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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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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时一刻。
春光薄薄,杏花疏影,和煦的暖风吹得人骨子都犯了懒。
杜子敏打了第九个呵欠后,终于将手中那柄上书风流倜傥四个大字的洒金折扇一把合上,头也不回地抛给身旁的小厮,推开正要上前禀报的校尉,大步往回走。
校尉眉头一蹙,沉着脸正要上前。
站在一旁的副使连忙拦住他去路,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如揉皱的纸团,不急不缓道:“余校尉莫心急,这日头太晒,大人平日忙于案牍,一时身体有些不适,且让他休息休息。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国公爷那儿不好交代不提,就怕办事不力让圣人震怒……校尉年轻有为,能担此重任,不必急于一时,何况此处有校尉您坐镇,定不会出差错。”
余安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副使,目光如炬,眉眼间俱是冷肃。
副使不由得抖了抖身子,他这半生过得虽碌碌,却也算顺风顺水。前朝的争斗不休,他夹在几个党派之间勉力求生,养成了这副怯懦又油滑的性子。便是如今明君即位,他凭借自己的笔杆侥幸做了京兆尹府的副使,也没少得国公爷的照拂,不得不腆着老脸替他那宝贝纨绔孙儿杜子敏擦屁股。
杜子敏此人除却一张好脸外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最喜欣赏美人,尤其自恋。虽一无是处了些,还算安分守己,不做欺民霸市的事,偶尔还有些正义之举。余安这样随圣人立下功勋,靠自己本领立身的年轻人自然和他这样奴颜婢膝的旧朝人、杜子敏那般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绣花枕头不同。
“陈副使,”余安眉眼冷硬,嗓音如铁,不卑不亢,“末将也是奉旨行事,搜查要犯一事不容疏漏,杜大人身为京兆府少尹更应以身作则,否则如何对得起圣人,对得起黎民百姓。”
陈少平冷汗直流:“这……这……”
余安越过陈少平,正要往茶棚去,身后一小将却匆匆赶来附耳说了几句话。余安瞥了瞥棚下享受着小厮端茶倒水捏肩捏腿的杜子敏,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城门。
杜子敏半眯着眼推开小厮快要扇到他脸上的扇子,懒洋洋道:“他走了?”
“走了,”程乙踮起脚努力分辨余安的身影,“似是出了什么事,校尉表情有些凝重。”
杜子敏无所谓地“哦”了一声,理了理自己的袍服,起身道:“那我们也回去了,这身官服穿着甚是难受,怕是要磨出疹子了。”
“世子爷等等,”程乙忙扶着杜子敏坐了回去,紧张道,“国公爷若是知道您才来不过两刻便走定要发怒,城门……城门这里世子爷平日鲜少过来,您看,这里百姓进进出出不是挺有趣、挺新奇的?”
杜子敏难以置信地点了点那些样貌平平的百姓,凤眼微微挑起,重复道:“有趣?新奇?程乙,你跟着我也有十几年了,这天下能入本世子眼的,除却我那英年早逝的舅舅之外,也就那个……”
程乙急急打断:“世子爷慎言!”
杜子敏顿了顿,佚丽的脸上闪过不快,推开程乙捧来的果盘,愤愤起身。
“世子爷——”
杜子敏没好气地道:“本官去城门口看看出了什么事,免得让余安一个人把功劳全占了。”
程乙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忙放下果盘匆匆跟上去。
等杜子敏和程乙赶到,城门口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二人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才知是有一对来历不明的兄妹想闯关,那兄长有些功夫,竟撂倒了好几个官兵,那妹妹又口口声声说冤枉,泣泪涟涟。
杜子敏平日爱听戏,正要上前细问,但一瞧这兄妹二人灰头土脸,又觉脏了自己的眼,兴致缺缺地叫了声余校尉:“将这二人拿下,押到府里留待审问。”
余安目光停留在拼命挣扎的两兄妹身上。
“再浪费时间,城门就要围个水泄不通了,”杜子敏不耐烦地拿扇柄敲了敲余安的铠甲,目光看向拥挤的人群,又落到人群中一架高大的马车上,小声道,“你也不想嫌犯趁此机会溜进去吧。”
余安不答。
杜子敏只当他默认,摆摆手狐假虎威道:“校尉都下令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你,你,还有你,带几个人维持秩序,堵在城门口成何体统?”
“是!”官兵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在队伍之外的纷纷后退,插入到队伍之中,长龙渐渐排到了马车前。
此时一阵风过,车前铜铃叮当,木牌的流苏微动,迎着日光慢慢显露出一个“贺”字。车门前的帘子丝毫未动,严严实实地挡去许多探寻的目光。
马车内。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落下一子。
沈知寒叹了口气,松开指尖的白子,拱了拱手,眉眼却含笑:“大人棋艺精湛,在下自叹弗如。”
“你心思并不在棋局上。”贺亭山垂眼收起黑子。
沈知寒笑了笑,一同收拾起棋盘上的白子,面不改色道:“有当朝太傅相伴,谁有分心的胆子?”
