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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1.

      琼安县位于惠州边陲,富山近海,盛产日光、椰子、海鲜,又人迹罕至、萧条荒芜。县城毗邻南国,也装腔作势地设了城关,其实鲜少有外乡人出入,即便有也是面熟的生意人。守门的士兵每日或是聚在一起抽骨牌下象棋,或是朝着经过琼安女吹口哨、嚼舌根。

      “小丁,给我们拿点水来。”年纪稍长老兵的招呼道。

      小丁不太情愿地拿过水壶,到二里地外的井中取水。他是从惠州府里被抽调到这里补缺的,如此遥远边地,用脚趾想也是晋升无望。每天还要给那群四体不勤的老家伙打水送饭,更让他怨气深重。

      “官爷,请问此处是儋州否?”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个路人,向他问询。

      “儋州?这是惠州地界,你走得可歪大发了!”他不耐烦道。

      “噢,谢谢。”

      小丁摆摆手,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城楼。他刚要在阴影下打起瞌睡,便被车轮压过石子的碌碌声吵醒。

      小丁眯眼去看,是一只老驴拉着东倒西歪的板车,摇摇晃晃地朝着城门而来。板车上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身上还靠了个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在昏睡的女子。

      小丁发现这就是刚刚问路的人。他越过牌桌,拦下驴车,目光锐利地刺过去:“你等等,先别往里进,不是跟你说走错了么?”

      “官爷,这都过午了,我们再换路也不方便,这不是想就地休息休息再作打算。”青年将眼神从身边人移开,转头微笑回话,仔细看来竟极为英俊。

      小丁哼了一声,咄咄逼人道:“我们琼安虽小,却是边疆重镇,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往里放的。你什么身份,证明拿来给我看看!”

      江钰之一路上还没被如此为难过,心里暗骂,也不愿与之纠缠,便要将江棘慢慢放下,找出所谓证明。然而那年轻兵士忽然接近,一把扯开江棘围着的面罩,指着他颈上暗红斑块,大声呵斥道:“你带死了的女人进来是什么企图?”

      “你放屁!”江钰之震声骂完,意识到他不该失态,连忙补救道:“官爷,家姊她只是暂时生病,并非如您所言……”

      小丁被他狠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回过神,怒色更甚:“病?那更不能让你进来,谁知道会不会传染?”

      “没有传染的事,您放心……”

      小丁还待继续质问,却被一个洪亮的女声打断:“呦,今天咋这么热闹?”

      “铃姐,这是赶集回来了?”

      “是啊,”被称为“铃姐”的女人肋下夹着厚厚一卷绸布,瞥了小丁和陌生青年一眼,笑道,“好不容易能拿乔了,高兴不?”

      “您这话说的可不公正,我是为了咱县百姓严查呢。”

      “我看你是嫉妒人家一表人材吧!”女人声音大,引得周围人纷纷探头过来,“这是我们家远房侄子,你放是不放?”

      面对女人理直气壮的讥讽,小丁不敢再反驳,忙道:“您早说不就没这误会了,”对着江钰之咬牙切齿,“别愣着了,还不赶紧走,预备在这儿跟你大姑子叙旧?”

      ***

      “我姓苏,单名铃铛的铃。”苏铃对江钰之说,“你先坐。”

      苏铃的住处嵌在连绵的红砖厝中,是不大不小的一间。堂屋中目之所及不设贵重器具,简而不陋,清爽整洁。

      江钰之连忙道谢、自报家门,又担忧道:“也不知那大头兵会不会记仇,若给您今后添了麻烦,在下实在惭愧。”

      苏铃让他放心:“没事儿,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他们也得罪不起我。”

      她给江钰之倒了杯水,半是相劝半是揶揄道:“小江兄弟,不用着急,歇一歇。”你坐下吧,把这姑娘也放下吧。一直抱着,我看着都累。你大娘不会吃人的,啊?”

