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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八仙过海·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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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山脚下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裴姜熙和韩艺祉师徒俩,挤在小小的四角亭下。雨水浸润了大地,原本灰白的石块,此时变得黑黢黢的。只有三人脚下的位置,还保持着原本灰白的模样。
通往四角亭的石梯坎两侧的钩阑上,这种明暗的交替最是明显。
寻杖的顶面,完全被雨水润湿,是深沉的灰。未作雕饰的阑板中心,还保留着石材原本的浅灰。两种颜色之间,可以看见清晰的过渡层。
雨点落下的时候,亭子后山林的绿也变得更加深沉。
上次说到,裴姜熙看见这个玲珑小巧的四角亭的前排柱上刻着:四面云山绕二水,一潭星月照孤亭。
这次身在亭中,她将后排柱的题字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后排石柱上,字要多得多,所以也更小。或许也正因如此,有的字已然模糊不清了。
右方的石柱上写着:忠恕廉明德正义信忍公。第二个字和第五个字已经无法辨认,是裴姜熙独断的推定。
左方的石柱上刻着:博存仁慈觉即俭真礼和。第一个字和倒数第二个字已经无法确认,同样是裴姜熙的推断。
裴姜熙伸手摸了摸右侧石柱上的第七个字,雨在这时也适时地停歇了。
“比试要开始了,”裴姜熙诘责道,“你要黏师父到什么时候。”
紧挨着师父的王伯玉被说得红了脸,他即刻回应说:“我这就走了。”
“师父。”王伯玉念念不舍地望着韩艺祉。
“去吧。”
刚走了没两步,他又掉转头走了回来。
“这个还你,”王伯玉摸出一个小巧的药包,递给裴姜熙:“还剩一半。”
“你留着吧,”裴姜熙说:“也许以后用得着。”
“我真的走了。”王伯玉将药包放回到腰带中,爽利地转身,向山道跑去。
“那是对谁用的?”
“杜太白。”裴姜熙心领神会地回答。
“处心积虑掠走了碎星剑,”韩艺祉看着裴姜熙,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如今又改换门头想要贺家赢?”
裴姜熙看着她棕色的瞳仁,模棱两端地笑了笑。
远方的地平线上,两个瘦削的身影骑着马儿飞驰。
“来了。”
韩艺祉顺着裴姜熙的目光看去,一男一女策马奔腾。
一个高大单薄,一个娇俏可人。
及至奔袭四角亭前,这清瘦的一双男女翻身下马。
是象无与林珍娜。
她们看着亭中的两人有些迟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是第一次见面吧。”裴姜熙一面牵起韩艺祉的手,一面亲切地说:“欢迎两位回到不忘阁。”
象无突然记起来,他和这个说话的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初次造访不忘阁时,就是这个姑娘招呼了他。
“裴姑娘。”他欢欣地牵着林珍娜上前。眼睛看了看裴姜熙,又看看韩艺祉。
“这是咱们的阁主。”裴姜熙心得意会,向两人介绍道。
“阁主。”两人向韩艺祉恭敬地行过礼。
“恢复得怎么样了?”韩艺祉关切地问。
“如阁主所言,型气果然再次凝聚。”林珍娜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是出了什么差错么?”
林珍娜叹了一口气,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只是有一股气始终在我胸中涤荡,无法消解。时不时地会阻滞我的型气运转。”
裴姜熙应时地上前。“交给我吧。”她说。
山道上,王伯玉就要走过第一个拐角。他眷眷不忘地回头,看见裴姜熙捧着林珍娜的脸蛋,向她的眉心亲吻了过去。
远处的天际线,太阳露了半边脸。
少女的脸色,胜过天边的朝霞。
*
高耸入云的经阁顶端,风鼓动着裴姜熙的衣袍。
她仰起头,一片花瓣从更高的天空坠下。
粹白厚实的云层,一层又一层地破开。娇弱的花瓣如有千钧,在空中留下一条笔直的印记。
裴姜熙的视线始终追随着跌落的花瓣。
那是十二月的黄色水仙,流星一般滑落到了裴姜熙可以平视的范围。
裴姜熙伸出手,打出一个响指。花瓣一刻不停地下坠,形状却似如水滴,解构再重组。
那是十一月的红色山茶。
花瓣冲突云层,云层退向四周,绵密的云朵也染上了欲滴的红色。
涤荡整个天穹的响声一个接一个,从看不见尽头经阁顶端传下。那些清脆的声音,穿过染了色的云层。
