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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诱导、恶意、窥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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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忆消失在山门后的刹那,云雾尽散,显露出巨大石门后一条通天长阶,尽头处直入云霄。
人群跃跃欲试,有十来个个穿着名门服制的候选者当先而出,阒然被寒光剑影拦住,其中,打头之人的脖颈距离剑锋只有不到一厘。
“若无荐信,不得出入!”玄甲仙卫冷硬如冰,矗立如山。
站在人群前列那人,鹰钩鼻,上唇生的极薄,一副桀骜不驯的面貌,扬声道:“清微山一百八十一代嫡传弟子桓为,谁人不识?”
他说着,朝身后同门挥了一下袖子,“我带师弟师妹们前来应甄,堂堂名门正派出身,还能伪造身份不成?”
谁知仙卫并不理会,依旧重复一遍:“若无荐信,不得出入!”
这种天之骄子当众被拂了面子,自然难堪非常,登时便拔剑而出,怒目而视。
人群静寂无声,却齐齐关注着此处动向,尤其是一些势单力薄的散修,毫无根基,更是不可能会有荐信这种东西,也在默默盘算。
往年的天律司甄选,没听说过要强制收取荐信,今日此举,无异于断绝了散修加入天律司的机会。
与此同时,也杜绝了有心之人浑水摸鱼的可能,比如燕知。可惜他早有准备,这第一关是拦不住他了。
清微山队伍里一个样貌清秀、书生模样的少年匆匆跑到前头,拽着桓为的袖子,低声劝解了几句,似乎成功抚平了他们家大师兄的怒气,代为回应道:“诸位前辈,素来与贵司密切,荐信确实是我等忽略,所幸距离不远,这就遣人回取。”
清微山是尚元徵发际之处,近年来身份十分的尴尬。即便尚元徵从不借清微山名头行事,也难免牵连甚广,有几个要职在任的清微门人被下课,这也是清微山这次来了这么多后辈的原因。
有几个散修以为天律司故意针对,上来碰碰运气,结果也被一一挡回。
众人这才意识到天律司是动真格的,近的折返去取,远的急忙传讯,至于无根无底的散修们,只能铩羽而归。
宫颂山的师父相对古板谨慎,早早为师兄弟二人准备了普朔山的荐信,齐青云和白聘婷,也分别有吹雪堂和天襄馆的荐信。
齐青云拍了拍心口道:“多亏婷儿提醒,否则就该白来一趟了。”
宫颂水稍微心细一些,关心问:“宋兄,你可有准备?”
燕知点头,将信封从袖中取出:“师门有所准备。临行前,师尊告诫我们低调行事,这才暂时隐瞒,多有失礼。如诸位方才听到的,我和佟儿乃北渊玳瑁山之人。”
宫颂山听说过北渊那事,表示理解:“道歉就不必了,你们门派近期遭尚贼肆虐,谨慎些也是好的。”
乌棹很会玩弄舆论这种东西,他的贪婪和掠夺,如今都变成了泼向尚元徵的脏水,也不知道这人老神在在的,究竟作何打算。
燕知思考时眉头轻蹙,在外人看来就是在因为师门之事而哀愁。
宫颂水便出声宽慰道:“宋兄不必伤怀,今日建功立业,反哺师门指日可待。”
燕知顺势作忧伤状,小0跟着叹气,就连阚一果这只小白猫都低声呜咽了两声。
两人一猫没演太久,燕知看了一眼气氛肃穆的高台,众人一一验信,却对云阶退避三舍,一时竟无人敢上。
云亭抱着胳膊,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扫过之处,锐利如电,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他看上去十分警惕,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的动向,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
看来看去,燕知都替他觉得累,索性当先飞掠而出,作势抢登云阶。
云亭果然不甘居人后,立时仗剑起身,燕知眉尾微挑,对着云亭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在即将迈入之前稍稍错身。云亭迅疾如电,一时收势不住,还没搞明白燕知那个笑是什么意思,便被空气中那道无形水波纹墙吞入,第一个进入“登云阶”试炼。
众人见有人打头阵,纷纷起身,鱼贯而入,高台像开水下旱饺般沸腾起来。
燕知气定神闲:“诸位,走罢。”
迈入水纹门后,嘈杂湮灭,四下仅余一人,燕知抬眼望去,面前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山道。
熟悉之至。
令他不免想到师尊在医司休养那段时日,青竹修茂,每日入夜时分,他提着一笼微光,踏着这条山道回青圭殿睡觉。
此刻,山道旧景往复,却随处藏匿着不可预料的危险与考验。
燕知踩上第一层石阶。
无事发生。
接着,是第二阶,第三阶,第四阶……仍然风平浪静。
从第十阶开始,他便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威压,这压力无声无息,并不携带任何一方的恶意,仿佛只是他疲乏所致。
每一步上去,都比上一步更沉重,行至百步时,重压层峦叠在肩头,若是寻常金丹期修士,此时怕是已经大汗淋漓,寸步难行。
燕知停下了脚步。
如若此时他继续往上,不是不行,如果乐意,他甚至可以行至千阶。
淬灵术的修炼无疑是这个世界的极端bug,数值叠加机制有自己独特的计算规律。他在短短五年之内吸收的阵法灵力,淬炼灵脉、通筋洗髓,使他的实力已经达到化神大圆满的修为。
这个世界以炼气为基,往上依次是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再至往后便是腾云驾雾,羽化登仙,暂不提古往今来是否有成功飞升之人,燕知的修为水准在凡修之中,已然临巅,只差临门一脚,便可令天下闻。
但现在,不是最佳时机。
燕知定住心神,不再生抗千斤顶威压,反而整理衣袍下摆,掐指拂去阶上浮尘,轻飘飘地坐了下来。
这一关,很明显不是卡人的,而是核定修为水准,跟量身高和体重没什么区别。如果有那些死板的傻子非要挑战天道,想来也是他倒霉。
等着便是。
燕知百无聊赖之际,思忖片刻,又往下走了十来阶。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幻象湮灭,平行空间次第重合,大部分人都在六十到八十左右的位置。
小部分修为较高者,诸如云亭,还有那位清微山一百多代大弟子桓为,都在百阶往上。
两人互相审视,桓为不甘示弱,又强撑着一口气,要往上再往上迈一步,被压得生生弯下腰,气喘如牛,得到云亭轻蔑一眼。
除此之外,小0和白聘婷都在二十阶内便停住脚步。
小0是符修身份,修为低微说得过去;白聘婷在十阶以内,如此,跟凡人倒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是北地大家闺秀,有什么必要的理由,来天律司吃这种苦头?
