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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筹码 ...

  •   凌晨三点,潮湿的霉味顺着铁皮屋顶的缝隙渗进屋内,像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肤上游走。沈厌从噩梦中惊醒,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身旁的沈倦,触到的却只有弟弟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身体——孩子还在发着高烧,滚烫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料灼着他的手背。
      忽然,堂屋传来刺耳的刮擦声。沈厌屏住呼吸,借着月光摸到门边。父亲佝偻的身影在墙前晃动,锋利的小刀正沿着墙纸边缘游走,刀片刮过水泥墙面的声音让他头皮发麻。那是母亲生前亲手贴的碎花壁纸,粉色藤蔓图案早已褪色,此刻正被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裂痕。
      “爸?”
      沈厌轻声唤道。
      父亲猛然回头,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别过来!这是老子翻身的本钱!”
      他声音里带着病态的亢奋,脚下东倒西歪的酒瓶叮当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和廉价香烟混合的味道。沈厌注意到父亲袖口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沈厌看着父亲将墙纸、海报卷成筒,塞进怀里,转身冲向门外。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漆黑的巷子里,父亲的身影如同鬼魅,拐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远处传来火车轰鸣,铁轨震动的余波顺着地面传来,混着父亲急促的喘息声。
      终于,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出现在眼前。门把手上缠着铁丝,锁孔周围布满撬痕。父亲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手指颤抖着插进锁孔。铁门吱呀一声打开,昏暗的灯光从门缝里泄出来,夹杂着骰子的撞击声、纸牌的哗啦声和此起彼伏的咒骂。沈厌贴着墙根,透过门缝往里窥探,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发冷。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墙角堆满发霉的麻袋,几台破旧的电风扇吱呀作响,却吹不散令人窒息的闷热。中间摆着一张破旧的圆桌,桌面上堆满了零钱、香烟和酒瓶,几个男人围坐在一起,面前摊着油腻的扑克牌。有人赤着膊,背上的纹身扭曲变形;有人眼神呆滞,面前堆着小山般的筹码——那都是用血汗钱换来的废纸。
      父亲挤到桌边,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几张钞票和卷成筒的墙纸、海报。
      “押大!”
      他声音发颤,眼神里燃烧着疯狂的欲望,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在牌桌上。
      骰子在骰盅里剧烈摇晃,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最终停下时,庄家扯开嗓子喊道。
      “小!”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烟灰纷纷掉落。
      “不可能!再来!”
      他把手表手链都摘了下来。
      “这些都押上!”
      沈厌看着父亲将最后的东西推出去,心如刀绞。那些墙纸承载着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母亲跪在地上,一边哼着歌一边贴墙纸,父亲在旁边递胶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美好。如今,这最后的念想也成了赌博的筹码。
      赌局继续进行,父亲像发了疯似的不断下注。他输光了身上所有东西后,竟开始抵母亲的物品。沈厌看着父亲摘下脖子上那枚母亲送的玉佩,那是父母结婚时的定情信物,曾被父亲视若珍宝。
      “这个能抵多少?”
      玉佩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就这个破玩意儿?最多抵五十。”
      庄家嗤笑一声,一把夺过玉佩。父亲没有丝毫犹豫,抓起筹码又押了上去。沈厌感觉喉咙发紧,泪水模糊了视线。那枚玉佩曾在他生病时被父亲捂热,贴在他额头退烧;曾在他考试取得好成绩时,被父亲当作奖励让他把玩。
      随着赌局的进行,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布满冷汗,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可他依然不肯停下,输红了眼的他,甚至开始和其他赌徒借债。
      “老张,借我两百,明天一定还!”
      他抓住旁边一个男人的胳膊,眼神里满是哀求。
      “你都欠了多少了?还想借?”
      老张甩开他的手。
      “要我说,把你那俩儿子卖了抵债算了,听说城里有工厂缺童工。”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直直刺进沈厌的心脏。他看着父亲犹豫的眼神,心中涌起一阵绝望。父亲沉默了片刻,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反驳。沈厌感觉胃里一阵翻涌,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赌局到了后半夜,父亲已经输得倾家荡产,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眼神呆滞。庄家不耐烦地踢了踢他的脚。
      “老沈,债该还了吧?”
      “再给我点时间……”
      父亲声音沙哑。
      “我一定能翻本……”
      “没时间了!”
      庄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骰子都跳了起来。
      “要么还钱,要么把你儿子交出来!”
      他朝旁边的打手使了个眼色,两个壮汉立刻上前,抓住父亲的胳膊。
      父亲挣扎着。
      “别碰我!我这就去筹钱!”
