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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带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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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沈倦蜷在床边的椅子上,紧紧抱着洗得发白的旧玩偶,穿着顾母新买的柔软睡衣。他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缠着石膏的手臂,长睫毛上偶尔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他安静得出奇,只有顾予安或护士弄出稍大动静时,他才会像受惊的小鹿猛地一颤,紧张地望向门口,确认那噩梦般的咆哮没有重现,才又慢慢埋首玩偶。他的存在,是这紧张备考空间里一道无声却最牵动人心的伤痕。
夜晚,沈倦被顾父接走,病房陷入更深沉的寂静。顶灯熄灭,只剩床头台灯晕开一小片暖黄。顾予安坐在灯下,将白天沈厌口述的思路、要点,连同自己补充的拓展方法,一笔一划誊抄在厚厚的硬壳笔记本上。纸页翻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沈厌闭目,石膏沉重地搁在腹部,在脑海中构建公式定理的网络,或听着顾予安低沉平稳地诵读政治论述和拗口古文。石膏的冰冷坚硬与笔尖的沙沙、少年的诵读交织成奇异的力量,支撑他在剧痛与疲惫的深渊边缘攀爬。
日历撕去最后几页,距高考仅剩三天。沈厌终获出院许可。石膏依旧禁锢左臂,但双脚重踏实地,呼吸到初夏微凉的草木气息,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轻松。顾予安小心翼翼搀扶,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沈倦紧紧攥着哥哥没受伤的右手手指,小脸上终于漾开一丝浅浅的、劫后余生的笑意。
顾家早已备好安静明亮的房间,紧邻顾予安卧室。阳光透过洁净的窗玻璃洒落。书桌靠窗,整齐码放着沈厌所有复习资料和顾予安整理的宝贵笔记。
“什么都别想,安心住下,考完再说。”
顾父声音沉稳有力,不容置疑,他拍了拍沈厌完好的右肩。
“那畜生的事,自有法律收拾。你们兄弟俩,以后顾伯伯管。”
顾母眼圈微红,把沈倦揽在怀里,温柔抚摸他的头发。
“倦倦乖,跟阿姨住,不怕了,啊?”
酸涩的热流直冲沈厌眼眶。他看着顾予安明亮的笑容,顾父顾母眼中的真切关怀,再低头看依赖着自己的弟弟,那份沉甸甸名为“家”的暖意,第一次汹涌地包裹住他冰冷的心房。他用力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
“谢谢顾伯伯、顾阿姨……谢谢予安。”
最后三天的冲刺,在这洒满阳光的房间展开。时间被切割成精确碎片,每一块都塞满知识点。顾予安寸步不离,充当沈厌的右手、活体资料库和思维伙伴。沈厌则全神贯注,仿佛要将病痛夺走的时间百倍夺回。疼痛仍在石膏下隐隐作祟,但在令人心安的守护和迫近的目标前,似乎也变得可忍。
变故毫无征兆,如晴空霹雳。
高考前两天下午,顾父顾母需紧急赴邻市处理工作交接。顾予安被要求同行,签署一份必须本人处理的材料。
“最多一晚,明早铁定回来!”
顾予安烦躁地抓头发,看着沈厌悬着石膏的手臂,万分不放心。
“要不我跟我爸说我不去了……”
“别犯傻。”
沈厌打断,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笑意。
“签个字的事,耽误多久?我正好把错题集最后几道大题再顺一遍,等你回来讲。”
他晃了晃手中厚厚的错题本。
“快去吧。”
顾予安盯着他几秒,确认状态稳定,才勉强点头。
“行,手机别静音,有事立刻打给我。倦倦在楼下王奶奶家。”
他又仔细检查了水杯、药片位置,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引擎声远去,屋内瞬间安静,只剩窗外隐约蝉鸣。沈厌深吸气,拿起笔,沉入最后几道难题。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照在他专注的侧脸,石膏反射出冷硬的白光。
时间在笔尖下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几声模糊、熟悉的叫嚷,像醉汉胡言,又很快消失。沈厌皱了皱眉,未太在意。直到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如同失控的鼓点,毫无预兆地擂响楼梯,直冲房门!
那声音……沈厌全身血液瞬间冻结!源自骨髓的冰冷恐惧猛地攫住了他,握笔的手僵在半空,指节泛出青白。
“砰!”
