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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记5,你眼里的温柔要裂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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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年6月1日,暴雨
窗外的雨幕将整个世界模糊成一片灰蓝色。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在潮湿的空气里投下惨白的光。我盯着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直到汤一帆的手指轻轻扳过我的下巴。
“吃早餐。”他推过来一个保温袋,里面装着两个红豆包和温热的豆浆。三年了,包装袋上的小熊图案都没变过——自从高二那年他不知怎么打听到我家地址后,这些带着体温的食物就成了我每个阴雨天唯一的暖意。
教室前门突然被推开。陆锈站在那里,像一株被暴雨摧折过的芦苇。他的校服湿透了,袖口和裤脚都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班里响起几声窃笑,有人小声嘀咕着“穷小子”三个字。
我记得他。高二转学来的第一天,这个瘦高的少年站在讲台上,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叫陆锈,锈迹斑斑的锈。”当时阳光正好照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上,那圈磨损的线头让我想起父亲酒醉后扯坏的衬衫。
汤一帆的手指突然收紧,捏得我指节生疼。他的拇指在我掌心暧昧地画着圈。
“看够了吗?”他凑近我耳边,温热的呼吸里带着薄荷糖的清凉,“你的包子要凉了。”
我收回视线。红豆包甜腻的香气突然让我反胃——昨晚父亲又喝醉了,摔碎的啤酒瓶在厨房地上闪着寒光,像陆锈此刻湿漉漉的眼睛。
陆锈缓慢地走向教室角落的新座位。经过垃圾桶时,他弯腰捡起一个被丢弃的矿泉水瓶,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侧袋。这个动作太过熟练,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次。我想起曾经在放学路上见过他,蹲在便利店后门整理捡来的废品,书包里装着从垃圾箱翻出来的旧参考书。
“他奶奶昨天住院了。”汤一帆突然说,手指轻轻梳理着我额前的碎发,“肺癌晚期。“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眼神却黏在陆锈身上。
我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汤一帆笑了,眼角那颗小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我知道很多事。“他的指尖滑到我后颈,轻轻捏了捏,“比如你昨晚又没吃药。”
我没在意,因为我之前的种种行为和细节,在他那洞察力里,藏也藏不住。能藏的住的,或许也只有我无意间的依恋。
陆锈的咳嗽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弓着背,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前排女生嫌弃地挪远了椅子,而他只是默默掏出一块洗得发黄的手帕捂住嘴。我认出那块手帕——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是他奶奶的手艺。
汤一帆突然掰过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扩张到极致,黑得令人心慌。“别管闲事。”他的拇指重重擦过我的下唇,力道大得几乎要磨破皮肤,“把豆浆喝了。”
放学铃响起时,汤一帆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伞下。他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肋骨。
“明天带你去吃那家新开的甜品店。“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甜蜜,手指却死死扣着我的腕骨,像是怕我逃跑,又怕我消失在他眼前。
学校以及家里发生的事太多了,让我没有那个想法是不可能的……
在转角处,我回头看了一眼。陆锈独自站在校门口,怀里抱着那个装废品的塑料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是雨。他的嘴唇蠕动着,像是在数数——一块五毛的矿泉水瓶,两毛一个的易拉罐,攒够三十七块六毛就能给奶奶买那瓶止咳糖浆。
汤一帆突然把我的头摆正。
“别看。”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人,生来就是被雨淋的。”
而他的掌心滚烫,像一团永远灼不伤我的火。
“但是,你不能……”
汤一帆的伞倾斜得厉害,右肩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我被他半搂在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柠檬香气。他的心跳声透过单薄的校服传来,急促而有力,与雨滴敲击伞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你不能什么?”我扒开他的手轻声问,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我们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汤一帆的脚步突然停住。他转过身,伞面随着动作倾斜,雨水溅湿了我的球鞋。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雨幕中晦暗不明,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缓缓开口:
“你不能像他们一样。”
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指尖微微发颤。我这才发现他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在路灯下折射出脆弱的光。
“陆锈的奶奶虽然昨天去了医院,但是今早去世了。”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他请了两周假,是为了照顾她,却怎么也没想到还是没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记忆闪回到上周末,看见陆锈蹲在一家药店门口前,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正数着给奶奶买药的钱。当时阳光很好,照得他发梢都泛着金色,谁会想到那竟是最后的时光?
