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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圣诞树下的诺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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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风一吹,空气里就满是松枝和烤栗子的香味。校园外的圣诞集市人声鼎沸,红绿相间的彩灯在夜里一闪一闪。吴谨和和韩骁然肩并肩走进小镇街区,脚下是用卵石铺就的老街道,像踩在柔软的琴键上。
他们先在路边一家法式小餐馆里吃了晚餐。烛光摇曳,温暖地铺在木质桌面上,仿佛在驱散寒气。桌上摆着烤羊排和松露土豆泥,韩骁然悄悄把一小块土豆泥推给吴谨和,两人相视一笑,筷子碰撞的声音是这个夜晚最浪漫的背景乐。
饭后,两人忙着抢最早一场圣诞档爱情片的票:影院里放映的是暖心却不落俗套的爱情小品。银幕上,男女主在飘着雪的街角初吻,观众忍不住哼出轻声的“awww”。看着看着,吴谨和肩膀微微颤抖——他总在银幕里跟着人物一起心跳,可此刻,他更想把自己也按进现实。
散场后,夜已深,他们沿着林荫道朝预订好的小旅馆走去。寒风吹得眼眶有些痒,路灯下,人影被拉长又压缩。忽然,吴谨和脚步一顿,拉住韩骁然的手:“等等,那里有棵树。”
前方,是一棵高达数米的圣诞树。无数银色、红色的球饰在树梢低语,彩灯像星子般散落其间,树下还围了一圈小木头围栏,仿佛一块独立的浪漫地毯。树下,一对对情侣在闪烁灯光里拥吻,笑声和脚步声都被这个角落默默收纳。
吴谨和忽然拉着韩骁然,轻轻往树下走:“去……去那里。”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像被灯光晃得有点发懵。
韩骁然愣住,抬头看着他:“你……做什么?”
“就……就这样。”吴谨和抓住他的肩膀,毫无预兆地低头吻了上去。
冬夜的冷风一下子被热度冲散,韩骁然怔在原地,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轻轻回吻。圣诞树的彩灯在他们头顶跳动,映出两个人交叠的影子。路人的窃笑声、脚步声,甚至那飘落的几片雪花,通通变成了包裹他们的私密乐章。
又过了一阵,吴谨和才松开唇,脸上染着一点红晕。他抬手指着树下那块空地,语气带着一种仓促的认真:“情侣只要在圣诞树下接吻,就能永远在一起,好吗?”
韩骁然挑眉,微笑里带着惊讶:“这话听着好童话,你……你是在哪儿听来的?真的吗?”
树下的彩灯照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有一种孩童般的真诚与脆弱。韩骁然看着他,眼神柔和。
吴谨和低头捏紧手指,用力点头,眼底闪着一点躲不住的焦虑和温柔:“真的!”
韩骁然停顿了片刻,抬手拂去吴谨和额前的一缕发丝,嘴角微动:“那我就信你。”
夜风再起,吹得树下的雪花纷纷扬扬。两人再次相拥,吻在圣诞树下的瞬间,飘落的雪花像为他们盖上了一层柔软的白绒——既是祝福,也是两颗心彼此的约定。
那一刻,童话与现实交叠,灯光、雪花和呼吸声一起堆砌成一个温暖的堡垒,哪怕明天风雪再大,也无法吹散他们此刻为自己编织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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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刚过,校园里的银杏叶还未完全舒展,吴谨和便踏入了一家英文教育机构。每天清晨,他挤上7路公交,揣着备好讲案的文件夹,奔向那间布满英文海报的培训教室。课堂上,他用略带南方口音的英语示范发音,用他最拿手的比喻法为学生破解复杂的语法;下课后,又坐在办公室里与同事讨论下半年的招生计划和课程升级。
与此同时,韩骁然踏上了往返长春与延吉的火车。他在延吉一家新兴媒体公司实习,白天跟着资深记者跑社区活动、夜里在办公室给视频配色调光,学着用镜头讲城市的故事——那座被冻雪覆盖的小城,在他镜头下闪着暖黄的光。每当长春周末到来,他总是用最早一班车赶回来,拎着相机和手提袋,冲进吴谨和的小桌子旁,给他送来热乎乎的盒饭和新摄的延吉街头写真。“你看这张,主角是那家老面馆门口的老太太,一双手抖得厉害,却给每个乘客铺上最热的面饼。”他笑着解释,眼睛里全是新奇。
