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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掌穴,其实就是负责组织相声演出的人,一般是茶馆老板或者是剧院负责人,印象中那种人都是戴个眼镜、胡子一大把,走路背手,一身黑灰色的长褂子加灰色坎肩,说起话来不怒自威,在业界享有一定地位。
      但等到了才知道,“瞎眼老头”成丰年不仅不老,而且穿着时尚,风衣三件套,雨伞当手杖,要不是门口立着“博您一笑社”的牌子,还以为这里是喝咖啡的地方。
      成丰年之所以被叫“瞎眼”,是因为他有一只眼睛早年间因病摘除。说相声的不太忌讳这点,反而会以此为标志,形成自己独有的外号。
      一进门严惊羽就拱手喊了一声“成老板”。柏宙紧跟其后,有样学样。
      “这是什么意思?领导视察?”成丰年瞥了他一眼,忽然皱眉。
      他们说相声的自称“要饭艺人”,但心存傲气,传统艺术便是要把下里巴人的味道发挥到极致,不像自持清高的京剧演员们,为自保前仆后继地入了各大剧院的编制内,就别怪同行们戏称他们为“领导”。
      但这也不怪这些梨园弟子们,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这个群体的最佳方式,京剧艺术被束束之高阁太久,下不去只好往上走。而相声作为民间文化的精髓,活下去的最好方法就是直戳老百姓的肺管子。
      其实成丰年都懂,只是面子上拉不下来。不等柏宙回答,便自行走开了。
      至于“搭桌”,和字面意思一样,就是替不能正常出演的相声演员搭个桌子义演;“挂杵”是挂账,就是替演的钱分文不要,全都捐给那位有困难的演员。当然,严惊羽的规矩才是规矩,这么白搭的生意不适合他,所以才会要求对方按照节假日三倍工资结算。
      给多少、怎么给,这都是掌穴的一念之间的事情,三瓜两子的,只要能正常演出就行。
      进门先拜祖师爷——“天桥八怪”朱绍文,相声艺术创始人,外号“穷不怕”,有秀才学识,但丑角出身,后因国内纷乱沦落天桥,创作了不少具有讽刺意味的太平歌词和相声剧目。“撂地”一说便是从他开始,相传朱绍文在街头摆摊,一碗白沙一把笤帚两块竹板,一个笑话一首小曲两个徒弟,现代相声从这里开始就有了传承。
      严惊羽一脸虔诚,嘴里念念有词。还没等起身,就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摸过来,递上一张名片。
      “严先生,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名片上写的是某某经纪公司,看样子找过严惊羽好几次,也听他说过最近有不少娱乐圈相关的工作找他,想捧他做网红,但都被回绝掉了。这人也不例外,一直在夸自家公司的前景如何如何,夸他外型多么优秀说相声实在可惜了,等等的。
      这时成丰年在门口喊了一声,那人突然站起来一把拉住严惊羽往一辆黑车里带。严惊羽被拉扯得踉跄两步,眼瞅着就要摔倒时,就看见柏宙从后面冲出来,拿着一把扫帚犹如宝剑一般护在身前,闹剧就此结束。
      严惊羽瞠目结舌,从没看过柏宙把眼睛瞪得像是要吃人的架势。
      “没事吧?”
      “没事是没事,你手呢?”
      柏宙这才发觉的手心被划拉了一道血口,不严重,但看着瘆人。他摇摇头,把手藏在口袋里,问道:“那个人经常来烦你吗?”
      “算是吧,那种人是专业星探,专挑没公司的人忽悠。”
      “那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做掌穴。”
      严惊羽呛了一下,“哈?你?你知道掌穴的是干嘛的么?”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在这里装什么英雄啊!走开!”