众人互相张望之际,甄选司主司仲忆的声音缓缓从高处传来:“恭喜诸位通过第一关考验,稍事休息,待周身压力消除时,第二关正式开始。”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一个人都没有淘汰的考验,也需要恭喜么?
此时已经有好事者,指着最下方几人控诉道:“那几人修为何等低劣,也配入天律司吗?”
白聘婷正是垫底之人,方才刚落下去的心又生生地悬了起来,双眉若蹙,小脸刷白。
仲忆并未露面,只严肃道:“天律司拔擢人才,并不以修为为主,诸如医司、藏书司等,皆容纳各方英才。”她的声音顿了顿,“如若此等心胸狭隘之人,不如此刻自行离去!”
好事者噤若寒蝉,不再吭声。
恍然一瞬,改天换日,天际猩红弦月高挂,脚下不再是干燥的青石板路,一片粘稠的暗红褐流,满地是淋漓鲜血。
燕知不知何时何地,已然跪伏,方才的一众候选者哪里还在原地,入目是惊心尸骸,有些尸体姿态扭曲,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逃亡的姿态;有些则身首异处,血肉模糊。
他抬起手,他的手也惨不忍睹,伤口边缘的皮肉向外翻卷,下见白骨森森。
漫天血海,被一片浓重的死寂吞没,燕知只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嗬嗬”气音,每一次呼吸都在吞刀,喉中浸着腥甜的血味。
眼前的景象扭曲作直,反复破裂又重组,红绿相间,他眼看着眼前由红转绿,眩晕愈发猛烈,就在这人间炼狱之中,他听到一声遥远的呼唤——
“燕知。”
他挣扎着抬起眼睛,就在忽而遥远、忽而又近在咫尺之地,通天长阶尽头的尊座之中,坐着一个面色冷冽如冰的玄衣青年,脸上被鲜血浸润,只露出一双千年玄冰般冷冻而锐利的双目,那人依旧在唤他,声音辽远而空旷。
“燕栖,过来。”
他,是谁……
燕知不知道为何,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他忍住浑身刺痛,拼命向上爬,膝盖和手掌磨在地上,蜿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又融入满地血海。
“尚……”
他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如破风箱般,依稀是喉咙被割断而漏风。
他挣扎着爬,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攀登到那尊座,也终于看清了尊座上玄衣青年的脸——
那确实是尚元徵,他……面色怜惜地抚摸他的眉眼,下一秒,燕知却自己挣扎着滚落长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融化着浓稠的血味,“用我一命,换天律司百年权威,换四海安稳,有何不可?”
不……要……
我不是燕栖……
不……要……我不要成为他……
在筋骨碎裂的疼痛中,燕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他听见自己鹃啼般哀嚎。
瞬息万变之中,尚元徵消匿于无形,尊座上的人变成了师尊。
燕知挣扎着握住尊座,那具身体迅速变得干瘪,摇曳如风中残烛,焦尸握住他的手,惨不忍睹的面容嵌着一双黑洞洞的骨窟,流着血泪,他又听到遥远的呼唤。
“绒绒,死亡是为师的宿命,也是你的。”
这次是师尊了,或者是爷爷。
他喊:“爷爷!师尊!”
一股灼心的剧痛从心脏处扩散开来,燕知痛得像是被反复撕扯,他听见自己拼命地流着眼泪嘶喊,灵识则抽离在外,冷眼旁观,仿若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诱导。恶意。窥伺。
他面容扭曲地流着眼泪,冷静地想。
幻境!
心魔知道他害怕天道、害怕背叛、害怕骨肉分离,便血淋淋地撕扯着这些,给他看,让他畏惧,让他佝偻。
让他自愿献祭于天道。
但他偏不,他挣扎着活这么一场,就是要改变这一切!
师尊死得不明不白,他便揪出奸邪,千刀万剐;
天律司逆天而为,纠集无辜之人补淬灵邪阵,他便砸了那阵;
至于他自己,百年孤寂,只为巩固一个虚情假意、冠冕堂皇的所谓正统天律?
更是做他八百辈子的春秋大梦!
燕知屏息凝神,灵识坐地生莲。
一念通明,万瘴湮灭!
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