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大人,沈公子到了。”钟善将沈知寒引到屋内,招来两个家丁,一个斟茶,一个替沈知寒除去外衣。
沈知寒拂了拂手,避过近身的家仆。
家仆会意,躬身退下。
沈知寒转向钟善,道:“钟叔也下去休息。”
早春的日光并无温度,打在临窗而立的颀长人影上越发显得清俊孤高。贺亭山之母柳若兰乃江南名家柳应之女,文采斐然,清冷如兰,素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贺亭山的眉眼俱是承袭其母,五官轮廓却肖似其父,高鼻薄唇,不苟言笑时似拒人千里之外。
沈知寒走到窗前,同他并肩而立,道:“这窗前的玉兰栽了可有十年了?”
贺亭山神色一顿,答道:“十一年。”
沈知寒摇摇头笑道:“是我糊涂,床上躺了许久,总觉得时间还停在去年。十一年前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楼旁的空地若是种些玉兰更添雅致,你第二日便命人将玉兰运上了山。”
凉风掠过枝头,贺亭山的脸上落下斑驳树影,显得眉眼越发深邃,让人看不清神色:“你还记得。”
“你我读书时虽交集不多,但同窗几载多少知晓你的脾性,陈家那个纨绔的小世子不知哪里听说你在私人山庄私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非要来你这里庆贺你入朝为官,我以为你不会应,却不想你当真点头应下。”
“永定侯战功赫赫,其子为国捐躯,膝下只有世子一个亲孙子,驳他的面子对贺家并无好处,何况世子与我并无私交,突然指名要来定是有人授意。”
“我猜想也是如此,清流贺家的独子即将入仕,有心之人想做些手脚不可不防,于是你将计就计宴请所有同窗,”沈知寒挑了挑眉,揶揄道,“不曾想却是世子的表妹对你一见钟情,央求世子在其中牵线搭桥,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叫人家好一顿伤心。”
“我既无意不如趁早说清,对她也好。”
沈知寒接道:“虽是如此,可你说话太不近人情,若非我出面解围,你要那位姑娘哭着回府去?”
贺亭山闻言侧过脸,面无表情地称赞道:“不及沈大人怜香惜玉。”
“不必拿话刺我,你们御史台出身的人说话看似正气凛然,实则一个胜一个阴阳怪气,”沈知寒背过身,慢慢踱至桌案前,案中摆着一封开口的书信,沈知寒目光掠过孙儿亲启四个字,转口道,“我今日下山听说了一桩见闻,不知可否在贺大人本人这里得验真假。”
“如果要问我解官之事,”贺亭山回头,深邃的目光与沈知寒相接,平静地吐出三个字,“是真的。”
沈知寒神色一滞,又很快若无其事地道:“新帝一直对你青睐有加,他即位时便有意擢你为丞相,你自请领了一个闲职,若说担心贺家风头过盛因此激流勇退,倒也人之常情。但你不过二十七岁,何至解官的地步,这恐怕不合贺氏家规吧?”
贺亭山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在沈知寒面前停下,他的瞳孔很黑,直视人的时候如不见底的深潭:“沈大人又为何甘愿背负骂名,任由他人取你性命?”
沈知寒别开目光,轻飘飘揭过:“不是一码事,如何能混为一谈。老夫人虽潜心吃斋念佛,对你,对关乎贺家的事从不轻视,你不娶妻成家已受族人诟病多年,如今又要罢官,此事恐怕难过老夫人那一关。”
贺亭山身量高出他一些,沈知寒微微仰头,腰正巧抵住桌沿,手向后伸去,两指精准地按住那封信:“让我猜猜,老夫人信中写的是……”
一只手忽然攥住沈知寒的腕骨,温热的掌心烫得沈知寒动作一滞,下意识缩手,却被贺亭山困在桌前不得动弹。
贺亭山微垂眼帘,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知寒瞳孔微微放大,露出一点不合气质的无措。
“大人!”门外忽然传来钟善的声音,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入屋内,边走边道,“封涉传来消息,老夫人已从寒光寺启程回京,还……还带了施家的小姐!”
沈知寒视线越过贺亭山的肩,模糊瞧见半个钟善躬着的背。他连忙用空着的手推了贺亭山一把,侧身退到一边,好似恨不能离他三丈远。
贺亭山目光在沈知寒身上静静停了一会,淡声道:“知道了。”
钟善闻言终于站直身体,余光扫过远远站在置物架前微垂眼帘的沈知寒,又落到在桌前负手而立的贺亭山身上。二人神色自若,看不出半点端倪,好似方才举止亲密的不是他们一般。
“钟叔方才所提的施家小姐。”沈知寒话音一顿,忽然难以自抑地咳了几声,等他抬眼时,面前多了一只握着热气腾腾的茶盏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攥得他现在手腕还隐隐作痛。
沈知寒默然不语,与手的主人僵持了一会才接过,看向钟善:“莫非是前江城太守施世忠之女,施檀音?”
“正是,”钟善看了一眼神色微动的贺亭山,诧异道,“公子也知道施家小姐?”