      “但如果我能做掌穴的话,起码、起码你就不会被这种人烦了!”柏宙拉住他的衣角,“我、我会努力开一家小剧院,捧你做角儿,然后、然后……”最后那句话越说越小声,就像是雨水落入海洋,消失得毫无踪影。”
      “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少瞧不起人了。”
      严惊羽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看扁了一样,他一向不爽别人替自己安排什么,有种道德绑架的意思,好像做不好就辜负了谁一样。而且这么多年来,他现在所拥有的都是自己打拼下来的,和并梅戏园、柏仲言,还有他柏宙,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还是欠揍。
      被踹了的柏宙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正好撞见在后台顺台词的大麟子,就打趣道:“哎哟,少爷受伤了,快坐快坐,咋了这是,瞧那谁的脸拉得和驴一样。”
      “我没事。”柏宙一边揉着小腿肚,一边在一旁观察着严惊羽的脸色,“冒昧问一下……掌穴的那位成老板,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他认识?”
      大麟子愣了一下,随即乐开花,“少爷,您知道那位爷什么来历么,我劝您还是别费这个劲儿了。”
      “为什么?”
      “他呀,从前是票友,正好就在林原巷附近转悠,从前你爷爷还是学徒的时候俩人就经常在戏园子里杠,他笑他连戏园子门槛都迈不进来,他骂他全都是花架子假把式,一来二去就绝交了,这两天还在那里骂并梅戏园站着那么好的地段不拉屎什么的。”
      柏宙默默点头,看他刚才那个态度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成老爷子本来也想成立自己的戏班子,但好像是被同行骗走十万多块钱,老婆带着儿子和他离婚,他也因爱生恨,从此就和戏曲行当划清界限。这老头攒了一辈子的钱才开了这家茶馆,所谓‘江湖’,单指相声圈子,他觉得只有相声艺人才是有情有义的,像你爷爷那种人,和骗他钱的人,都是靠着高雅艺术抬自己的架子,个个都是个屁。”
      说了半天,大麟子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赔上笑容,“少爷,别误会,我是受过老班主恩惠的,当年要不是他把并梅戏园借给我办演出,我早就流浪街头去了。”
      “没事,现在并梅戏园和我没多大关系了。”
      “啥?”
      “你接着说你的。”
      一听这话,大麟子先是震惊再是怀疑,最后是了然于心地笑了笑,说:“得,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少班主既然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多问了。但,掌穴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相声这行吃的是群众百家饭,能不能做得成都不是你我能说得算的。”
      他言下之意是要看观众,观众说好才是好。早年间有句话,“外地学艺,泰江唱红,全国赚钱”,意思就是泰江的人民群众才是相声界的最高鉴赏水平。
      而此时的严惊羽正准备单枪匹马,自入杀阵。
      “不过,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问我。”大麟子是个很实诚的人,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微信和手机号码全都推给了他,“那小子也算是我带出来的,如果他跟你犯浑,我来教训他。”
      “谢谢……”
      “别那么拘谨,咱家人都很随和的,没那么多规矩,叫我大麟子就行。”
      柏宙和他握手,以表谢谢。
      估摸着严惊羽不会气太久,而且因为没有捧哏,今天他要挑战单口相声,这算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大挑战,拾掇完就开始缩在旁边的角落里面顺词。
      单口相声和笑话、故事、评书有所不同,它比笑话完整,有头有尾,人物丰富;比故事有包袱,讲究有抛有接,落地要响;比评书要贫,以人物之间的对话为推动剧情发展的钥匙。更不用说现在的脱口秀,成长于内地文化的脱口秀,一定程度上都是取了单口相声的长处。