吴谨和则在夜深人静时打字敲论文,打开电脑时惯性地等着韩骁然的留言提醒。那段日子,他的实习并不轻松,师傅要他编写教学大纲,教研组要他参与课件制作,教室的粉笔灰和学生的欢笑一并记录在他匆忙的笔记里。而毕业论文的框架和参考文献,又像一座随时要决堤的水坝压在他肩头。
夏末时,他们一起站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待毕业通知贴在教学楼的公告栏上那一刻,心里都涌上一股酸楚。答辩当天,吴谨和穿着借来的西装,手心还留着汗印;韩骁然站在门外等他,鼓掌的声音带着力道。阅卷老师说:“思路清晰,案例扎实,语言与文化结合得当。”他从容地放下最后一页陈述,走出教室时,当年留学的梦似乎在眼前绽裂成另一种光芒——他们毕业了。
毕业照的那天,校园广场被暑气蒸腾成金色。他们一行人顶着阳光,站在鲜花围成的拱门下:吴谨和半弯腰,手握学位证书,笑得有些腼腆;韩骁然在后排高举相机,捕捉每一张笑脸。室友们凑成一圈,杰仔挥舞着KPOP的海报,小梁梁别在胸口的胸针微微闪光,任哥举着塑料水杯干了一大口啤酒——他们啧啧称赞,声音像回荡在石阶上的回声。
最令人难舍的是那晚寝室的最后一次聚会。窗外夜色温柔而深邃,四张床围成一个方阵,行李箱散乱地堆在角落,行李牌上写着“下学期再见”却知无期。桌上剩着一半的泡面和边角的瓜子壳,韩骁然把手机连着蓝牙音箱放起他们第一次旅行时的歌:Frou Frou的《Let Go》,余音在小房间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说说笑笑中,他们彼此看见了成长与流逝,杯盏交错时,有人落泪,也有人笑得无力,所有的言语都溢不出这杯酒。
离别清晨,吴谨和是最后一个收拾完行李的人。他深吸一口带着旧被褥气味的空气,抚摸了一下自己课桌旁贴过的英文激励小贴画,又低头整理完最后一件衬衫,像是向记忆中的风景做最后的礼拜。当门在身后轻轻关上,走廊瞬间空寂,仿佛他们从未来过。青色的寝室门牌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却再也不承载他们的足音。
吴谨和缓缓合上手中的行李箱,手指还残留着那抹把玩拉杆时的温热。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张被搬空的书桌——课本的碎页早已散落,他曾在上面用红笔画下励志的摘录;墙角那幅他和韩骁然在大雪中拥抱的合影,被他匆忙撕下来贴在笔记本里,如今只剩下一块浅浅的胶痕。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仍带着一丝粉笔灰和熬夜打稿的咖啡香,这些混杂的味道曾是他最熟悉的伴奏。脚下的地板吱呀作响,像是在为他敲打着离别的鼓点。走廊里的灯光昏黄而静谧,映出他单薄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又孤单。
吴谨和站在寝室门口,手悄悄抚过门把,仿佛想把这里的温度都带走。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他的视线越过门缝,穿过四张空床、几只床褥折叠处的褶皱,越过那条曾经无数次并肩走过的狭窄过道,最终落在门牌上微微斑驳的数字。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捅,既酸楚又不可言说地宽慰——再见,并不一定只是结束,也可以是他人生下一段旅程的起点。
他轻轻按下门锁,回头投去最后一瞥:那是一间满载青春与故事的房间,有他们一起熬夜写论文、有他们一起为未来迷茫,也有他们在异乡夜里互相取暖的回忆。然后,他迈步走出,关门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如同一声告别,又像是在低语:“再见,我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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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街灯下的空气里浮着轻微的霜气。