汤一帆的手突然收紧,指甲几乎陷入我的皮肤。“邓小亦,”他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抖,“如果你敢……”
后半句话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断。我们同时转头,看见陆锈站在马路对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满废品的塑料袋。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蓝红色的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一张泪流满面却无声哭泣的脸。
汤一帆突然把我拉进怀里,力道大得让我肋骨生疼。他的下巴抵在我发顶,呼吸灼热:“我受不了……”他的声音闷闷的,“看着你难受的样子,我快疯了。”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我的裤脚。我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紊乱的心跳,突然想起抽屉里那本日记的某一页——“汤一帆今天又给我带了红豆包,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痣会动,像星星在眨眼”。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我那些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动,早就在字里行间暴露无遗。而眼前这个人,或许比我自己还要了解那些我不敢承认的渴望。
“回家吧。”汤一帆松开我,重新撑好伞。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只有微微发红的眼角泄露了方才的情绪。但在伞下的阴影里,我们的手指悄悄缠在一起,像两株在暴雨中相互依偎的植物。
转过街角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陆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中,只有地上那个被遗弃的矿泉水瓶,在积水里轻轻打着转。
汤一帆的手温暖干燥,牢牢包裹着我冰凉的指尖。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明天见。”
而我第一次,悄悄回握了他的手。
——
XX年6月2日,阴
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一缕阳光,正好落在陆锈母亲的指尖上。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她佝偻着背站在班主任面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老师,陆锈得请两天假……他奶奶的后事……”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她发黄的脸色和不停发抖的右手:“家里就你一个人操持?”
陆锈母亲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和陆锈那块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向日葵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见。手帕上沾着暗红的痕迹,被她快速折起来塞回口袋。
“妈!”
陆锈突然冲进办公室,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他的校服袖口沾着泥水,眼睛肿得像核桃,却还是固执地挺直脊背:“我能自己照顾自己,您别……”
“胡说什么!“母亲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即虚弱下去,“你专心读书……妈没事……“
我看着他们,突然想起父亲醉酒后的咒骂:“没用的东西!跟你妈一样!”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明明脸色惨白,却还要强撑着说“没事”。
汤一帆的手指悄悄缠上我的,在走廊的阴影处。他的掌心很烫,像块烙铁。“别看了。”他低声说,拇指在我腕骨上轻轻摩挲,“你帮不了他们。”
我知道他说得对。就像我帮不了陈越,帮不了刘正,甚至帮不了自己。陆锈扶着母亲慢慢走远,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他妈妈在纺织厂上夜班。”汤一帆突然说,声音平静得可怕,“白天还去菜市场帮工,下午做家政。”他的手指收紧,“心脏早就有问题。”
我猛地抬头:“你怎么……”
“我知道很多事。”他笑了,眼角那颗小痣在阳光下格外生动,“比如你现在在想,‘为什么好人总是过得这么苦’。”
我的喉咙发紧。因为他说对了。就像我妈,就像陈越,就像此刻走廊尽头那个佝偻的背影。
汤一帆突然扳过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但你不是救世主,邓小亦。“他的拇指擦过我的下唇,力道大得几乎要磨破皮肤,“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上课铃响了。陆锈的座位空荡荡的,桌上还放着昨天没写完的试卷。我盯着那个空位,突然想起他捡矿泉水瓶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说“这是我奶奶画的星星“时眼里的光。
汤一帆在笔记本上推过来一张纸条:【放学等我】。字迹工整有力,像他这个人一样不容拒绝。我抬头,正对上他幽深的目光——那里面的占有欲烫得我心头一颤。
窗外,一片嫩绿的叶子飘落在窗台上。悄悄把它夹进课本里,就像藏起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关于活着,关于死亡,关于为什么有些人光是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而汤一帆的手在课桌下紧紧握着我的,像是怕一松开,我就会像陆锈的母亲一样,消失在某个潮湿的雨天里。
——
XX年6月5日,暴雨将至
班主任推开教室门的瞬间,空气凝固了。她嘴唇颤抖着,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全班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闷雷滚过的声音。
“陆锈……“班主任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你妈妈……在医院……”
陆锈的铅笔尖“啪”地断了。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我熟悉的麻木——就像每次父亲摔碎酒瓶后,母亲收拾碎片时的表情。
汤一帆的手指突然掐进我的大腿。我转头,看见他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眼神却冷得像冰。“别看。”他嘴唇几乎没动,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写你的卷子。”
