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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3.
      “实话实说,凭我的能力,无法根治本源,更没有妙手回春的可能。”医者凝神切脉,片刻后,对江钰之说道,“我可以开些温养的方子,不过也是聊胜于无。他脏腑经脉大损,已是用极大量猛药吊起一口气,有此基底在,后面只能不断用烈性更足的手段续上。鄙地穷乡僻壤,更不可能有匹敌古参之类的珍品,何况药皆含毒大补亦伤,如今最好是休养生息听天由命。”话毕,她见江钰之面色凝重,顿觉如此断言似乎太过冷酷,又宽慰道:“沉睡或偶见昏迷不醒也是血气不足之故,是肌体在自行修复,不必太过忧心。足下劳心劳力让病人恢复到这种程度,已是妈祖显灵了。”

      “劳烦姑娘了。”江钰之没有期待南海的渔村中能有神医降世,他也从未有这种好运气。他只需要确认江棘的身体状态没有进一步恶化。晨间,他看江棘酣睡,轻手轻脚起床与苏铃出门一趟,回来时江棘仍未醒。他试着唤了几声,又摇晃他的手臂,江棘还是没有反应,情急之下,他央求苏铃帮忙寻了当地医师诊治。定下心后,他才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了。江棘清醒后,他反而更容易慌乱,生怕功亏一篑似的。

      女医是苏铃的好友,赶上今日休沐,否则在村中开诊时门庭若市,轮不到江钰之突发的请求。江钰之身无长物,许诺她未来会返回答谢。女医看在与苏铃的交情上,收下这难信服的虚言。

      江钰之除帮苏铃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外,余下光阴尽数掷在江棘身上,他还嫌较之前少了泰半。或许由于江棘终于有了明显的好转迹象,江钰之心弦松了松,有了观察他的余裕。江棘依旧睡时多醒时少,且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江钰之得以长长久久地凝视他。带走江棘时的匆匆一瞥他依然记得。他从来干净的明亮的利刃像丢弃的碎布衫,脏污破损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暗卫的身体像满是漏洞的面粉口袋,碰一碰便溢出鲜艳的血,热流又立刻化入湿润黏腻的血衣里。眼皮半开半阖,瞳孔黯淡无光,像融化的红糖。那是死人才会有的眼神。这是江钰之记忆里最不可磨灭的景象。

      起初救出江棘,主要是出于作为主人的责任。江钰之也不是没想过按照亡父的设计,盲目地麻木地走下去。但他终究敌不过折磨人的愧疚,从地道折返回江府,带出他无辜的麻烦和忧愁。江钰之没料到他忠心又伶俐的暗卫会自尽,连祖传的灵药只堪堪挽回他一线生机。他不得不彻底改变原本逃亡的计划,投身变数作一场豪赌。好在,他没赢也没输。他和他趁手的刀都还顺利地活着。

      如今他喜欢肆无忌惮地盯着江棘。如稚童奋力养活一株半死不活的病蕊,如学徒捧着千百次失败后烧制好的瓷作,是新鲜、兴奋、心满意足的。在他悉心照顾下,江棘虽然仍旧瘦骨伶仃,纸糊般轻飘飘的,但脸色不再是死气沉沉的青白,恢复了莹润的种水。只是,或许因为意识尚未全然清明,或许因为无法正常说话,江钰之隐约感到江棘变得神秘了,无法再轻易揣测他的想法或说服他。

      正出神间,江钰之手掌被轻轻捏了捏。

      「水」。手心像被鸡崽的爪子踩过。

      江钰之端着泥碗,倾斜成合适的角度喂江棘。

      江棘不禁赧然。他还不觉得自己虚弱至此,江钰之却总不假人手。况且他身份低贱,怎配得上债主亲力亲为地照顾。他不知道江钰之报酬即是他颊边晕起的芳菲色。

      喝完水,江棘又牵过江钰之的手,才写完谢字半边,“画板”便被江钰之抽走:“不要浪费时间做这种麻烦事,否则你谢不完的。”

