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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在人群里找到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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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喧闹的小鸳楼归于一片静寂,少男少女们犹如考前狂欢,闹够了就沉沉睡去。
燕知被乔舒不成字句的梦呓吵醒,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衣服里的长命锁宛如他的另一颗心脏,缓缓跳动。
他跨越乔舒和山水兄弟的身体时,开始后悔自己睡得太靠里,庄澜星估计是最后睡的,床上没位置,他在美人榻里蜷着,身上捂着厚被子。
燕知放轻脚步,将桌案上的温酒揣在怀里,窗户开条小缝,他身形宛如游龙一般曳出,落在扑簌落雪的树桠,垂眼便看到亭子里的尚元徵。
他肩头落着薄雪,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眉眼间有些疲惫。
燕知伸出手去:“拿来。”
尚元徵将袖中书帖递给他,燕知将帖封展开,纸张还带着薄薄的体温,内里叠着一封荐信,来自“玳瑁山”。
天律司甄选广招天下英才,但并非没有门第这道坎,尤其是在非常时期,不明确的身份很容易出问题。
齐青云背靠北渊吹雪堂,颂山颂水两兄弟是东海普朔山内门子弟,乔舒和庄澜星亦是名正言顺的玄境山嫡传弟子,大家都有所归依,燕知自然要搞一份荐信,才能名正言顺混进去。
燕知上下扫了几遍,将书帖收入怀中,将酒坛提着递过去,轻抬下巴。
“燕知。”尚元徵没接,看着他道,“此举无异于羊入虎口。”
玳瑁山,位处淬灵阵北脉,当日燕知便是从此山中出来的,乌棹为了寻找燕知的踪迹,在此处与闻讯赶来的尚元徵大打出手。
“热酒暖身。”燕知将酒坛塞给尚元徵,双臂向后搭在围栏,抬起眼睛,“有一事我很好奇,玳瑁山可不算什么小门派,你是怎么说服掌门给你这封担保信的?”
“毕竟,如果我在天律司做出一些不合规矩的事,玳瑁山也脱不了干系。”
他起初只让尚元徵帮他搞个合理的散修身份,好混进天律司,虽然不如背靠名门行事便利,胜在独门独户,不会牵连旁人。哪里知道,尚元徵一搞就搞个大的,给了他玳瑁山的荐信。
尚元徵道:“乌棹贪婪成性,停驻玳瑁时,借天律司明目,攫取无度,山门上下苦不堪言。”
可见天律司的权威并非根深蒂固,仙税一事积弊深重,已然让仙门百家颇有怨言,近些年乌棹等人行径令人不齿,更是雪上加霜。
燕知听完轻笑道:“仙君好算计。”
他起身走到近前,抬手略微拂了一把尚元徵肩头上的落雪,“天律司新旧势力争斗正激烈,一个乌棹爪牙下的苦主入局,何愁不被沈见苍注意到。我还没做什么,仙君早走一步算百步,把我后面的路都铺好了,是吗?”
尚元徵抓住他有些发冷的手,眼神镇定自若,“你入天律司,是为你师尊,还是淬灵阵?”
“与你何干?”
尚元徵道:“小孩子脾气。”
他拿捏了燕知的命门,这句话就冲着激怒“小孩”来,“小孩”立刻上钩,两人推来搡去,酒撒了半坛。
不过此刻,倒不需要热酒暖身了,燕知专心对敌,浑身出了些薄汗。
尚元徵嘴角几不可见上扬,燕知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左右都不是。
他干脆不给面子,转身要走,丢下一句话,“我们说好,你给这封荐信,确实方便我行事,但也没安好心,这不算人情,只叫相互利用。”
“嗯。”尚元徵略微倾身,在他耳后道,“我也会去,在人群里找到我。”
燕知耳热,正要回头发火,人已经不在原地,泼洒的酒液在石案上凝成一小片薄冰,酒坛被带走了。
他略微捏了下拳头,看了眼灰到发蓝的天,一道金光飞掠而去。
***
翌日晨时,天刚蒙蒙亮,小鸳楼里就陆续喧闹起来。
此处是离天律司正门最近的客栈,老板迎来送往,顺道卖天律司舆图,小赚外快。这舆图的准确度有待考究,但对初入天律司之人,有无疑的吸引力。
有个年轻的小修士问道:“老板,这地图怎么卖?”