      今天他要说的是老段子《珍珠翡翠白玉汤》,讲的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兵败出逃的路上被乞丐施舍杂菜汤,而等他坐上皇位,吃遍世间美味后,唯独想念那碗用剩饭、白菜和豆腐煮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并用此宴请群臣。讽刺的是权贵们皇权高度集中之下权贵们惺惺作态,溜须拍马屁,最后自找苦吃。
      老段子最难演,前有刘宝瑞这样的大神,后有相声学校专门培养的后进生,像严惊羽这样杂草一般胡乱生长的野路子完全没有半点优势。再者说,单口最见一个演员的功底,《珍珠翡翠白玉汤》中有大段大段的说词,加之包袱的铺垫,和模仿不同角色说话的方式,要在讲明白故事的同时逗笑,可想难度之大。
      就算是柏宙这样的旁观者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一绷即断的紧张感。
      每个相声演员都有自己上场前的小习惯,比如大麟子,他和搭档一人一碗热茶,就算是烫舌头也要仰头喝完,就着这个猛劲儿冲上舞台。
      柏宙独自端了个板凳坐在上场门,一抬头就撞见掀开门帘的严惊羽。他穿了一身暗灰色的长褂,盘扣有些开线,耷拉在领口边上,稍微差那么点意思,但就是他这张脸才真正值得票价,柳叶桃花眼,薄唇高山鼻,去掉身上那些小广告似的装饰品,放在一众相声演员中实在是清新脱俗。
      “傻乐什么啊你。”
      柏宙赶忙起来把板凳让给他,但因为有点矮,严惊羽不得不撩起大褂的下摆搭在手臂上。他的左手在揉搓自己的耳垂,右手在用御子板打着花点,发出“哒哒哒”清脆且有节奏的声响。
      柏宙在旁听了会儿,问道:“《叫张生》?”是京剧《红娘》中的选段。
      严惊羽一吓,想起来他俩还是学徒时曾搭挡演出过,咻得一下收起右手的两块板,“这是我自己改的太平歌词,加了西皮流水的板式而已……”
      “挺好听的。”
      柏宙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想得起来用张生的口吻唤了一声“红娘”。御子板倒是越打节奏越紧实、有序,严惊羽因为紧张而高耸起来的肩膀也慢慢放下,合着节奏唱完了刚才没唱下去的部分。
      上场门那边,报幕的在朝严惊羽招手。他忽然转身,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就赶紧跑走。
      “现在有请相声演员严惊羽为大家带来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
      大褂被压出一道很明显的褶子,来不及处理,严惊羽只好挨在上一场捧哏演员的那张桌子之后开始了这段单口的开场白。
      “大家好,我是相声演员严惊羽,前面那些演员哐哐哐全都是成双成对手挽手走上来的,可我为什么是一个人上来的呢?……哦,台下有观众说离婚了,我谢谢您,那倒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啊我那搭档点儿背把手臂摔了,在家且养着呢。这不这几天我给他打电话问他干嘛呢,他说正在重温《大明王朝》。我心想这电视剧真不错,但说到明朝,那不得不提的一个人物就得是朱……”
      还没等他说完,底下就有观众站起来问他今年几岁有女朋友没,顺便还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女孩问他能不能帮自己妹妹要个微信。这一突然的打断让严惊羽措手不及,停顿了两秒才接茬往下讲。
      可是相声是讲究注意力的东西,尤其是文哏相声,本来描述性的段子就多,一起哄观众们更加躁动起来,讨论什么的都有,他的长相、出身、爱好、性格,等等等,场面一度混乱。
      “哎!我问你!你会不会《莽撞人》啊!来一段听听!”
      这是观众给的现场考题,要是平时严惊羽绝对能全文背诵且生动演绎,但是就现在这个情况,底下这群人并不是在等他说什么贯口,而是在等这样一个花瓶当众出洋相。磕磕巴巴五分钟,顺是顺下来了,换来的却是满堂的倒喝彩。
      曾经有人对他说过,台下观众不是老师,不会等谁修改错误,也不会知道付出错误的代价有多大,一错就是错一生。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情但公平。
      下了台,严惊羽腿一软不知道怎么就晕过去了。所有人吓得大声惊呼,只有柏宙逆着人流跑过来将他背起来。
      知道是柏宙,严惊羽昏昏沉沉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抱紧他,贴在他耳边说道:“把我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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