      江棘脸更红了,张了张嘴,说完才意识到,他都不能确定江钰之是否看见这句「抱歉」。

      “今天要走动走动吗?”江钰之若无其事问他。

      他用力点点头,像饿坏了的小鸡啄米。

      “我看得到,”江钰之哭笑不得,“不用那么大劲儿。”

      江钰之搀扶江棘下床,在院子内外绕圈。几个月的卧床让江棘连走路都陌生。他听见一串清脆鸟鸣,朝声音的方向抬头,想起他也曾惯于飞檐走壁。

      不是不伤感遗憾,但想到自己是大难不死,江棘只余庆幸。

      两人走了一会儿,忽然层云蔽日,即刻淅淅沥沥下起雨。

      江钰之迅速抱起江棘回屋中,然而当晚江棘便起了烧。他额头滚烫,一双淡眉紧蹙,却还是安安静静的,侧卧着动也不动。直到江钰之感受到身旁异样的温度,才发现江棘风寒来势汹汹。

      江钰之忙活了整夜。万幸,江棘体温在翌日清早回归正常。

      之后,江棘断断续续地又低烧咳嗽了几天,在此期间,江钰之自然不肯再让他迈出屋门半步,也不理会他写字恳求。江棘十分郁闷,趁自己不能出声,光明正大地在江钰之在时张嘴骂「混蛋」。

      “混蛋!”

      “你在说什么?”

      完蛋。

      江棘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没,咳,”他止不住咳嗽,闷声道,“没什么。”他迫不及待说道,“我感觉好多了,等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可以。”江钰之这回答应得爽快,“可惜你眼睛还没恢复,不然我们可不局限在这方寸之间,去海边转转……那里的景色才真叫人心醉神迷。”

      江棘道:“没关系,我想去的。”

      江钰之微诧:“不必急于一时,我们也不急着离开。”

      江棘摇摇头,固执道:“既然说到此处,哪有吊人胃口的道理?”

      江钰之见江棘难得精神好,顺从了他的心意。

      江棘一路走得缓慢,没应许江钰之背他或抱他的提议。两人到达时,一轮金乌正缓缓落入水面,映出碎金般粼粼波光。远处高大的椰树摇着蒲扇似的宽阔树叶,被海风吹拂簌簌有声。

      江钰之领着江棘走入沙滩。双脚踏上松软的细沙,耳边是潮涨潮落仿佛巨人呼吸的声音,江棘觉得十分奇妙。他扬起脸,难掩激动地对江钰之说:“原来这就是天涯海角。”

      江棘不是天生失明,与人交谈时还习惯睁着失神的眸子,显出一种茫然不自知的可怜。

      江钰之心头一软,道:“对。”

      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琼安女在捡拾贝壳,穿着露腰的紧身上衣,裤腿宽大,兜着海风。

      江钰之以为海岛的日升月落像是比中原慢了许多。或许是由于女人当家的风俗,琼安也是不急不躁的、安稳平和的,有着女子式的温婉。外乡人在此生活如同误入了世外桃源一般。

      江钰之与江棘略说了说琼安的风情趣味,突然想到:“竟忘了,我去给你捡个椰子来。”

      泛着凉意、甘甜中又带了点酸的浆液入口,江棘惊喜万分,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好喝。”

      江钰之笑了笑:“琼安人有福呢。”

      “这椰子又称作越王头。”江钰之忍不住卖弄道,“传说南方林邑王与越王有仇怨,遣刺客将其刺杀,头颅挂在树上化作了椰子,林邑王命人剖开,发现其中津液如酒,遂作饮器。”

      江棘饮尽椰汁,道:“越王死得好。”

      江钰之忍不住大笑。

      直到暮色渐沉,风中卷起逼人的寒意,江钰之才与江棘商量返回。

      江棘忽然道:“我的眼睛可能好不了了,是吗?”

      人五感相连,他看不见,听觉便极敏感。其实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了医师对江钰之说的话。

      “怎么会?不要瞎想。”

      江棘弯唇笑了笑:“我记不太清此前遭遇了怎样的劫数,但想来生死一线,要完全恢复是的可能微乎其微……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没有如此脆弱,您也不必因此顾忌而安慰我。”

      “你觉得我会随便安慰你吗?”江钰之不满道,“我不允许你胡思乱想,阿枣,你要时刻记得你属于我,只需要听我的话。”

      江钰之厉声说:“不信我,就是质疑我。你胆敢不相信我吗?”