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承惠灵铢二十。”
年轻修士惊讶:“二十灵铢,你怎么不去抢?”
老板一听这话,板起脸道:“小兄弟,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这舆图可是只此一家,你看看这山道和殿阙的精细程度,这儿,是仙税司十二排楼,这儿,是仙兆府十三殿,这个价格,也就今年年景不好,降了不少。若是百年前那会儿,我祖爷爷辈在卖,百铢都算便宜了诸位!”
在一片哗然中,老板作势收摊儿要走:“小老儿真是吃力不讨好,罢也!罢也!不卖了!”
别说那年轻小修,围观的诸位都着了急,争着抢着要买,老板得逞似的勾起嘴角,道:“人多,我这舆图少,只能价高者得咯!”
燕知一行出来时,众人正在哄闹抬价,小鸳楼外沸反盈天。
乔舒仗着个头儿高,往人流里挤,搞清楚事情原委,他抻着一份舆图看了几眼。
“你这图不对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老板涨红了脸:“你小子知道什么?在这里胡诌!”
乔舒举起一份舆图,对着周围的修士道:“诸位,这图简直是胡说八道!光是青圭殿的位置就乱七八糟。大家可不要上当受骗了。”
有人问:“这位道友,你怎么知道这图是胡扯?”
乔舒正要解释,手腕便被随后而来的燕知握住,他不假思索地收声,看向自家师兄。
燕知今日穿着一身青领白袍,窄袖束腰,无一丝多余缀饰,显得冷肃又锐利。
众人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他处之若素,轻飘飘道:“诸位自辨真假,说不定,这便是天律司设置的第一道考验呢。”
说完,众人若有所思,他也不多做解释,趁乱将乔舒带离了人群。
乔舒刚才侠义之气上身,连忙想要帮同期们趋利避害,这会儿回过神来,懊恼不已。
“师兄,我没想到这茬儿。”
燕知看了乔舒一眼:“哪茬?”
“考验。”乔舒挠挠头。
燕知乐了,“傻子,我唬他们的。青圭殿是前仙兆尹的住处,如今是多敏感的词,你说你去过青圭殿,不怕被有心之人盯上,打成逆贼同党?”
乔舒愣住了,片刻,他看同伴走在后面还没跟上来,低声问道:“师兄,那你的身份岂不是也很敏感。”
尚元徵和燕知,现在不说实际上关系怎么样,在那些所谓的正道眼里,就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昨日里,宫颂山还喊打喊杀的。
燕知道:“别忘了,我现在是玳瑁山的宋流,还有,见见你表师妹,灵佟。”
乔舒朝着燕知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0不知所云,跟白聘婷和齐青云两姐妹处得蛮好,走路都手挽着手,一点都不违和,白猫窝在白聘婷怀里打盹儿。
齐青云见乔舒一会儿看她们,一会儿窃窃私语,狠狠瞪过来一眼。
乔舒收回视线,不可置信道:“师兄,那是师嫂?嗯……真是天造地设。”
燕知:“不是。”
乔舒哦了一声,遗憾道:“那师兄定然是忘不了仙君吧……哎呦!嘶啊!”