      他踉跄着冲出赌窟,沈厌连忙躲进暗处。月光下,父亲的身影显得格外狼狈,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最后停在一家破旧的当铺前。橱窗里摆满了金戒指、旧手表,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沈厌看着父亲毫不犹豫地走进当铺,过了许久,才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手里攥着几张钞票,脸上带着一丝侥幸的笑容。
      “这次一定能赢……”
      说完,又转身朝赌窟走去。
      沈厌再也看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蜷缩在床上,耳边不断回响着赌窟里的喧嚣声和父亲疯狂的呐喊。天快亮时,他听见父亲回来了,脚步虚浮,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第二天清晨,沈厌被沈倦的哭声惊醒。他冲进弟弟的房间,看见沈倦正对着空荡荡的抽屉哭泣,小脸涨得通红。
      “哥哥,我的存钱罐不见了……”
      沈厌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那是沈倦用捡瓶子、帮邻居跑腿攒了半年的钱,原本打算用来买新书包,还说要给哥哥买创可贴——因为他总看到哥哥身上的淤青。
      他冲到父亲房里,父亲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枕边散落着几张钞票和骰子。沈厌抓起父亲的衣领。
      “是不是你拿了沈倦的存钱罐?”
      父亲被惊醒,一把推开他,酒气扑面而来。
      “老子拿了又怎样?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那是沈倦的钱!”
      沈厌红着眼睛喊道。
      “你到底还要毁掉我们多少东西?”
      “少废话!”
      父亲坐起身,眼神凶狠,抄起枕边的酒瓶就砸了过来。沈厌侧身躲开,酒瓶在墙上炸开,玻璃碎片飞溅在他脸上,划出几道血痕。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腥的味道让他想起赌窟里的血腥味。
      沈倦听到动静跑进来,看到沈厌受伤,吓得大哭起来。父亲却不为所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又朝门外走去。
      “下周之前,必须给我凑够五千块!不然就把沈倦送出去抵债!”
      门重重地关上,沈厌抱着哭泣的沈倦,心彻底凉了。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远处传来闷雷。为了保护弟弟,他必须想办法筹钱,可又该去哪里找这天文数字般的五千块?
      接下来的几天,沈厌像疯了一样四处奔波。天不亮就起床,翻遍整个城市的垃圾桶,收集废品去卖。手掌被铁丝划破,鲜血染红了塑料瓶,他却浑然不觉。去工地搬砖,被工头嫌弃年纪小,只给了很少的工钱,还得忍受工友的冷嘲热讽。
      沈倦看着哥哥疲惫的样子,也想帮忙。他偷偷去街上捡瓶子,却被一群小混混欺负。当沈厌找到他时,沈倦蜷缩在墙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怀里却还死死抱着几个饮料瓶。
      “哥哥,我能赚钱了……”
      沈厌紧紧抱住弟弟,泪水滴在他凌乱的头发上。
      而父亲依旧每天沉迷赌博,早出晚归,输得越来越多。债主们不断上门逼债,他们砸烂了家里的门窗,在墙上喷满污言秽语。“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几个血红的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沈厌和沈倦躲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叫骂声,瑟瑟发抖。沈倦害怕地问。
      “哥哥,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沈厌只能把弟弟搂得更紧,却无法回答。
      终于,到了父亲规定的最后期限。沈厌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手里那少得可怜的钱,心如死灰。这些天他几乎把能做的活都做了,可离五千块还差得太远。他的衣服破破烂烂,鞋子磨出了大洞,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却依然无能为力。
      暴雨将至的傍晚,沈厌站在顾予安家楼下的梧桐树下,仰头望着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窗户。校服下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后颈处还沾着下午捡废品时蹭到的机油,混着身上汗酸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难堪的味道。
      他数着表针划过第三圈时,终于鼓起勇气踏上楼梯。手指悬在门铃键上方迟迟不敢按下,直到门突然从里面打开——顾予安抱着篮球出现在门口,额发还沾着训练后的汗水,看见他的瞬间眼睛亮起来。
      “正想给你打电话!今天食堂阿姨多给了……”
      “我能借点钱吗?”
      沈厌脱口而出,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一跳。顾予安举着篮球的手僵在半空,塑胶鞋底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楼道里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只听见两人交错的呼吸,沈厌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火在灼烧。
      “先进来说。”
      顾予安摸索着打开灯,暖光重新漫开时,沈厌才发现玄关处摆着崭新的球鞋,鞋盒上的价格标签刺得他眼眶发疼。客厅茶几上堆着没拆封的漫画书,电视屏幕还停留在游戏界面,这些属于少年的鲜活气息,此刻都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高墙。
      “两千三百块。”
      沈厌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爸赌输了,债主说拿不出钱就……而且倦倦现在还没退烧,我想带他去医院看看。”
      喉咙突然哽住,想起父亲把皮带抽在铁门上的巨响。余光里,顾予安的喉结剧烈滚动,手里的篮球“咚”地砸在地板上。
      沉默持续得太久,久到沈厌以为自己会溺死在这份难堪里。直到听见抽屉被拉开的声响,顾予安抱着铁盒回来时,手腕上还缠着运动护腕,金属锁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我攒了一个月的钱。”
      铁盒打开的瞬间,整齐的钞票与零散硬币折射出细碎的光。
      “里面有三千多块,本来想等你生日……”
      “谢谢。”
      沈厌伸手去接,却在指尖触到纸币的刹那被顾予安握住手腕。少年掌心的温度透过袖口渗进来,带着令人心慌的灼热。
      “为什么不早说?”