      江钰之不禁有些尴尬。自从途中被山匪抢劫后,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走错了路也没有发现。

      江钰之沉吟片刻,索性向苏铃直言他的遭遇,本要去儋州探亲,路上却遇到贼人将盘缠哄抢一空,家姊急火攻心病倒,他不识路,阴差阳错走到此地……他真假掺半声情并茂地讲述,自认这故事无懈可击,但还是暗暗觑着苏铃的神色。说到家姊如何病重时,江钰之控制不住地声音颤抖眼眶发红。

      苏铃没有多问,她叹了口气,凑出几句安慰的话。江钰之顺势将藏在靴底、未遭毒手的银票塞给苏铃,请求留宿。

      苏铃也没有假模假样地推辞,收下大半,承诺会照顾两人逗留期间的吃住。江钰之没料到的是,苏铃目测在四十左右的年纪,却是独自一人生活。苏铃将两人安顿在空置的厢房,交待了她认为重要、但“娇生惯养的中原人”不知道的起居常识后,又出门忙活了。江钰之惊讶于她放心留陌生人看家。转念一想,她大张旗鼓地在乡亲面前带他进了家门,已经是极好的防备。

      江棘依旧沉沉安睡,眉目恬静,是他故事中最大的破绽:正被病痛折磨的人不该是一副好似沉醉梦乡的模样。

      江钰之脱下江棘的衣服观察,他颈处蔓延的红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已经消退,但苍白皮肤上又出现新的青紫瘀斑,像神鬼将他身体作了画布,时不时肆意涂抹。江钰之摸出一颗丸药,扶起江棘上半身,衔着药推入他口中。

      那双柔软如初的唇瓣此时不能引起他的留恋。江钰之期待又紧张地注视着江棘的脸色,握着他的手腕,感受微弱的脉搏的变化。

      一炷香过去。江钰之说不清自己是失落更多抑或轻松更多。江棘被他救出时已经气息断绝。他穷尽所有,包括父亲留下救命的秘药、价值连城的灵芝山参,也只能做到让他“起死回生”,与无法预测的后遗之症。

      江棘也不是一直这样毫无反应。有一回喂下药后,江钰之看着江棘忽然猫似的蜷缩起来,他差点以为是他清醒的征兆,而后才知道身体的疼痛不因昏迷而减损。后来,他在江棘经受痛楚时,让江棘无意识地咬、掐他的手臂,看到血迹斑斑的印记,他心中的沉重而绝望的坚冰才能融化些许。

      他跟着父亲死前打点好的朋友——他们多数是行南走北的商贾——鞍前马后地挣些银钱,支持他一路求医问药。中原江南民间的杏林圣手都被他一一拜访过,只差旧时百越之地的巫医。

      父亲没有给江棘准备另外的身份。江钰之只得时而把江棘装扮成被他赎身的舞女,藏在马车中好似羞于见人,混过盘查严格的城郭;时而是他重病的妻子或姊妹,用于和诊金昂贵的医师讨价还价。

      江钰之不止一刻想过,若江棘一直这样伴着他睡下去,未尝不是好事。

      温热的,安宁的,无知无觉的,无忧无虑的——任他赏玩的。

      他一定梦到了美事。江钰之想。他夜里惊醒时,扭头去看江棘,总觉得他好像微微笑着。

      除了怯于面对与不可言说的私欲,江钰之心底亦有此疑问:如果能够选择,他会希望醒过来么?

      2.

      他眼前是雾蒙蒙的空虚的黑,像于乌云遮月的夜晚凝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江棘奋力瞪大双眼想看清时,井底骤然卷起旋涡。

      他跟着汹涌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躲避洪水,躲避瘟疫,躲避饥荒。他向一个胡子锤到肚脐的爷爷学会口吞长剑和钻火圈,向一对双胞姐妹学会在酒坊茶馆中偷窃。他跟着乞讨的一家三口来到都城。他看见江府收留流民的告示。他被带到不见天光的房间里。

      他跟随月圆月缺。时隐时现的星子像他刀下亡魂的眼睛。

      他服从主家的安排,与初八简短地告别。

      他……他被抽空,又重新填满了。

      眼前一幅幅连贯的场景开始断裂。他来不及抓住那些破碎的面孔。

      从他遇见初八,已经过去多久了?她还腹痛吗?他忘记告诉她,从此不可再与男人们瞎混了,也千万不能被花言巧语哄骗……不过初八机灵得很,是他总杞人忧天。

      他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少年脱靴穿衣、为他润笔守夜,那是谁?庇护他的,占有他的,他为之视死如归的,他不惜代价要保护的,怎么记不起来那个人?

