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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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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九年的冬天,临近春节的小雪还是一样的淅淅沥沥。
因为十三年前的一场意外大火,并梅戏园被烧了个精光,树倒猢狲散,能扒拉出来的只有几件不咋值钱的蟒褂和几把再也发不出声音的京胡。而那位本应安度晚年的老班主不得不再扛起戏曲残骸匍匐前行,他掏空家底,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自己七十大寿之前在原址重建并梅戏园。
人人都说他柏仲言是个疯子,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稳住传统戏曲的根基。
事实证明他也做到了,票意外卖出去一两张,多少都是希望,还看见了不少以前戏迷,如今也是花白胡子一大把,不吃饭也要拖家带口赶来支持。
借此机会,柏仲言正好也想和业界的朋友们聚一聚,也顺便把从年初就借口在外旅游的亲孙子柏宙叫回来过年。
他说有大事要宣布,无论如何都要等人到齐。
再回到这栋暮气沉沉的戏园老宅时,柏宙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从他梦里复刻出来的那样,比如台阶上的坑洼小洞,小花子和几个师弟就经常在这里打弹珠,进一个就要请一个冰棍儿,偶尔还会分自己一个,故意挑最冷的那个,就想看他无从何下嘴的样子;再比如窗前挂着的燕子风筝,那是卜烨专门买给小棠玩的,不知怎么到了小花子手里,没两天就挂屋顶上去了,两人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差点打起来……
明明也就才十几年前,恍惚间却让柏宙觉得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不过也合理,卖火烧的大叔因经验不善回家割麦子了;裁缝店大姐不小心被直销所骗,把整个店面全都赔了进去;至于那个书屋店主,自从开始流行电子阅读器后他就从卖书的摇身一变网吧老板,混得风生水起。
只有戏园还是那个雷打不动的戏园,犹如地缚灵一般镇守着林原巷一隅三寸之地。
穿过游廊就是他们平时生活的大院,柏仲言的嗓门子很大,隔着一丛郁郁苍苍的冬青都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屋顶积雪被吓得一哆嗦,一团接着一团,柏宙这才回神,抖抖肩膀,推门而入。
“怎么才回来?!”
果然先听到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质问。柏宙低头,十分心虚又不敢撒谎,解释外面下大雪不方便走正门,所以绕了点路。柏仲言终于无话可说,上下打量着他,说:“就你一个人回来了?人呢?”
“谁?”
“叶子啊!”
卜烨小名“叶子”,但自从他们长大后这个名字就很难再叫出口了,基本以姐弟相称。柏宙犹豫开口道:“哦……姐和她男朋友正在泰——”
说到一半才想起来那个女魔头叮嘱自己不要露馅的事情,但发生得太快,柏仲言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把手上的两颗核桃转得哗啦啦响。
“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让她立刻马上回来!真是不像话!”
不知道他在气卜烨偷偷谈恋爱的事情,还是在气柏宙没半分眼力见,两人都到了适婚年纪,可还是一点表示没有。总之,老班主的话犹如圣旨,谁都不敢先发声,只等柏宙接旨退下后才继续刚才欢乐的气氛。
真要命。
他从小就在林原巷长大,小初高都在三公里的范围之内,只要柏仲言一咳嗽都能抖三抖的程度,直到高考后才有机会跑出去看看世界,但没两天又被各种事情支回家,犹如一根风筝,执线的人稍微拽一拽就能掉下来。
正因如此,大学毕业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在外地做了两年文职没意思,又跑到乡下种了半年树把腿摔了,医院呆了三个月,之后就被柏仲言抓回家学习经营戏园生意,一三五会计,二四六营销,周日当星探,在各大少年宫门前发名片。
总结他二十七岁的人生: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一塌糊涂。
但这不怪任何人,父母早逝,是柏仲言一个人把他拉扯长大,是家人也是京剧师父也是戏园班主。这老爷子一生就干一件事情,那就是唱好京剧,经营好并梅戏园,把传统文化继续传承下去,但是性格倔强得很,多少搞直播推广的经纪公司带着诚意寻求合作都被拒绝了,他称这种行为叫“不务正业,欺师灭祖,糟蹋艺术”。
这就相当于自己都穷到要饭了还要嫌对方给的馒头不好吃。柏宙不是没想过反抗,但都无济于事,因此他那个“少班主”名号更像是讽刺,说是继承人不如说是京剧这片荒野最后的一个稻草人。一辈子几十年,一下子就看到了头。