韩骁然站在吴谨和公司玻璃门外的台阶上,黑色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来回打量人群的眼睛。风吹起门口那棵枯黄的梧桐树叶,卷起一片片落叶,在他脚边轻轻旋转,他伸脚踢开一片,叶子在空气中打了几个旋,再轻轻落地。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吴谨和的课到八点半。夜里人影零碎,有同事下楼抽烟,也有人走过向他点头致意。可他只是埋头整理相机带,反复检查存储卡是否插紧,又把镜头盖扣好,像是怕一眨眼就错过了那一声“下班”的脚步。
他掏出手机,翻看微信的置顶聊天框:最后那条“我这节课还有点事情,要迟到一会儿”——是三个小时前发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揣回兜里,双手又不自觉地插进口袋,拳头微微握紧。
不远处是延吉回来的同学群里刷的一张夜市灯笼照,暖黄色的光晕在手机屏幕上晃动。韩骁然抬头看向教学楼二楼的教室灯光,想象吴谨和趴在讲台前认真讲课的模样,心里亮了一下,却又立刻被一丝担心吞没——他怕等得太久,也怕吴谨和一抬头没见他就匆匆离去。
于是他转身走到门口外的小花坛边,蹲下掬起一把干枯的落叶,隔着指缝看着夜色,像在等一场约定已久却又随时可能改变的惊喜。寒风从背后灌进大衣领口,他忍不住拉紧了拉链,再抬头,正好看见楼道灯下那扇门“嘭”地被推开,一束暖光冲了出来。
他站起身,快步迎上去,手里还攥着那片落叶,眼里带着笑意和一丝说不出的柔软:“下班了?”
吴谨和满眼温柔,“等久了吧,咱吃饭去吧。”
吴谨和跟同事道别后就和韩骁然上了出租车。
他们点了一桌家常菜,在那家靠街的湘菜馆里坐下。红色灯笼映着墙上的竹简装饰,空气里弥漫着辣椒和蒜香。
桌上蒸汽还在袅袅升腾。红辣椒和蒜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人胃口大开。吴谨和夹了一块剁椒鱼头,轻轻尝了口味道,又赶紧喝了口米酒。
“你最近在延吉的项目进展怎么样?”他放下筷子,好奇地问。
韩骁然抿了口酒,神情有些郑重:“项目还行,但我总觉得在延吉待下去发展太受限。我想……去南方的大城市闯一闯。”他顿了顿,眼神投在吴谨和脸上,“比如广州、深圳,那里媒体资源多,摄影机会也更丰富。”
吴谨和一愣,筷子在半空中僵住了:“南方?你是……”他赶紧把鱼肉放回碗里,酒杯也落到桌上,“你确定吗……”
韩骁然目光诚恳,“我跟家里商量了,感觉南方发展的机会更好一些。”
吴谨和心里微微一颤。
韩骁然笑得有些尴尬,却很坚定:“你在厦门先找工作生活,等你大致稳定后,我再去找你;等我们都有些积淀之后,再一起去更大的城市。这样我既能帮你,也不耽误自己。”
桌上的灯光将他侧脸照得柔和而明亮,吴谨和的心却揪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平静:“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做决定。”
“我知道这对你也突然。”韩骁然低声补充,“但我不想错过最好的年华。延吉给了我起点,南方能给我更多可能,而你,我也想一直在你身边。”
吴谨和沉默了几秒,终于放下筷子,拇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好……既然如此,就按你的计划来。先去厦门,再一起南下深圳。”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软。
韩骁然长长松了口气,伸手覆上他的:“谢谢你信任我。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先照顾好你。”
两人再次举杯,杯中的酒在红灯笼下闪出温暖的光。他们的目光在这一刻交汇,虽未言明,却早已在心底立下了共同前行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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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春意初上,吴谨和在长春的最后一个清晨,推开寝室的窗子,看着漫天飘落的细雪,心里早已被南方温暖的阳光占满。他向领导提交了辞呈,川流不息的冰雪与梦想再无牵绊。两只行李箱、一只笔记本电脑包和一叠精心整理的文书资料,成了他告别北国的全部行囊。
