整理情绪,语气急促地说:“小游,快到医院一趟!”
游霜短暂地一怔,很快拔掉针头往外走,催促王刀抄近道回仁星。
他心如擂鼓,完全没发觉手背的伤口在流血,只在心中不断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样……
几个科室主任与医院行政已在重症监护室外等候,面色沉重。
游霜快步走过去,许钧从人群中绕过来,对他说:“院长在找你,进去吧。”
游霜勉定心神,被领着去穿隔离衣。
游先礼站在监护室门口,从头到脚扫视游霜,看见他手背上的血迹,皱了皱眉,低声叮嘱护士领他进去之前,先把他的伤口清理干净。
游霜与他四目相对,不自然地错开眼。
进到监护室,映入眼帘的便是监控板上显示生命体征的数字,游霜已经熟悉它们各自代表的含义了。短短一周内,他摄入了极大量的医学知识,知道这些数字在哪些区间内代表“稳定”,哪些代表“危险”,人的生死由几个数值来衡量,最公平,也最残忍。
游霜来到床边,低头与游正其对视,他差点认不出这是他父亲。
枯瘦、干瘪的一副身体,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他父亲已经老了。游正其微睁着眼,眼珠浑浊,呼吸微弱,游霜从来没有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近,他简直能想象出父亲死去的模样,意识到这一点,他全身忍不住地发抖。
游正其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似在努力看清眼前的人,辨认他的身份。
游霜说:“爸,是我。”
游正其嘴唇翕张,无声说了什么。
“不要现在死好不好?再活几年好不好?”游霜感到空前的无助。
简直巴不得立即气死他!游正其用尽全力抓住他的手,往下一扯。
游霜弯下腰,耳朵靠到他唇边,听他断断续续地,用气声讲出几个字──
“守……住……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