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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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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吃点好的,还是生日,严惊羽就挑了一家老字号铜火锅,光是羊肉就要了六盘,还有肥牛卷、牛百叶、冻豆腐、酸菜粉丝、蘑菇青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颇为奢侈。
蘸料也很讲究,湘川渝重麻重辣,分干碟油碟,广深潮汕偏爱沙茶酱,加之香菜海鲜酱等小料提味,但来到泰江就不得不尝一尝麻酱,以麻酱为底,加之以香油、韭菜、腐乳、香菜,适当地放一些酱油中和,再将羊肉片在枸杞大枣熬制的清汤烫个几秒,入口丝滑清爽,流连忘返。
他们荤素分配得很鲜明,一半对一半,柏宙吃草,严惊羽吃肉,搭配干活,如进村扫荡的土匪,连用来垫羊肉的白菜叶子都不放过。
稍等火锅的雾气散去,柏宙的脑门像是刚出水的鸡蛋,上面凝集了细密的小水珠,有的不堪重力,顺着圆润的弧度滑落,但更多的仍然残留在鼻尖、眼眶。他本想抽点纸巾擦汗,可这只手在严惊羽的凝视下怎么也伸不出去,只好悻悻收回,无辜问道:“不行吗?”
“三块钱也是钱!省着点!”
“三块钱还是付得起的。”
“……”
当少爷哪知柴米油盐贵,洗澡吃饭睡觉看似是习性,但哪一项不需要花钱。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他们现在都属于后青春的叛逆期,没钱没本事,空有一个只会做白日梦的脑子只配流落大街。
要是别人就算了,唯独面对柏宙,严惊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在桌下偷踹了他一脚。
“有钱很了不起?三块钱的卫生纸不是钱,那三千万的剧院呢,你也能说买就买?”
柏宙不是不知道疼的人,边揉小腿肚,边伸筷子往锅里去。沸汤滋出来的油星子全都挂在了他三千块钱一件的毛衣上,看着真叫人心疼又可恨。
没想到的是,那块肉竟然是涮给自己的。不要蒜泥不要韭菜花,麻酱多多。他居然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习惯。
“别生气,多吃肉。”
柏宙说道。
还在戏园的时候,那里有个专门做饭的奶奶,经常自己腌制酸菜和肉干。记得她最拿手的就是灌香肠,在白松叶的熏制下更凸显肉质细腻、弹牙,外裹的肠衣薄而脆,但因为泡过白酒,吃多了容易上脸。其次就是铜火锅,一入冬就回乡下宰一头羊扛回来,先用鸡架和猪骨熬煮汤底,再和枸杞、香料、姜葱料酒一起倒入锅中,慢煮一个多小时,正好就是他们几个下课的时间。
好像是每周三晚上七点开席,但只有小花子下课最晚,每回只能捞点白菜帮子蘸麻酱吃,羊肉什么的都别想了。后来还是听说柏宙初中学习压力大,要在学校上晚自习,这才把晚饭时间往后推到八九点,一家老小坐等少班主开席,也算是了了小花子的心愿。
奇怪的是和他一班的卜烨回回都能在六点前赶回戏园,一问才知道这小子放了学就跑走,招呼都不打一个。柏仲言勃然大怒还以为他学坏鬼混去了,罚了他半个月不许领零花钱,但小花子是真怕小少爷饿死在学校,偷溜过去才知道,那人居然一直坐在校门口,等差不多时间了才回家。
那晚他们俩被柏仲言骂得狗血淋头,半夜趁没人溜进厨房,柏宙也是这么给他递了一块肉。唯一的一块羊腿肉。
开心要吃肉,不开心更要吃肉。
那天他们俩吃到肚子溜圆,撑得像个小皮球,挨打都往外蹦饱嗝儿。可那又怎么样,开心就好,没有烦恼。
以前不这么觉得,现在再一想那段日子其实不是那么糟心。十三年可以从头到脚改变一个人,什么都变了,但什么都还没变。
“不好吃?”
“……还行。”
这下“斥巨资”买的卫生纸终于派上用场,严惊羽把脸埋入白花花的柔软中,然后抬起血红的眼睛,假装淡然地看向一边,“小米辣熏的。”
“哦,下次不吃辣了。”
“吃,为什么不吃!吃肉,今天必须要好好吃!”严惊羽忍着又烫又辣的羊肉,咔咔造下去两盘,“别光顾着给我夹,你自己也吃,吃不完都浪费的话,看我怎么揍你。”
“没事,可以打包的。”
“打包干什么,又没人会做饭。”
柏宙下了一碗鸭血,眼睛随着血块上下翻滚而动,说道:“我会的,还有打扫卫生什么的,尽管都交给我就好,你忙忙你的。”
“你在家不是少爷么?”想到这人以前连穿多少码的鞋子都不知道,如今居然会做饭,严惊羽简直惊掉大牙,“你爷爷是不是‘虐待’你啊?”
柏宙笑着摇头,“这是少班主需要学习的课程之一。要想接手戏园就要真正融入进去,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开始帮家里收拾戏服、打扫教室什么的。”
这些事情严惊羽还以为都是请了专人打扫,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道:“除了那个戏园子以外,你就没干过其他事情吗?”
“没有吧。”
“可你都二十七岁了。”
“还没过年。”
“这是重点?”严惊羽有种想给他一下的冲动,“难道你活这么长时间就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以前没有现在有。”
“啥?”