回到厦门的那天,海风吹拂着港口的咸味,他的心脏也随着潮水一起跃动。初次踏上熟悉却久违的沙滩,他拿起电话拨给韩骁然:“我到了。”话筒里是他闷闷的笑声,像一只卸掉厚重大衣的鸟儿,终于能自由歌唱。
数月的等待宛如一本厚重的书,韩骁然终于也赶来厦门。他提着相机包,背着一个小双肩包,第一眼便在人流中看见了那个挥手的身影。吴谨和招手,风中,他的笑容像晨光里最柔软的浪花。
两人在海沧大桥下的小街咖啡馆重逢,拥抱之后,韩骁然脱口而出:“要不要一起去看房?”吴谨和眼睛一亮:“当然要,咱们还得找个地方把梦想装下呢。”
周末两人到湖里区四处找房,看到第三处,房东带着他们走进一间带落地窗的LOFT。挑空的客厅在晨光中被大大的白墙拉高,木质地板调成浅灰,窗外便是椰子树的剪影。韩骁然在楼梯扶手上拍了一圈,镜头里定格屋里屋外一体的通透感:“这里正好。”
吴谨和走进卧室,转角处的小落地书架已经让他脑补出满满的英语原版小说:“我这里可以当书房,晚上改稿子也有光线。”他抚摸着书架的边沿,像是在丈量未来每一次伏案的温度。
几日后,他们约了搬家公司。打包的过程像是一场仪式:韩骁然把最心爱的相机三脚架绑好放进防震箱,吴谨和把一叠叠标注好章节的论文文稿小心装入牛皮纸袋。街口的小摊老板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还特地送来两碗热卤面:“搬家辛苦,吃点热乎的。”他看着两个人肩并肩扛过木箱,笑着摇头:“小伙子,这搬家比结婚还要热闹呢。”
韩骁然仰头望着挑高六米的钢架结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吴谨和正悬在悬空楼梯上拧灯泡,亚麻衬衫下摆漏出一截腰线,在裸露的红砖墙映衬下晃成一道釉色流光。
"层高够你拍室内全景了。"吴谨和甩过租赁合同,纸页擦着韩骁然的防潮箱坠落。那些曾在延吉工作室整齐排列的器材,此刻在LOFT的水泥地上堆出长白山余脉的轮廓。
那天黄昏,夕阳从落地窗斜斜洒进来,映出满地纸箱与一片混沌。韩骁然先把客厅中央的双人沙发摆好,铺上那条暖黄的毛毯;吴谨和将书桌搬到靠窗的位置,摊开键盘与笔记本,然后,又一起组合起简易的衣柜。完工后,他们坐在地上,面前是几盒披萨与两罐啤酒。
“我们正式同居了。”韩骁然斟满一杯,说,“这是第一次早上醒来,不需要一个人在空屋子里。”
吴谨和端起啤酒,笑着与他碰杯:“也是第一次,把所有喜怒哀乐都放在同一个屋檐下。”
暮色沉进窗外的海面,屋子里只有他们的笑声与餐盒的翻动声。屋内的灯光缓缓亮起,映在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上。
饭后天还没黑,他们沿着海边走了一段。那条海岸线靠近曾厝垵,人还不少,有卖烤肠的小摊,有拎着拖鞋踩在沙滩上的小情侣,也有乐队在草地上排练。韩骁然牵住吴谨和的手,十指紧扣,阳光从他们背后落下去,给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你喜欢这里吗?”韩骁然问。
吴谨和点头:“喜欢,很久没觉得这么轻松了。”
两人靠在防浪堤上,看着一艘艘渔船摇摇晃晃地驶进港口,风吹得人有点晕,他们就这样靠着不说话。
那时候的生活简单得像春天开的一朵花。工作还没开始紧张。
他们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偶尔下班早了,就顺路买两串烧烤,到家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吹海风,看动画片或者打游戏。洗澡的时候还抢着热水器,谁洗得慢就要被敲门催;半夜热得睡不着,两个大男人窝在一张床上互相踢被子,闹得一塌糊涂,最后干脆不盖了。
吴谨和有时候会做饭,做得并不怎么好吃,但韩骁然永远吃得认真。他还会拍照发朋友圈,配文写:“我们家先生今天做饭了!虽然不太行,但我吃光了。”
那些天里,他们没谈太多未来。每天都像是从长春冬天穿越到了南方夏天,生活里不再有那么多叹气和犹豫,取而代之的是洗衣机在夜里咕噜噜响,阳台上晾着衬衫和相机背带,钥匙放在门口的小托盘里,出门前还要回来亲一口再走。
他们有了共同的冰箱、洗衣机、衣柜、日历,有了对未来模模糊糊却又踏实的想象。
有时候深夜两人躺在床上,窗外有风吹椰子树的沙沙声,吴谨和会转头问一句:“你累吗?”