但陆锈已经站起来了。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关节生了锈。课桌抽屉里掉出一个矿泉水瓶,咕噜噜滚到我脚边。瓶身上用马克笔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和当初他鞋面上的一模一样。
“我奶奶教的……”记忆里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每个人都是星星……”
班主任红着眼睛递给他一张公交卡。陆锈接过时,我注意到他校服袖口沾着暗红的污渍——是照顾奶奶时沾到的药水,还是今早打工弄伤的?没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好人总是活得这么难。
汤一帆的手突然覆上我的眼睛。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轻微的颤抖。“邓小亦,“他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又湿又重,“你要是敢胡思乱想……”
威胁的话没说完,但我知道他的意思。就像知道那些深夜打来的电话,那些总在“恰巧”出现时的偶遇,还有我抽屉里莫名出现的抗抑郁药——全都是他精心编织的网。
陆锈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阳光从云层缝隙漏进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他看向我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羡慕,又像是告别。
“谢谢。”他用口型说。我不知道他在谢什么,也许是上周偷偷塞进他书包的那盒创可贴,也许是更早之前,在垃圾桶旁递给他的那瓶水。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在我耳边。汤一帆的手终于松开,转而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他的脉搏跳得飞快,透过皮肤传来一种近乎恐惧的震颤。
“他不会回来了。”他盯着我,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你明白吗?就像陈越,就像刘正……”他的拇指按在我腕间凸起的骨头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它,“但你不一样。”
教室里的风扇吱呀作响,卷起试卷的一角。我低头看着桌上那道没解完的数学题,数字和符号突然变得毫无意义。汤一帆的呼吸越来越重,像是困兽的喘息。
“我买了新的银杏书签。”他突然说,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仿佛刚才的失控只是幻觉,“放学去看?”
我点点头,机械地转着笔。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洞,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滴黑色的泪。窗外乌云密布,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不知是不是开往陆锈母亲所在的那家医院。
汤一帆在桌下与我十指相扣。紧的我生疼,但我没抽回手。因为此刻我需要这种疼痛,需要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没有像陆锈的母亲那样,在某天清晨突然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活着真难啊……”我在心里默念,转头看向窗外。玻璃上倒映出汤一帆扭曲的侧脸——他正死死盯着陆锈空荡荡的座位,眼神阴鸷得令人心惊。
而我的倒影浮在那片阴霾之上,苍白得像张被雨水泡发的纸。
——
XX年6月6日,大雨
清晨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石子。我盯着黑板上“距高考还有1天”的字样,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雪崩。陆锈的座位依然空着,桌洞里塞着那本没写完的错题集——封面上还沾着他奶奶绣的手帕留下的向日葵线头。
汤一帆的手指在桌下缠着我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的体温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烫得我手腕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就像陈越倒下时,就像刘正飞翔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会让他眼底的温柔出现裂痕。
班主任推门进来时,伞尖还在滴水。她的黑眼圈浓得像是被人打过,手里捏着一份皱巴巴的报纸。
班主任不说话。
报纸社会版的一角露出来,上面印着“纺织女工猝死车间”的标题。我的铅笔尖突然断了,在试卷上戳出一个黑洞。汤一帆的手指立刻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我猜到了,陆锈家里没人了,他的结局不是辍学,就是……
汤一帆突然掰过我的脸。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扩张到极致,黑得像两个无底洞。“不许想。”他的声音又轻又冷,拇指重重碾过我的下唇,“听见没有?”
我机械地点点头,视线却黏在窗外——那栋未完工的写字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刘正曾经在那里飞翔,而现在,陆锈会不会也……
“他回老家了。”汤一帆仿佛看穿我的想法,突然凑到我耳边,“今早的火车。”
他的呼吸喷在我耳廓上,带着薄荷糖的凉意,“我亲眼看着他上的车。”
我知道他骗的我,因为我正需要一个谎言来安定内心的不平衡。
雨下得更大了。
放学后的我们挤在同一把伞下,他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腰,像是怕我也突然消失。转过街角时,我鬼使神差地回头——
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一个瘦高的身影正仰头看着天空。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洗去了校服上的污渍,也洗去了那些名为“穷小子“的标签。他的嘴唇蠕动着,像是在对看不见的星星说话。
在等我一眨眼的时候,车站又空无一人。
终究还是来了。
我出现了幻觉。
汤一帆猛地扳过我的肩膀。“那不是他。”他的声音在发抖,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黑暗,“看着我,只看着我。”
他的吻落下来时带着血腥味。我的后背撞上潮湿的墙壁,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在这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我终于明白:我们都是被困在雨季里的困兽,互相撕咬,又互相舔舐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