想到小时候,别的孩子放了学可以到处疯玩,他就得赶紧回家跟老师练基本功,什么跑圆场、压腿、云手、空翻等等。练到五岁才知道自己有焦虑惊恐症,人一多就容易口吃、眩晕、休克。就算这样柏仲言还是不放弃对他的培养,唱不了就学乐器,京胡、三弦、板鼓,要不就学化装,给旦角贴片子、插绒花,给生角吊眉、勒头……
谁又知道,他最喜欢的其实是在旧城河的草坪上看云彩。
这个烂摊子既是他的劫数,也是他的命数,就像自己在日记本上写下的那段话:除了命运本身外,任何人无法背离命运做出选择。
屋外风雪交加,却没有柏宙心里的思绪纷乱。
这一路上,他一边想着该怎么和卜烨解释,一边仅靠直觉在园子里瞎逛,但就算是他把每一个屋子都踩了个遍,那边依旧是一串空白的忙音。
不知不觉,他又回到了当年小花子躲藏起来的小平房。
这间屋子叫“梅园”,是老班主发家前住的地方,可以说整个戏园是在此基础上扩建成的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屋外有一棵百年梅树,凛冬盛放,是老祖先种下警示后人孝行坚韧不拔的精神,戏园因此取名“倂(傍)梅”,后取消异形字,才随了“并梅戏园”。
在某个特殊年代,为了把传统戏曲完整保留下来,柏仲言在这里存放了不少戏班子的东西,也包括他们柏家的家谱,还有四五六个古董花瓶,个个都能卖出好几个四合院的价格。按理说小花子不该知道这个地方,但也有可能是柏宙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因为这里是柏家不可触犯的禁地,而小花子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它和他都在那天的大火中死去,都有最独特的意义。
因为视力连年减弱,柏宙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摸到他当年坐过的那个小门槛。他被问过无数次为什么不戴眼镜,回答是太麻烦了,如今回到这里才发觉,自己就像小花子说的那样,是一个因循守旧、害怕改变的烂木头。
就如同这座老屋、戏园,无论四季更迭时间轮转,它都会因为某些事、某个人默默守候在原地。时间会教人遗忘,但柏宙不敢,也不能,算是面对无常命运时,专属于他自己的一点小倔强。
每个人都有仰望太阳的权利,但只有他被自己的愧疚画地为牢。
“师哥,你在哭吗?”
忽然从窗下冒出一张好奇张望的脸,小个子施朗嘿嘿冲他一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烤山芋,说:“你在外面那么久了,应该也想这口了吧。”
施朗是柏仲言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年纪小不安分,什么都想学,最近就总爱往天桥剧院蹿。那里是相声艺人的集合地,就是俩人往台上一站,你一言我一语,暗藏刀光剑影,最重要的是不用化装不要戴行头也照样可以唱两句戏,唱不好更不要紧,站桌子里那位自然会帮着托底。
那里的一切都和枯燥无味、古板严肃的京剧不一样,只要嘴皮子不掉地,能够自圆其说,把气氛带起来,大部分观众是不会管台上演员的“死活”的。
另外,相声较于其他非遗文化有先天性的优势。首先,它生于草野,曾经是撩地的生意,意思是家里没饭吃的、没学上的才会去做的行当,文本段子全都紧贴生活,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其次它的兼容性很强,形式可线上直播线下公演,文本可改编历史讽刺现实,这才于乱世中独立站立。
但这话柏仲言那个老古董可听不得,行当中的三六九等之道已深入骨髓,更何况现在有很多相声演员开始以唱戏为噱头招揽生意。即使京剧如他一样经历改制断奶、步入暮年,他仍然不愿意承认相声在传统文化行业中的地位。
可施朗哪管得了那么多,像他这样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和当年的小花子一样,越拦着越好奇,干的破事就越出奇。
正吃着,施朗突然抬头,用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柏宙,说:“师哥,你说我转行去说相声怎么样?”
柏宙一听这话就愣住了,虽然他也不乐意,但骨子里还是那副正统继承人的做派,立刻绷着脸,“想什么呢,又想不好好上课跑出去玩。”
“哪里啊!都怪师父!前两天天桥剧院的孙总找师父商量演出的事情,问问今年咱家的封箱演出能不能上台……可是师父他老人家直接本人打出去了,还骂我们光想着挣钱。但是你看看这院子——”
施朗随手一指院中落魄的景象,此话不言而喻。
要想传承下去就得先学会挣钱,柏仲言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道理呢。
柏宙也很无奈,就岔开话题道:“这山芋挺好吃的。”
“是吧是吧,我专门挑的红心,可甜可甜呢。”
“对了,你刚才说的相声,是什么?好玩吗?”
“可好玩啦师哥!”
一说到这里,施朗就开始兴奋起来,非要和柏宙挤在一张小板凳上看雪。
泰江的雪,不是南方那种下着玩玩的冰碴子,那是一片一片的、棱角分明的雪花,将一望无尽的天空染成银白色。大概是坐得太久,连屁股都要冻在上面了,施朗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使劲就把柏宙从茫然中拉了起来。
“师哥,走,我现在带你去听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