韩骁然揉揉他的头发:“不累,真不累。”
其实累也没关系,累着一起过日子,也是甜的。
日子慢慢流动着,像从山顶滑下来的云,轻柔、没有声响,却在心里留出一整片空地,只为了彼此驻扎的痕迹。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想到未来会变得怎样,只是觉得——和对方一起,每天醒来都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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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第二年的黄梅天来得又急又凶。晾在阳台的衬衫永远带着咸涩的潮气,墙角不知何时爬满青灰色霉斑。韩骁然把辞职信折成纸船的那天,吴谨和正在给奄奄一息的琴叶榕换盆。陶瓷花盆在瓷砖上磕出裂痕时,他们都愣了一下。
"真要拿相机当饭吃?"吴谨和蹲在地上捡碎片,血珠从指缝滴在辞职信折痕里。窗外的棕榈树沙沙作响,像谁在轻轻叹息。
韩骁然用创可贴缠住他手指,"总得试试活过来的感觉。"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积灰的相机包上。那里还塞着去年在延吉拍的雪原星空,胶卷边缘都卷了毛边。
他们在沙坡尾的旧咖啡馆泡了整三天。玻璃窗凝着海雾,小樊用拿铁渍在餐巾纸上画旅拍路线,吴谨和的马克杯里永远飘着两片安溪铁观音——说是要提神,却总喝到凉透。第四天傍晚,暮色把曾厝垵的三角梅染成紫红色,吴谨和突然抓起沾着泥土的手机:"我二舅妈的堂弟在环岛路有民宿。"
青旅老板的竹帘在穿堂风里晃出细碎光斑。韩骁然数着老式青砖缝里搬运面包屑的蚂蚁,听老板用茶夹翻弄茶宠:"上周也有摄影师来,把泳池边的客人吓跑了。"小樊的钢笔尖在企划书"双赢合作"四个字上戳出黑洞,吴谨和悄悄把踩脏的球鞋往茶几底下缩。
回程时潮水正在涨,吴谨和突然蹲下系鞋带。韩骁然看见他偷偷捡起被海风吹散的合同页,纸角还沾着沙粒,像散落的鳞片。
首单客人是海淀区来的程序员情侣。男生扶了扶黑框眼镜说要拍出"鼓浪屿的灵魂",女生裹着淘宝买的廉价婚纱发抖。韩骁然扛着三脚架穿过菽庄花园的连廊时,吴谨和正蹲在礁石上给新娘别头纱。咸腥的海风掀起雪纺裙摆,他咬住发卡含糊地说:"要不把灵魂具象成浪花?"