沈知寒当即感觉身侧一道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到他脸上,他浑不在意地将杯盏放在桌角,随口道:“这不难猜,寒光寺坐落于江城,而江城唯有一个施家,施世忠任太守之时殚精竭虑最终劳累过度,死在巡视河堤的路上,先帝感念其爱民如子,下旨命人为其立碑并赐其子女白银千两保他家眷后半生无虞。施檀音身为长女需服丧三年,又为了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妹婚事就此搁置,但她自幼受其父言传身教,才华横溢,胆识不俗,除她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得老夫人青眼。”
贺亭山看向那杯茶雾腾腾的青花杯盏,淡淡道:“江城离京千里,沈大人竟也了如指掌。”
“只是七年前奉旨下江南查案时途径江城有过一面之缘而已,”沈知寒指尖抵着茶盏往贺亭山的方向一推,挑眉道,“贺大人难道怀疑我结党营私?可惜了,大人如今并非御史大夫,恐怕鞭长莫及,不如先关心眼前之事。”
贺亭山转过头,问道:“祖母如今到何处了?”
钟善思索片刻,道:“封誉来信是今日卯时,按脚程现下已至朱州,若一路顺利后日便能入京。祥宁苑已着人清扫,明日便可整理妥当,只是先前未曾想到还有施小姐一道,大人,这该如何安排?”
“既是祖母的客人,等她到了由她亲自作主,”贺亭山话音一顿,“待祖母入京,让封誉来见我。”
钟善应道:“是。”
“如此一来,大人方从宫里出来,便又要回京,老夫人此行少说也要留京半月,”沈知寒目送钟善告退,面露遗憾,“看来这杏花报春是无缘邀您同赏了。”
贺亭山步至沈知寒面前,随手拿起桌上那封信:“可我听你语气似乎并不可惜。”
沈知寒面不改色:“美景无人赏怎叫人不痛惜?”
“既如此,京中杏花开得正盛,待明日入京择日同赏未尝不可。”
沈知寒蓦地抬眼,眉梢上挑,饶有兴趣道:“大人何时也学会说笑了?”
贺亭山抽出信纸递到沈知寒眼前,他尚未辨清纸上字迹,便听贺亭山声音如冷泉般流入他耳中:“祖母要见你。”
沈知寒一目十行扫过书信,捏住一角从贺亭山手中抽出放回桌上,语气四平八稳不似在询问,“大人瞒了老夫人一年,如今纸包不住火终于打算把在下交出去了?”
“祖母早晚会知晓,”贺亭山视线追随着侧身而立的沈知寒,“安排你入京我另有缘由,明日封鸣会替你易容,上京人多眼杂,你跟着我不要乱跑。”
倾身逗鸟的人动作一顿,修长如玉的手指点了点鹦鹉的喙,那鹦鹉便低着头钻到指腹下,眯起眼睛主动蹭了上来。沈知寒被鹦鹉逗笑,回头时嘴角仍是上扬的,神色松弛:“大人不放心我?我在京中已无亲眷,除大人府上无处可去,倒是我该担心大人始乱终弃吧?”
贺亭山“嗯”了一声,漆色的瞳孔像幽深的海,像寂静的长夜,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人。
沈知寒做了半生的佞臣,和御史台的很多官员打过交道,他记得他们每个人的目光,有鄙夷,有不忿,有蔑视。个性率直的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辱没门楣,不配为沈氏后人;性子高傲的不屑正眼看他,哪怕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与被人踩在脚下的泥土无异。
起初他常常做噩梦,白日里他漠然以对的那些眼睛在梦里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异口同声地细数他的每一桩罪名,梦醒后便彻夜难眠。后来他习惯了那些目光和指责,习惯了和噩梦相处,他把梦与现实当作未来的预演,唯有如此,他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贺亭山不同。
贺家清正,贺亭山更是将贺家风骨承袭得淋漓尽致,既不趋炎附势,又清楚过刚易折的道理,硬是靠自己在朝中杀出一条路最后官拜御史大夫,也让清流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沈知寒用过很多手段,拉拢他也好威胁他也罢,却从未在他古井无波的眼里看到过别的情绪。
输或赢,贺亭山总是平静地看着他。
有人说贺亭山幼时在长云观修过道,早已超脱世外,天生就是入御史台的料。沈知寒不以为然,人非草木,若是一个人看似无情无欲、克己到极致,不是圣人就是疯子。何况贺亭山曾经亲口承认过,他有私心。
可惜贺亭山的城府比他只深不浅,便是这一年里他旁敲侧击也摸不准他的心思,譬如他那句似是而非的嗯,不知是承认他对沈知寒不够信任,还是在保证自己绝不会随意将沈知寒丢在京城自生自灭。
沈知寒不信这世上有虚无缥缈的情,贺亭山也不是空有满腹痴情的酸腐秀才,任何事都有对应的价码,只是他还猜不到。
他垂下眼,移开视线,一时想不明白的事,耗费心力去想也不会有结果,只要确定贺亭山不会轻易放他走,那么过程如何他也不必关心。
沈知寒揭过话题,问道:“不知此次入京,大人给我安排的是什么身份?”
贺亭山转身,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檀木盒,锁扣应声而开,露出一枚质地温润的梅花玉佩,两朵梅花傲然绽放在枝头,栩栩如生。
“听闻江南柳家尚梅,凡是学成的柳家门生,家主皆赐一枚梅花玉佩作为认可,柳家惜才爱才,能入家主眼的寥寥无几,与我年龄相仿的更是屈指可数,”沈知寒看向贺亭山,“你要我扮成柳家哪个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