十月的粉芙蓉、九月的浅紫菊、八月的金黄桂。
声音一次次地穿透,追上了下坠的花瓣,一次又一次。身后的云层的色彩逐渐浅淡,却变得越来越动人。
紫红的七月百日红、粉白的六月莲、鲜红的五月玫。
裴姜熙也纵身一跃,从花瓣破开的云层间隙,从这些充满了色彩的云层中落下。
四月的白樱,三月的红桃、二月鲜黄的迎春。
破除了最后一道云层,花瓣枯萎,紧缩做了一团。
所有的色彩再次出现,围绕着枯萎的花叶盘旋。最终虬结、融会。
那是种子。
种子直直地掉落,破开了光与风。雷鸣般的声响,源源不断从云层的下方传来。
所有云层都响应似的闪着光。
不知裴姜熙穿过了几种颜色的云层以后,响彻的雷声终于停歇,所有云彩也转瞬之间失去了光亮。
种子落入地面了。
孱弱的树苗从泥土中探头,顶端是两片嫩绿的新芽。
树苗扭曲着,奋力向上生长。树干长出了分枝,枝上发出了新芽。
一个又一个的枝颠,一片又一片的枝叶。
树干托举着树冠上升,穿过云端。
树冠不断向外扩张,到了它能达到的最远距离。这一刻,这株参天大树的枝叶颤抖着。有黄金色的光芒向四周散落。
整个天空,都染上了迷人的金色。
翠绿的树叶飞向天际,一半的叶片拼凑出吊床的模样,两端拉结在空气中。托住了下落的裴姜熙。
另一半的叶片像是茧一样集聚。散开时,辛少伯已经在那里了。
他的眉心出现了两道细长的印记。
裴姜熙僵着脸。“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那对瞳仁漆黑,波澜不惊却全是怨怼。
营帐中,金智媛站在距离赵政桌案很远的地方。
赵政喜不自胜,放下手中的笔从桌案后站了起来。
“智媛,你回来了。”赵政绕过桌案,他立刻察觉到金智媛的气息有异,“你受伤了,裕贞呢?”
“你为什么还和那个老头在一块?”金智媛冷冷地发问。
“既然没事,为什么一直不传信与我。”赵政面色一沉,先发制人诘难道,“老皇帝死了,朝中乱成了一锅粥,你不是不知道。”
赵政上前,拉住金智媛的手臂就要向火炉边走,语气也柔和了些:“我要与朝中的大臣周旋,还要担心你们的安危,这些日子里我是彻夜难眠。”
金智媛站在原地不动,他盯着赵政的眼睛,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还和贾东野在一起?”
“难道你希望我和其他的两大剑派同时开战吗?”赵政松开了手,毫不逃避地回应金智媛的目光。
“你知不知道他有意隐藏了王子美的信息。”金智媛语气冷静,眼眶却已经泛了红,“裕贞就这样被杀死了。”
赵政默然。
“他根本就是要我们和王子美死在一起!”金智媛越说,情绪越是激动。
赵政连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告诉天下人,人是长生殿杀的吗?”
金智媛一把甩开他的手,狠狠地说:“要么他们,要么我和裕贞。你选吧。”
“你这是要做什么,一定要逼我吗?”赵政一甩衣袖,“血宫、烟雨楼虎视眈眈,三大家族蠢蠢欲动,我现在能依赖的只有你和桃花源。”
“我可以为你拼上自己的性命,”金智媛瞪着赵政,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但要我与这几个想要杀死裕贞的人并肩作战,我做不到。”
“你一向都是最冷静的那个人,不是吗?”赵政又软语说:“成败在此一举,我们不能失去他们的助力。”
“长生殿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门派。”
“至少在烟雨楼覆灭之前,我们不能放弃这个盟友。”赵政做出了让步,咬牙补充道。
“即使代价是我和裕贞的性命吗?”金智媛步步紧逼。
“就算是我自己的性命,在师门的未来面前都不算什么。”赵政向金智媛伸出手,“师妹的仇,我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
金智媛看着赵政的眼睛,确认了他的决心。
“你要去哪?”赵政喊住了转身就要离开营帐的金智媛。
金智媛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要置师祖基业于不顾,”赵政顿了顿,哀伤地说:“置我于不顾吗?”
“殿主放心。”金智媛平静地回答:“在您的大业完成之前,我不会来打扰你们的。”
“师妹,”赵政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金智媛默默解下了腰间的两柄佩剑。那是迈出山门之际,赵政亲手替她和金裕贞打造的佩剑。
只轻轻一抛,两柄佩剑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桌案旁的剑架上。
“一定要走吗?”赵政还在尝试做最后的挽留。
撩开营帐的幕帘,金智媛绝裾而去。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