那天收工已是凌晨三点。韩骁然蜷在二手笔记本前修片,蓝光映着沙发上熟睡的吴谨和——那人连梦里都皱着眉,怀里还抱着装道具的牛津布袋。微波炉"叮"地响起时,他忽然想起延吉零下二十度的夜晚:相机电池冻到罢工,吴谨和掀开毛衣把他僵直的手按在自己肚皮上,冰得直抽气却笑着说"人体暖宝宝"。
创业第二个月,霉斑蔓延到了天花板。韩骁然蹲在卫生间刷马桶时发现,连瓷砖缝里都长出了细小的白色菌丝。某天深夜打包拍摄道具,吴谨和突然说:"要不把客厅改成影棚?"他们沉默着撕掉发霉的墙纸,月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泼进来,照见白灰下藏着的彩色涂鸦——是去年跨年喝醉时画的歪扭笑脸。
民宿合作黄了之后,小樊开始频繁消失。直到某个暴雨夜,他浑身酒气冲进来说要回老家考公务员。韩骁然给他煮醒酒汤,听见吴谨和在阳台打电话借钱。雨点砸在生锈的防盗网上,像谁在弹走音的钢琴。
真正崩溃是在接到第六个退单电话后。韩骁然攥着手机冲进消防通道,指节撞在水泥墙上发出闷响。吴谨和找到他时,他正盯着通风口外摇晃的霓虹灯牌发呆。"你看那个'沙茶面'的'面'字,"他声音发颤,"每次闪到第三划就卡住。"
那晚的啜泣像受伤的幼兽。吴谨和摸到枕巾上的湿痕时,韩骁然正把脸埋在他洗褪色的格子睡衣里。海风掀动窗帘,露出远处渔船的微光,像海平线漏了一针星光。
“你看,”吴谨和用拇指蹭他红肿的眼尾,“我们像不像被困在长白山暴风雪那回?”
“那次好歹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招待所。”
“现在有体温啊。”吴谨和把他冰凉的手脚缠在自己身上,“你看,这是不是比电热毯管用?”
那晚凌晨两点,整座城市都沉睡了。房间里只剩下风声拍打窗台。吴谨和睡得不太沉,耳边却一直听见一点点轻微的啜泣声。他转过身,摸到身边那团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只刺猬的韩骁然。
“骁然?”他轻声叫了一下,对方没应。
他伸手掀开被角,果然看到韩骁然红着眼眶,眼泪挂在睫毛尖上,一副努力不想让人发现的模样。
吴谨和心头一紧,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把人拉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背。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负担太重了?”他语气很轻,“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已经在努力。”
韩骁然哑着嗓子:“我怕给你压力……也怕失败。”
“你失败了,我也不会不在你身边啊。”吴谨和说,“我们早就是一块的,不是搭档,是家人。”
那一夜风声很轻,厦门的月亮也没有太亮,屋里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声,一浅一深,却被被子裹得很紧。后来韩骁然在吴谨和怀里睡着了,像是熬过了一场孤独的黑夜。
生活依然紧张,但有人在的时候,就永远不会是独自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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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慢慢收了尾,厦门的风开始变得干净,吹在脸上像细细的纱。吴谨和还在写着公司新一期的宣传稿,桌上摊着文案稿纸和两罐没喝完的可乐,而韩骁然从阳台收进来最后一件晒了一天的衬衫,手指从衣领滑下来的时候,力气已经透支。
他们的旅拍项目断断续续地做了小半年。开始的日子里,韩骁然和小樊拍得起劲,开着车满城跑,去曾厝垵的海边,去鼓浪屿的街头,也去环岛路边冷清的小礁石。器材架子满屋都是,每天回来满身都是沙和光。可那样的日子没维持太久。
成本开始压过热情,小樊不再愿意租那么贵的服装,也开始和韩骁然争执拍摄时间、剪辑费用、客户定价。那天深夜,小樊摔门走的时候,阳台上的风把空调外机吹得哐哐响,韩骁然在阳台坐了一宿,眼神像是被夜色刮走了一半光。
合作谈崩的那天,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第二天早上没再出门。
吴谨和下班回家,见他窝在沙发角落,抱着猫粮桶发呆,猫都没了兴趣。他一边脱外套一边问:“你怎么没出门?”
韩骁然嘴角抖了一下才说:“不干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有些魂不守舍。白天在家待着,晚上就出去走,拍街头,拍落日,也拍海。可回来后那些素材没有一张是能用的,他自己也知道。
吴谨和没逼他,也没问。他知道韩骁然不是怕失败,只是太久没停下,突然撞上现实的墙,撞得太疼了。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饭后他们靠在沙发上看老片子,电视屏幕上是模糊的雪山画面,音响里的配乐很轻。韩骁然突然说:“我可能不想再待了。”
吴谨和怔了一下,把遥控器放下:“怎么?”