      “阿枣……不敢。”江棘抓紧了江钰之的手。
      4.

      江钰之噩梦的主角,在江棘真真切切地“活”过来后,换作了他的父亲。

      江钰之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他的父亲成为了已经灰飞烟灭的祠堂中,光宗耀祖但缺失牌位的孤魂。是的,虽然江钰之从目睹江适被官兵带走的那一天起,即在心里认定了父亲的亡故,但他并不知道这铺垫许久的处决会发生在具体的何时何处,是杀鸡儆猴的还是秘而不宣的。

      离皇城越来越远后,他更难以获知朝廷要员被处死的消息。滔滔黔首不关心巍峨庙堂中发生了何种倾轧与密谋,即便那个人或那群人拍脑袋的想法决定着他们命运。

      梦魇中的父亲时而身着囚衣披着枷锁,哀叹着江家香火的岌岌可危;时而手持书卷面带笑容,循循善诱着传宗接代的重要意义,“留得青山在”云云,让他想在梦中入梦。江钰之明白,他这条命正是在父亲的对宗族延续的狂热偏执才得以幸存。但娶妻生子合乎天伦的未来,也遥远得像琼安与金銮殿的距离。如果不曾逢此大变,他应该会遵循父亲的期望考取功名,再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淑女,和他认识的所有公子小姐一样,在方正规矩的城里度过方正规矩的一生。

      如今他做不到了。他做不到忽视未经他手但因他发生的罪孽,伪装成清白模样,选择正常的、应然的生活。他不愿做父亲一厢情愿捏造的偏执假象,于是梦中的父亲一日比一日狰狞了。

      江钰之只能自我安慰,这比看着江棘浑身浴血一次次死在面前的惊吓要容易接受些。

      他不是孑然一身的幸存者,这是唯一堪称幸运的事。

      不幸的是,江钰之发觉他对江棘似乎有了意料之外的欲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江棘因体虚而怕冷,总在半夜无声无息地滚到他的怀中?还是从江棘习惯了目盲后,毫不避讳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不知廉耻地展露躯体?

      还是……从他恶作剧般地哄骗他献吻起。

      再去追溯那不可说的心思已是徒劳无功,江钰之只是觉得荒谬而难以置信。他明明只将江棘当做他的所属物。他怎么能对他的刀,他百依百顺的卑贱暗卫生出情欲乃至情意?

      他试图以忙碌忽略他的手他的唇他的□□无声叫嚣的渴求,但杯水车薪。

      皮肤不经意的碰触,擦过耳边指间的发丝,都能惊起心湖的波澜。

      “你这个数典忘祖的不肖子!”

      父亲捶胸顿足,朝他怒吼。

      江钰之疲惫地醒悟过来:他原本亦是如此卑贱的。那就彻底卑贱下去。

      他不再克制注视江棘,费尽心机制造肌肤相亲的时刻。此时他对江棘的目光又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江钰之发现江棘身上引人窥探的好似诱惑的气质,让他又喜欢又烦躁。与此同时,他的任何要求,譬如与他共浴、拥抱他入眠,江棘都默默照单全收。江钰之想,他要的不止这些,不能只有他受折磨。

      江钰之等来这日,苏铃帮朋友进山采集草药,留他两人独处。

      无花,无月,亦无酒,也顾不得是否合时宜了。江钰之取来两颗越王头,煮了肥美新鲜的虾蟹,邀江棘同飨。

      江棘慢条斯理而不乏认真的饮食,腮边飞霞,额角沁出微汗。江钰之看着他,缓缓道:“我原以为真情切意毋需多话,有心自会懂得。但你太笨,我怕若不表明心迹,你会一直懵懂下去。”

      “阿枣,你能明白吗?我心有一人,念兹在兹,近在眼前。”