房门被狂暴力量狠狠撞开,门板砸墙发出巨响!
沈建国如同一座散发浓烈酒气与戾气的肉山,堵在门口!他比寒夜那晚更邋遢,胡子拉碴,眼珠浑浊布满蛛网状血丝,脸上是近乎癫狂的狞笑。目光如淬毒钩子,死死钉在沈厌身上,钉在那刺眼的白色石膏上。
“贱骨头!命还挺硬!断了手还装模作样念书!”
沈建国唾沫横飞咆哮,声音嘶哑刺耳,浓重酒臭扑面。他几步跨到书桌前,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沈厌吞噬。
巨大恐惧让沈厌浑身僵直,大脑空白,呼吸停滞。想喊,喉咙被无形之手扼住,只发出“嗬嗬”抽气声。想站起,身体如钉在椅上,动弹不得。左臂石膏仿佛重逾千斤,沉沉坠着心脏。
沈建国布满血丝的醉眼扫过堆积如山的书本、笔记、试卷,扫过沈厌惨白如纸的脸,最后落在那碍眼的石膏上。目光里毫无为人父的温情,只有被彻底背叛的暴怒和扭曲的快意。
“念书?念你妈的书!念出个搞男人的下贱玩意儿!”
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沈厌胸前衣领,像拎小鸡般粗暴地将他从椅子上拽起!
“呃啊——!”左臂被这巨力猛烈牵扯,石膏内断骨仿佛再次错位碎裂!一股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沈厌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身体剧烈颤抖,冷汗如瀑涌出,浸透衣衫。他几乎能听到骨头在石膏里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沈建国无视他的痛苦,像拖拽破麻袋,粗暴地将他拖向门口。沈厌右脚在门框狠狠一绊,身体失衡,重重向前扑倒!本能想用右手撑地,左臂被石膏固定,以别扭姿态先撞上冰冷坚硬的地板!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从石膏内部传来的闷响!沈厌眼前彻底一黑,喉咙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濒死小兽般的痛嚎。碎裂石膏边缘猛地扎进皮肉,鲜血迅速洇湿绷带,在石膏表面晕开刺目的红。剧痛如海啸,瞬间淹没所有意识抵抗。
“装死!”
沈建国喘着粗气,看着瘫软在地、蜷缩颤抖的儿子,脸上只有残忍快意。他弯腰,揪着沈厌后衣领,粗暴拖向楼梯口。沈厌身体在楼梯上一下下磕碰,那条石膏手臂如沉重累赘,在台阶边缘碰撞刮擦,每一次磕碰都带来撕心裂肺的新痛楚,鲜血在白石膏和米色台阶留下断续刺眼的痕迹。
楼下客厅,沈倦抱着图画书坐在小沙发。巨大撞门声和哥哥凄厉痛嚎将他吓懵。此刻,他看到恶魔般的“爸爸”拖着破布娃娃般的哥哥从楼梯下来,哥哥手臂全是血……沈倦眼睛猛地睁到极致,瞳孔瞬间被无边恐惧填满!
“哥哥——!”
一声撕裂般的哭腔尖叫迸发,尖利刺破死寂!他像点燃的小炮弹,不顾一切冲下沙发,跌撞冲向沈建国,用尽全力捶打他粗壮的腿。
“坏蛋!放开哥哥!放开我哥哥!坏蛋!”
“滚开!小杂种!
”沈建国正被沈厌的重量拖得烦躁,抬腿狠狠一脚!
“啊!”
沈倦被踹得向后踉跄,小小身体重重摔地,后脑勺“咚”地磕在瓷砖上!他戴的助听器在撞击中飞脱,摔出几米,外壳碎裂,零件散落一地。世界声音瞬间抽离,只剩死寂嗡鸣。沈倦躺在地上,小脸煞白,大眼睛蓄满惊恐绝望的泪水,无声地、徒劳地张着小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哥哥被拖向门口的背影,在无声泪水中模糊。
沈建国粗暴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沈厌拖出大门。一辆脏污无牌的银灰色面包车如同蛰伏野兽,停在门外树荫下。车门哗啦拉开,两个穿灰色旧夹克、面色冷漠阴沉的男人跳下,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架起沈厌瘫软身体,像扔货物般粗暴塞进后排狭窄黑暗的空间。
沈厌头重重撞在冰冷车壁,短暂眩晕后,剧痛让他恢复一丝意识。他艰难睁眼,视线模糊晃动。透过车窗,看到沈建国扭曲狰狞的脸凑近,咧开嘴,露出烟熏黄的牙齿,笑容是纯粹的恶毒与毁灭欲。
“下贱东西!”