      好痛。

      他试图理清的记忆重归混沌,而五感忽然真切,首先是真切的痛觉。天灵有如不间断地被刀枪斧钺换着花样穿凿。五脏则拧绞缠结皱缩在腹腔中谋反。空气时而灼热滚烫时而冷清如碎冰,呼吸间磋磨割伤喉咙肺腑。

      皮肤好似被剥去或是新长出的,贴身织物皆如布满细针,深深浅浅地刺着。

      自成为杀手后还不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他是出了什么任务?那群酒囊饭袋何时请得起这般高手了?不对,不对。

      江棘忍着撕裂般的头痛回想,他上一刻做了什么?

      但上一刻又在此刻的什么位置?

      他应是心满意足地完成了最后愿望,他感受得到那时的心情——

      “阿枣!”

      谁在说话?谁在接近他,要拥抱他?

      气味熟悉,声音熟悉,念了千百次的称呼就在嘴边,却如何也记不起来说不出口。但记得一种既惧且怜的情绪,也没有被侵犯时不由自主的警惕。因此江棘没有躲闪,一言不发地被揽在他熟悉又陌生的怀中。

      酷刑般的痛楚倏而潮水般退去,像一场幻觉。只是目所及处仍是无边无际的长夜。

      “咦,阿枣姑娘是醒了吗?这些鲜货放你这里些,要紧的时候别和我来回假客套了。我这就走了,不打扰你们小夫妻团圆。”

      门合上。脚步声远了。

      江棘张了张嘴,肿胀的喉口只挤出些微弱气音。他摸索着扯过江钰之的手,画了个问号。

      江钰之不受控地蜷了蜷手指,心口泛起阵阵麻痒,倒让他活像要跃出胸膛的心脏安稳了些。他早起与苏铃赶海,迈入门槛便感受到本该熟睡的人气息变化。他忍住想要不住摩挲揉捏乃至一口吞掉眼前人的欲望,与江棘慢慢解释前因后果。

      他先捡了最要紧的告诉江棘:“你差点失掉性命,是我想办法把你救回来了,只是伤情过重不得不用猛药,其时偶有五感缺失,或其他并发症,都是正常现象。不是永久的……不要担心。”

      江钰之疼惜又庆幸江棘此时目眇,好让他不暴露出狼狈模样。他带着几分犹豫向江棘确认:“你知道……自己是谁吧?”

      江棘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江钰之掌心写道:「夫妻?」

      “你我本是朝廷重犯,装作夫妇为掩人耳目便宜行事。”江钰之咳了一声,掩盖莫名的心虚,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你我本是主仆关系,被别人误会成夫妻都是抬举你。”

      江棘若有所思,又写:「江?」

      “对,你属于江家,”江钰之顿了顿,“而我是江家独子,所以你属于我。江棘是父亲予你的名字,现下是我把你从阎王爷手中夺回,由我给你新生……阿枣,你明白吗?”他捏了捏江棘纤细手指,又攥紧。这是一句断言,江棘只能明白,不能质疑。

      江钰之不知道江棘的意识回笼到何种程度,是否对此前种种历历在目。而他被江棘意料之外的清醒冲昏头脑,做不出任何思考缜密的试探,只能软硬兼施地向江棘强调他的来处,让他认清彼此的身份。

      他怕江棘忘记自己,又怕他不顾惜身心,犯傻到为一个替身毫不犹豫地赴死。如果不是暗卫自愿服下江府“恩赐”的剧毒,凭借江钰之的准备,江棘本不会奄奄一息孱弱至此。每每想到这一点,江钰之满腔怨怼全然无从倾泻。幸而他一直缺乏怨愤的时间,仅仅抓住眼前人就让他几近筋疲力竭。

      这是他唯一全权拥有之物,即便是江棘本人也没有资格破坏。

      江钰之见江棘若梦初醒的恍惚模样,起了些作弄的心思:“你就这么相信我的话?其实我们远离都城身处从山之中,我是一寨之主,见你姿色上佳,是把你掳来做压寨夫人的。”

      江棘抿了抿唇,翻过手,在江钰之手心用力画了个大大的叉。

      江钰之笑了笑:“嗯,逗你的。”他又说,“我没有骗你,你须好好将养,直到能偿还对我的亏欠……在此之前,你都要在我身边,不能伤害自己更不能死掉。”

      江棘不明白他好端端地为何会伤害自己乃至寻思,他从幼时一路摸爬滚打至皇城,只为了活下去。

      但江钰之既然如此要求,他也郑重写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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