      江棘咽下口中碎肉,沉默片刻,说道:“我不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不过是个孤儿,后来成为家奴,如何值得一位少爷——哪怕是家道中落的少爷,来悉心照顾?他虽然一时看不见,但他听得到屋主对江钰之的称赞。他知道江钰之高大俊美,彬彬有礼又精明强干。他何德何能受其恩惠?江棘一直小心隐藏着惴惴不安。

      当他听到江钰之自白,一下豁然开朗了。原来少爷是个断袖。江棘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姿色,但既然被人看上了,他便有了可供骄傲之处,有了与人平起平坐讨价还价的底气。

      江棘蓦然笑了笑,笑得江钰之几分发怔。

      “但是……我已经属于您了,不是吗?我不明白的是,您还需要我什么呢?”

      “那不一样,”江钰之道,“我想要你与我心意相通,作为有情人与我相处。”

      江棘轻声道:“我知道世间有男欢女爱比翼连理的常规……但我不曾经历过,还请您明示我要怎样做。”

      下一刻,江钰之走到江棘身旁,一把抱起他,在他耳边道:“我会教你,从襄王瑶姬这一篇开蒙如何?”

      江棘来不及说出好字,后背磕在床头,轻薄的衣衫瞬间被剥落,还未感受到凉意,便覆上炽热的温度。

      宽阔修长的手从脚踝开始,顺着小腿向上游走,停在腰间。

      在江府时,江钰之也好奇地丈量过暗卫的腰身,腰带紧紧束起,柔韧有力引人歆羡。大病一场后,则细软得像是他不爱吃的甜腻糕点,掐着仿佛要碎在掌心,却让他更爱不释手。

      自然,江棘身上令人爱不释手的不止这一处。柔软的也不止这一处。

      江钰之初尝人事,却不急着狼吞虎咽。

      江棘仰躺在床上,献祭般敞开着,等待一场急雨或一丛烈火。

      丧失的视觉像是分散在了每一寸皮肤之上,陌生的触感是如此清晰可辨。后知后觉、任人宰割的惶惑让他止不住轻颤。

      江钰之沿着江棘的锁骨直到脖颈……才舍得吻他的唇。唇齿相交,江钰之单方面的进攻,扫荡一般攫取江棘的呼吸。

      江棘迷迷糊糊想,这一门学问还真是博大精深。他第一次知道亲吻也能使人窒息,使人烂醉如泥,使人不知今夕何夕。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两处无用的玩意儿,在手指灵活的纠缠与挑逗下,像点燃的引线般在身体里噼里啪啦炸一片火花,让人酥软着再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俨然成为江钰之抽离神智的傀儡,除了听从江钰之的命令,他毫无办法。

      不得不去容纳一团滚烫的火。

      江棘气血两亏,即使在气候日日如酷暑的琼安,也从不觉热意,直到此刻,他感到体内如焰在烧。有什么东西迫切地想冲出来,又寻不到合适的出口,反复冲撞磋磨。

      “嗯……唔……”暧昧的气息不受控地从口中溢出,江棘更加面红耳赤。

      温凉黏腻泼洒出来。江棘呼出一口气。然而,这只是新一轮刑罚前的句读。

      江钰之拨动江棘肩膀,将白玉琢磨为冶艳之色。

      这颜色让人口干舌燥。江钰之俯身,掠夺甘美津液。

      他半搂半抱起彻底软了身子的人,让江棘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善心大发似的抚慰主人的无暇顾及。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其禁锢。

      江棘无措地拧动身体,想逃开紧迫的血肉囚笼,只是螳臂当车有心无力。呜咽急促,而徒然增长江钰之逗弄他的恶意。

      “不……求您……”

      “不什么,不要?”

      纠缠的气息织成密不透风的墙。

      “要的,要的。帮我,呜……”

      江棘也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几乎要掐伤自己时,江钰之突然放过了他。

      是乐极生悲么?

      空洞的双眼茫然睁大,流下两行清泪,顷刻被舔去。江棘睫毛颤了颤,不堪重负地垂下,他也落花似的掉入身后人的怀中。

      暮色四合,云消雨歇。

      江棘又哑了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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