沈建国将手里紧攥的一团东西狠狠砸向沈厌的脸!
那正是沈厌视若珍宝、凝聚顾予安心血和自己全部希望的高考复习资料!厚笔记、试卷、错题本被揉成一团,棱角坚硬的封面书脊重重砸在颧骨上,带来闷痛,散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胸前腿上。
“下地狱学你的男男相爱去吧!”
沈建国朝着散落资料啐了口浓痰,浑浊唾沫溅在雪白书页。“砰”地一声狠狠甩上车门,隔绝最后光线与希望。引擎沉闷嘶吼,面包车猛地启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噪音,如离弦之箭冲入车流,消失不见。
车厢弥漫劣质烟草、汗馊与汽油的刺鼻气味。黑暗如粘稠墨汁包裹沈厌。每一次颠簸都让身体在狭窄空间碰撞,左臂石膏不断磕碰冰冷车体,每一次撞击都如酷刑,让洇出的血迹不断扩大,粘稠温热地浸透绷带。他蜷缩角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重血腥味,才勉强抑制痛苦呻吟。散落身上的书本纸张,像冰冷墓碑,压着他,嘲笑着刚萌生就被碾碎的希望。
不知行驶多久,面包车终于在一处极其荒僻之地停下。周围是稀疏树林荒废田地,一座孤零零的高墙大院矗立暮色中。围墙高得窒息,顶端缠绕狰狞带倒刺的铁丝网。两扇厚重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像巨兽沉默的嘴。
车门拉开,荒凉地带的尘土气混合铁锈味扑面而来。两个灰夹克男人再次粗暴将沈厌拖下车。他双脚虚软踩在坑洼泥地,几乎站立不住。左臂剧痛和失血眩晕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铁门旁不起眼的小侧门“吱呀”打开。一个穿褪色迷彩服、矮壮、脸上横亘狰狞刀疤的中年男人走出。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如刀,快速扫过沈厌和他染血的石膏手臂,落在灰夹克男人身上,无寒暄,只从喉咙发出含混音节。
“嗯?”
“沈建国送来的。”
一个灰夹克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如谈货物。
“搞同性恋的。”
刀疤脸目光再次落到沈厌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停留几秒,像评估残次品价值。嘴角向下撇,露出极其冷漠、带着厌弃的表情,最终点头,侧身让开。
“带进去。”
沈厌被粗暴推搡着穿过狭窄、阴暗、如同地狱入口的侧门。门内是长长的、光线昏暗的水泥甬道,墙壁斑驳,散发浓重霉味消毒水混合的怪味。甬道两侧紧闭铁门,门上只有小小装着铁栅栏的窥视窗。死寂中,隐约能听到某些房间传出压抑的、如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或某种规律的、神经质的敲击墙壁的咚咚声,一下下敲在神经上。
他被带进甬道尽头一个空置房间。房间只有一张光秃铁架床,铺着薄得透光、肮脏的草席。墙壁冰冷灰白,高处有个装着铁栏杆的小窗,透进微弱光线。
“东西都交出来。”
刀疤脸冷冷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
沈厌靠着冰冷墙壁,身体因剧痛虚弱不断下滑。他艰难喘息,指了指打着石膏的左臂,声音嘶哑微弱。
“药…止痛药…在口袋里…”
刀疤脸眉头都没动,示意旁边一个沉默的、同样穿迷彩服的青年上前。青年动作粗鲁,毫不顾忌沈厌痛苦,直接伸手摸索。沈厌右裤兜里那瓶医院开的、仅剩几片的止痛药被翻出。青年看也没看,随手扔进墙角破铁桶,“哐当”脆响。
沈厌心猛地沉下,最后缓解痛苦的希望被掐灭。青年又一把夺过他紧抓在右手里、沾着血污的几张复习资料——那是车上混乱中,他本能死死攥住、抢救出的最后几页数学公式和英语核心词汇。
“还给我…”
沈厌挣扎着想抢回,声音微弱如蚊蚋。
青年脸上无表情,手一扬,将那几页浸染汗水血迹的纸张直接撕成碎片!白色碎屑如同绝望的雪片,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