“反正跟着你,做什么都行。”
柏宙咬着筷子,半会儿才说。
严惊羽瞬间被恶心到了,狠狠把筷子戳进火锅里,心想这臭木头不是直男吗,怎么整天说些令人误会的话。
“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正式离家出走。”
“哈?”
“我爷爷他脾气不好,如果被他知道我偷跑出来听相声的话……总之,我打算离家出走,给我给他一个思考的时间,也许会有转机也不一定。更重要的是——”
咕噜咕噜的声音中,柏宙慢慢低下头,在蘸料碟里划拉。
停顿的瞬间,严惊羽感受到了气氛些许的尴尬。
“这次他把我叫回来不止是为了戏园子,他要我和我姐结婚。”
“……”
“不是真的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大人们瞎定的娃娃亲而已!”
严惊羽白了一眼,灌了一口凉白开,“所以呢,不想结婚就直接跑路了?你是渣男吗?”
“没事,反正她也不喜欢我的。”
“你是白痴吗?没谈过恋爱吗?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是谁主动的问题!就算你不喜欢这件事那也得等女方提反悔!听懂了?”
柏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看就是个纯血母单。
可是转念一想,他和卜烨是什么宝玉金锁的孽缘,就算俩人不在一起,往后只要他想结婚,那姑娘们肯定排队赶着上。
公约第一条,不打探对方的私事。
严惊羽尴尬收回话题,忽然正色,“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得跟你商量件事。离家出走就要走得干脆一点,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跟家里联系了。手机拿来。”
“可是……”
“后悔了?”
柏宙犹豫上交手机,看着他一路顺利摸到通讯录和微信,三两下就处理完了所有事情,最后才说道:“密码是小花子的生日。”
严惊羽的脸色从白到红再白,恨不得一头栽进这碗混沌不清的蘸料之中。
“吃肉啦!”
这顿火锅无声进行中。
结账要走时,饭店二楼突然呼啦下来一大帮子人,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一看到严惊羽更是兴奋,晃着晃着就过来了。
那群人当中的大哥看上去有些眼熟,应该出演过某几个卫视的小春晚。他先揽住严惊羽的肩膀说了不少类似过年好的吉祥话,每句话都不一样,笑得像一只杰尼龟,然后才慢慢转向柏宙,同样也露出了和他差不多的表情,问道:“这位小哥看着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木白宙,柏宙。”
“哟呵!柏家小少爷!我叫张业麟,大麟子!以前受过并梅戏园的照顾!替我跟你爷爷问句好,祝他老人家福禄永寿,身体健康!”
严惊羽不耐烦地拍拍那人的手,说:“您几个要是没事就先走吧,今天我有事,不陪你们了。”
柏宙微微抬眉,想问严惊羽要去哪儿。可这一表情立刻被大麟子捕捉去了,干脆拉个椅子坐他俩中间,“干嘛不去,这次是好事,你先听听看,小少爷也可以帮忙参谋参谋。”
“有话快说。”
“这不快过年了么,我有个兄弟要回老家,正好缺个节目,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时间不长,就一个小时,好兄弟帮忙搭个桌。”
“在哪儿?”
“天桥剧院……旁边的江湖茶馆。”
严惊羽白他一眼,“说话能别大喘气不?但是说好了,我收钱的,不可能挂杵的。”
大麟子嘿嘿笑道:“都好说,而且掌穴的人你也认识,就那个瞎眼老头成丰年,他一向公平,该给你的肯定一分不少。”
但是——
“对了,阿毛呢?”
严惊羽呵呵冷笑,“死了。”
“啊?”
柏宙解释:“他被城管抓走了,暂时回不来。”
大麟子可惜地一拍桌子,“这人怎么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没捧哏的咋办,你有没有什么备选?”
“你当我是‘海王’选备胎呢?”
有的相声演员一辈子只有一个搭档,就和一夫一妻制一样。大麟子都懂,撇撇嘴,“算了算了,我先把这件事跟掌穴的说一声,到时候再说。”临走前还不忘比个“6”的手势,意思是明天晚上六点见,不见不散。
这段加密通话听得柏宙云里雾里的,拿着找来的零钱,赶紧紧跟上严惊羽的步伐。
现在已经鲜少有人用现金了,但纸币的作用就和那包卫生纸一样,极具弹性的厚度都会带给人最原始的安全感,就像是在无光的夜里涌现而出的路灯,橙黄色的星星点点,对经常走夜路的人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路两侧的建筑从各类反光的高楼大厦逐渐退化成红房顶的平房,再到满墙疮痍的砖房,路也越变越窄,越来越崎岖。偶然有一道急闪而过的车灯,将整个城乡结合部的夜空照得雪亮,灰尘如雪粒般抛洒而来,等光过去后,又消失不见,除了有点呛人外,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严惊羽走在前面,影子延伸得很长很长,长到在风中来回左右晃动。跟平时话唠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突然沉静下来,脚下是沙石霸道横行的荒野,头上是挥不散的灰白色的雾气与云层,光斑在他身旁浮动。
“柏宙!”
他突然喊道。
这次不是“少爷”也不是“恶心”。柏宙的一颗心被提得老高,有些不安,怕自己得噩梦成真,下一句真就是“我不要你了”。
好在严惊羽还没那么狠心,表情忽然柔和下来,说道:“明天你陪我去演出。”
柏宙疯狂摆手,小声说道:“我、我不行,我不会说相声……”
“就你想当我的捧哏还早一万年呢。但我对你的安排,有新的想法。”
“什么?”
“让你来看看,我的世界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