“这段时间我想了挺久的,”韩骁然盯着落地窗外,夜幕低垂,远处的街灯一颗一颗地亮起来,“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在这边搞这些。我想回东北,回延吉,或者长春也行。”
吴谨和没说话。
韩骁然低头笑了一下,像是苦中作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看你下班回来还要写教案,还要开会改PPT,我就觉得自己像个拖累。”
“你不是。”吴谨和轻声说。
“可我受不了了。”韩骁然抬起眼睛看他,眼神是压抑太久后的求生,“真的受不了了,再这么耗下去,我怕我哪天会崩溃。我不想在你面前崩掉。”
那一瞬间,吴谨和有点无力。
屋子太静了,安静得连空调滴水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韩骁然盯着自己映在可乐罐上的扭曲面孔:"上个月你胃疼整宿,我蹲在药店门口查余额..."他喉结滚动得像困在浅滩的鱼,"连盒进口药都买不起。"
他知道韩骁然已经尽力了,从刚到厦门租房、找工作、创业、失败、再挣扎……他看着韩骁然一点点耗光心气,也看着他学着笑着掩饰那些恐惧。
“那就回吧。”吴谨和开口时,嗓子是哑的。
韩骁然睁大了眼睛看他,像是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一点点红了。
“我们……可能就到这了?”他声音很轻。
吴谨和靠在沙发背上,沉默了一会,才点了点头。他没有哭,但指节攥得泛白。
韩骁然坐在那儿,像个在深夜街头迷路的孩子。他看了吴谨和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我真的很爱你。”
吴谨和没说“我也是”,也没说“别走”,他只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他们沉默地分食最后半包浪味仙,塑料袋的摩擦声碾碎一室寂静。吴谨和数着韩骁然腕表秒针的震颤,突然发现这人左手无名指还戴着当初地摊买的镀银环——已经氧化成青灰色,像圈褪色的月光。
“回去吧。”吴谨和转身躺下。
夜晚厦门的风又热又潮,窗外的天光暗得像泼墨,窗帘被吹起一角,城市的喧嚣在远处低低地晃。韩骁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指在水杯上绕了几圈,最后低下头,轻轻地哭了。
那晚之后,他们没有再提“未来”。生活忽然安静得可怕,连早晨热水壶烧开的声音,都像是告别的倒计时。
有时候,留下,比离开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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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骁然是跟一个也从东北来厦门打拼的朋友一起走的。
那天傍晚,韩骁然和朋友把创业那会儿买的那辆车从车库里开出来,重新加了油、换了雨刮、检查了后备箱的锁。车子发动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憋着气许久后终于松了口。吴谨和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车灯一闪一闪的,看韩骁然弯着腰擦玻璃,拎着桶来回跑,朋友在旁边一边说笑一边帮着搬东西,他却始终没下去。
不是没时间,也不是故意等着告别,只是心里那股劲——卡在胸口,像含了一口沙子,说不出、咽不下。
韩骁然这几天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平时屋里堆着的摄影灯架、滑轨、支架,还有他自己手工做的挂布道具,现在全挪进了储物间,空落落的,只剩一张桌子还保持着“生活”的样子。厨房干净得像没人住,连调料罐都擦过灰了。
吴谨和坐在客厅沙发上,看韩骁然进进出出忙活,手指一会扯纸箱胶带,一会蹲地上装设备。他本来想开口,说一句“我来帮你吧”,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心里其实在生气。
不是真的责怪韩骁然非走不可,他只是接受不了这个人曾经陪他熬过租房、一起吃过半夜的泡面、甚至发着烧还坚持帮他做投影稿件,现在却说走就走,连一句“要不要我留下”都没给。他知道韩骁然不是不爱他,可这恰恰才让人难过——他们明明那么好,却还是要散。
生气归生气,到最后一晚,吴谨和也没多说什么。晚饭是外卖,两个人坐在阳台前的茶几边,连电视都没开,吃完就一个收拾碗筷,一个坐着望着窗外,像在过一种注定要结束的日常。
那晚韩骁然说:“早点睡,我明天一早就走。”
吴谨和点头,没说“好”。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韩骁然就把车子发动了。吴谨和其实醒得早,他在床上睁着眼听楼下发动机的低响,听到钥匙碰撞的声音,听到有人在楼道说“走啦兄弟,一路顺风”。