      顾予安的声音发颤,沈厌被迫抬起头,撞进对方通红的眼眶。
      “那天在烂尾楼,你后背全是血还说没事……”
      “你看看你的手上现在这么多伤,我家又不是没有钱,我自己有压岁钱什么的,有什么事都告诉我,我可以帮你……钱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沈厌猛地抽回手,铁盒里的硬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想起上周顾予安偷偷塞给他的药膏,想起那些被塞进书包的早餐,此刻所有善意都化作尖锐的刺,扎得心脏生疼。
      “够了。”
      他抓起钞票胡乱塞进衣兜,转身时险些撞翻玄关处的鞋架。
      “我会还的。”
      顾予安的喊声被雨声撕碎在身后,沈厌冲进雨幕的瞬间,泪水混着雨水滑进嘴里。怀里的钞票很快被浸透,沉甸甸地贴着胸口,像块烧红的烙铁。
      暴雨冲刷着生锈的铁门,沈厌攥着浸透的五千块站在赌窟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纸币上顾予安铁盒的硬币压痕硌得掌心生疼。三天来他睡在桥洞下收集废品,在工地搬砖到双手失去知觉,才勉强凑齐这笔足以压垮他的巨款。
      推开门的瞬间,浑浊的烟雾裹挟着汗臭扑面而来。父亲歪斜地靠在赌桌旁,衬衫领口扯开,露出锁骨处新添的针孔。他面前堆着寥寥无几的筹码,眼神涣散得如同行尸走肉,直到瞥见沈厌手中的钱,瞳孔才骤然收缩。
      “拿来!”
      父亲踉跄着扑过来,酒气混着血腥味喷在沈厌脸上。沈厌侧身避开,将钱拍在油腻的桌面上。钞票立刻被染上色渍,像一片片被揉皱的血痂。周围赌徒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人吹起口哨,有人贪婪地舔着嘴唇。
      “就这些?”父亲抓起钱疯狂数着,沾血的手指在纸币上留下暗红痕迹。
      “利息呢?老子明明说过要算利息”
      他突然攥住沈厌的衣领,指甲深深掐进皮肉。
      “是不是你藏起来了?想看着老子被砍死?”
      沈厌望着父亲扭曲的脸,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他发高烧,父亲背着他在雨夜狂奔三公里去医院的场景。那时父亲的后背坚实又温暖,此刻却只剩嶙峋的骨头硌得他生疼。
      “说好的五千。”他声音发。
      “拿了钱,就别再赌了。”
      赌桌上突然爆发出哄笑。庄家晃着骰盅走近,金属碰撞声像是催命符。
      “老沈,你儿子挺有种啊?”他用刀尖挑起沈厌的下巴,寒光映出少年倔强的眼神。
      “不过利息嘛......”
      刀尖转向父亲。
      “你上个月在白粉馆赊的账,也该清了吧?”
      父亲的瞳孔猛地放大,酒意瞬间消散。沈厌这才注意到他袖口下密密麻麻的针孔,像被蛀空的朽木。记忆突然闪回昨夜,他在父亲口袋里摸到的小塑料袋,里面灰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不......不是这样......”
      父亲踉跄后退,撞倒了身后的酒瓶。玻璃碎裂声中,沈厌感觉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碎。他抓起桌上的钱转身就跑,却被人从背后狠狠踹倒。膝盖磕在满地玻璃渣上,钻心的疼痛中,他听见父亲沙哑的嘶吼。
      “拦住他!那是我的钱!”
      三只大手按住他的肩膀,庄家的刀尖抵住后颈。沈厌望着父亲被欲望吞噬的双眼,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混着血腥味在赌窟里回荡,惊得众人面面相觑。他缓缓松开攥着钱的手,任由纸币如雪花般飘落。
      “拿去吧。”
      他盯着父亲。
      “一字一顿道,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过父子关系。”
      暴雨在这一刻倾盆而下,沈厌在电闪雷鸣中冲出赌窟。身后传来父亲疯狂的咒骂和赌徒们的哄笑,而他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任由雨水冲刷身上的污秽。街角处,沈倦蜷缩在纸箱里,发着高烧的小脸在闪电中忽明忽暗。
      "哥哥......"
      孩子虚弱地伸出手,沈厌再也支撑不住,跌跪在泥水里将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体温烫得惊人,而他却连带弟弟去医院的钱都没有了。远处传来警笛声,不知是哪个赌徒报了警,沈厌却只觉得讽刺——警察能带走赌徒,却带不走父亲心里的魔鬼。
      雨幕中,沈厌背起弟弟走向无尽的黑暗。他知道,有些债永远也还不清,而有些深渊,一旦踏入,就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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