他头顶狠狠挨了一下,捂着头哀嚎。
一行人到山门外时,天光破晓,山间雾气如流动的纱幔,缠绕巍峨山峦。
天律司山门紧闭,古朴的符箓纹路在石壁上若隐若现,门扉两侧,肃立两列玄甲仙卫,重戟顿地,散发出沉甸的威压。
青石广场上,逐渐汇聚起来自各方的仙门子弟,约莫有数百人,三五成群,或站或坐,与相熟或新识的同伴低声交谈,交换着关于考核的零星传闻。
燕知坐在一块山石上闭目调息,周身寒凉,肤色冷白,宛如一捧雪。
不出多时,人群外围起了一阵极轻微的骚动,一道飘逸身影越过重重人群,以令人难以反应的轻灵身法,直直朝着燕知所在的方向而来。
确切来说是找乔舒和庄澜星,来人一身玄境山内门嫡传弟子服制,姿态端方正直,形貌一丝不苟,正是云亭。
——死板精。
他径直走到乔舒身边,后者恭谨行礼:“云师兄。”
燕知啧啧称奇。
乔舒在这个所谓的掌门大师兄面前是另一副样子,这模样,和抱住云亭大腿让燕知快跑的小少年大相径庭。
云亭有所觉察,目光一转,落在燕知身上,眼中闪烁着几分探究。
“他是谁?”
宫颂山很自来熟地寒暄道:“这位,就是久仰大名的云亭道友吧。在下普朔宫颂山,旁边这位是我师弟,宫颂水。”
云亭不苟言笑,礼数周全地作礼,“在下云亭。”
说罢,他又看向古松下面色泠然自适的燕知,“那位是?”
燕知并未立刻起身,对视片刻后,才用清朗温润、不高不低的嗓音道:“北渊玳瑁山,宋流。”
这云亭,几年光景愈发死板,对着燕知稍微颔首,片刻又盘查一般,目光带着审视意味:“听闻玳瑁山下灵脉异动,举山上下严阵以待,宋公子还有暇来天律司应甄。”
燕知处之泰然,“云公子不出门,倒是知晓天下事。”
这两人讲话不对付,连旁听的人都觉得不对劲。
燕知不接茬,云亭问不出什么,只好使唤自家子弟:“庄澜星,过来!”
庄澜星本来存在感极低,这么被喊,与燕知的目光接触一瞬,低叹一声,放下罗盘起身而去。
宫颂山啧啧道:“这位云大公子的脾气不是很好啊。”
乔舒说:“一直都这样,已经习惯了,他脾气烂,我们玄境山里,现在除了掌门师伯,就属他管事最多。”
宫颂山道:“宋小友说的没错,你们云师兄已然如此得势,为何还要来天律司?若他撒手走了,你们山门的事,是要交接给谁来管。”
乔舒耸耸肩:“谁知道呢?”又转向燕知,“宋公子,后续登山,我与师兄们自成一队,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但他表情分明是,你快挽留我啊。
燕知道:“有缘再见。”
乔舒幽怨,一步三回头走了。
就在这时,山门轰然洞开,青玉台阶自云深处逐渐显现,一位身穿玄色织银袍服的女子缓缓踏出山门。
此人是甄选司主司,仲忆。
她面色冷淡,长发在耳后松松绾髻。自燕栖入淬灵阵后,天律司好久没有这么大阵仗的甄选,因而她很少露面,一贯深居简出。就连当时燕知在天律司时,都没见过这位甄选司主司。
“诸位,天律司甄选,历届以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动。”
她声音不大,却混着灵力扩散开来,让在场的人都能听清。
“入司先‘登云阶’,便是眼前这条通天山道。”她抬手一指,“山门开启后,闯阶开始。能够闯到最后的,便可在天律司留任。与此同时,诸位将拥有选取意向府司的资格。”
仲忆的目光扫过人群,“如诸位耳熟能详的仙税司、仙兆府两处。除此之外,还有定期考校、定阶的甄选司,负责功法、秘籍整理和阵法研究的藏书司,炼器、制式装备的神工司,负责炼丹制药厂、侍弄灵草的医司,负责山门上下后勤的采办司等。”
众人眼中露出憧憬之色,似乎已经看到诸司殿宇在眼前缓缓铺开。
“分派完成后,便开始长达三个月的试炼,期间,诸位会接手各类委托,作为对诸位的考验。三个月后,由各司正使统纳,决定诸位的去留。”
与阶下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们相比,仲忆看起来寡淡非常,甚至可以说是不大有精神,像一只被无形之线提着的美丽人偶。
她将诸事一一交代,便转身走向山门深处,只落定最后一句。
“登顶前,可随时离开云阶。前路艰险,诸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