门开又关上的那一刻,屋子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声音。
只剩下吴谨和一个人,还躺在床上,没动。
过了很久,他才翻身坐起来,踩在那双他们一起买的拖鞋上,一步一步走到客厅。
茶几上还放着昨晚那两罐没喝完的啤酒,气泡已经散尽,冰凉的罐子上淌着水珠。沙发空着,阳光从窗帘缝里落进来,照得屋里太亮了,亮得让人心慌。
吴谨和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被抽走了骨头,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断了线的风筝。没了牵引,也没了目标。他走去阳台看了一眼楼下,那辆车早已不见踪影,马路边的行人一个都不认识,连风都是陌生的。
他倚在阳台门口,闭上眼,鼻尖有点发酸。他不是没想过分别的那天会是什么样,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安静,这么平淡,像是谁轻轻把门关上,就把他整个心关进了空荡荡的屋子里。
再没有脚步声,再没有那只每天踩着窗台晒太阳的猫,再没有夜里醒来还能摸到的那一只手。
屋子还在,可生活没了。
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那个人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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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发动的时候,天还没亮。窗户蒙着一层雾,韩骁然拿袖子随便擦了擦,一手拎着背包,另一只手拉开了车门。他那辆银色的越野车就停在楼下的停车位上,车身有些灰尘,是前几天下了场雨之后没来得及洗的。他知道吴谨和应该醒了,可楼上没动静,窗帘还拉着。
他站在楼下仰头望了一眼,没看到人,也没喊。
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喊。
他怕自己一喊“谨和”,那人真走下来,自己就走不了了。
朋友坐在副驾上,哈着气问他:“行了吧?咱走?”
韩骁然点了点头,没答话。他把后备箱的最后一个箱子压好,关上后盖,手放在门把上的那一刻顿了一下。风有点冷,裹着早上那种带潮的空气,扑到脸上,像人轻轻呼了一口气。
他有些后悔。
不是后悔走,是后悔昨天没有好好和吴谨和说一声。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吴谨和就在屋里,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他一边在柜子里找电池,一边忍不住偷偷瞄他,对方坐在沙发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划,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是冷淡,而是那种闷着的、不甘的、生闷气似的沉默。韩骁然太了解了。吴谨和不吵,也不哭,只是沉下去。越是沉,心里就越痛。
其实他也很想留下来。厦门的海,厦门的阳光,吴谨和在厨房做饭的样子,还有他们卧室里一左一右的枕头,每一样他都喜欢,每一样都不舍。
可日子过不下去了。
他没有做好打败生活的准备,没有准备好拖着一个人,在前方连路都看不清的时候,还要假装风轻云淡地一起走。他撑不住了。他怕自己哪天真的垮掉,会连“爱”都一块毁了。
他也恨自己没用。
真的。
车启动的声音有点响,震得他心口发紧。他透过后视镜,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他们一起住了一年的地方。楼还是那栋楼,窗户没变,吴谨和大概还坐在房间里,听着他的车离开,却不出声。
“走吧。”他说。
声音有点哑,像夜里压低的叹息。
车子缓慢地驶出停车场的时候,他没回头。
但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地说: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想过很多离开的画面,却没想到,真的离开的这一刻,会安静得像是死水。他想象中的吵架、眼泪、摔门,都没有。他甚至还盼过吴谨和能挽留他一下——哪怕一句“你别走”。
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像是两个人之间的那根线,轻轻一拉就断了,连一点拉扯的力气都不剩。
韩骁然低着头,把帽子拉了下来,遮住眼睛。他怕朋友发现他眼眶红了。
“一会怕是有暴雨。”朋友看着天空。
“是啊。”韩骁然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