贺亭山按住沈知寒苍白劲瘦的手,一语戳破沈知寒的心事:“你若想看,便掀帘看,看看这新朝和旧朝究竟有几分不同。”
日光隔着帘子和软纱影影绰绰地漏在沈知寒的侧脸,微合的凤眼失去了往日的凌厉,乌黑的瞳孔透着一点浅浅的棕色,浓长的睫羽如振翅的蝶。
封鸣依照自己见过的柳家门生的样子给沈知寒易了容,温文尔雅、霞姿月韵,与他原先的脸截然不同,但他的美依旧是动人心魄的,让贺亭山想起名冠京城、清风朗月般的少年沈知寒,只要一笑便让人目眩神迷,而现在的他看起来更加脆弱、易碎,便是铺了厚毯,生了火炉小心养着,也像风一吹便要消散了。
贺亭山的目光太有压力,沈知寒不得不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将手缩回袖中:“罢了,大夫昨日才千叮咛万嘱咐我吹不得风,若是病倒,又要辜负大人苦心筹谋。”
香炉依旧冉冉冒着青烟,二人仍是相对而坐的姿势,气氛却与方才截然不同了。
贺亭山不再开口,沈知寒也乐得自在。同贺亭山相处唯有这一点好处,绝不刨根问底。有的御史在御史台待久了,说话心直口快一针见血,颇不会看场合。贺亭山自幼受柳家几位大家教导,骨子里仍是最为端方的君子作派,便是参他沈知寒的时候,也只是一一列数罪状,甚至还替他将几桩莫须有的罪名澄清了。
沈知寒垂眼看着贺亭山将黑子和白子一一拾起,不紧不慢地分别归拢。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放在贺亭山身上却让他感到有些新奇和熟悉。
隐忍。沈知寒忽然想到这个词。
那是他们入朝不久后的过年宴。先帝在大殿宴请文武百官,沈知寒初在官场崭露头角,又运气好得了先帝一句称赞,散了宴会之后几位一同入朝为官的同窗起哄非要去他那吃酒。彼时他酒意上头,又有些春风得意,便大手一挥应了。
贺亭山那时正在询问奴仆宫门方向,一身单薄的官袍被风雪吹透,脊骨却仍是笔直的,像压不弯的青松。沈知寒眯起眼睛想了一会,才隐约记起年前他因直言不讳惹怒某个权贵之后被架空权限,吃了些苦头,就连年宴也只能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贺家成也清名,败也清名。
几位同窗注意到沈知寒的目光,也齐齐望去。他们生性喜欢热闹,平日也喜欢呼朋唤友吟风赏月,一时竟忘了贺亭山是如何生人不近的性子,忙簇拥上去,热切地叫他一道吃酒。
贺亭山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避开同窗扑上来的动作,目光却准确地落到不远处的沈知寒身上。
沈知寒呵出一口气,待水汽散去,朝他笑了一下。
后来贺亭山不知怎么就同他们一道上了马车,地点也不知为什么变成了他的私人山庄。那是沈知寒第二次去,只可惜那日喝了太多酒,个中细节一并忘了干净。只记得贺亭山在众人喝得四仰八叉时仍从容不迫地吩咐仆役将客人送至客房,又俯身将掉落在地上的东西小心拾起。
贺亭山那时凑近他应当是想问那东西是不是他的吧?
可沈知寒见他步履从容,神色清明,心中忽然有些不服,一把握住他的衣襟,将他半个人拽上了躺椅。
月色溶溶,梅香幽幽。
贺亭山脸上露出一丝错愕,如冰雪消融。
沈知寒有些得意地凑到贺亭山耳边:“贺亭山,你……”
缓慢行驶的马车忽然停下。
一道倨傲的声音嗤笑一声:“贺家?贺家又怎么样?皇命在此,我杜子敏奉命搜查朝廷钦犯,太傅莫不是要抗旨不遵吧?”
沈知寒凝神静听,听到某处时神色一顿。
一阵脚步声后,沈知寒听到钟善道:“杜大人,余校尉,我家大人并非抗旨不遵,只是马车里有位客人,身体虚弱受不得风寒,二位可否通融通融,着人登车查验?”
那杜子敏显然不买他的帐:“谁知道马车中是否藏着别的猫腻?”
一道冷铁似的嗓音道:“杜大人,官员出行的马车制式皆有章法条例可依,太傅大人的马车也是如此。”
杜子敏不可置信:“余安你是哪边的?!”
被称作余安的人淡淡道:“末将实话实说而已。”
“好!”杜子敏咬牙切齿道,“既然如此,就由本官亲、自、盘、查。”
“慢。”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了杜子敏的动作,那声音虽低哑柔缓,却如金玉击石,清润冷冽。
场面霎时静了下来,只有微风轻轻掀动马车的珠帘,生怕惊动帘后声音的主人。
贺亭山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沈知寒身上,似乎并不赞同他此刻的举动。
沈知寒微微舒展眉头,安抚性地朝他笑了一下,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杜大人一席话陆某受教。朝廷钦犯事关江山社稷百姓安危,草民一介寻常读书人,微末之躯怎敢与天下相提并论。太傅大人深得圣人信任,为百姓案牍劳形,若是为某背负罪名,某将日夜难安。”
如何?
沈知寒歪了歪头,做口型问道。浓墨般的瞳孔泛起笑意的涟漪,三分情意到他眼中便成了七分,上调眼尾逶迤出一抹动人心弦的艳色,却又被弱不禁风的气质中和,恰如昙花一现,芙蓉出水,让人生不出狎昵的心思,却忍不住心向往之。
贺亭山仍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姿随意,因说话身体不自觉向他前倾的沈知寒。来路颠簸,马车内又有些闷热,纵使贺亭山不允许沈知寒脱掉狐裘,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沈知寒趁他落子时松开衣襟,撩起袖摆的小动作。
不经意露出的皮肤如上等的冷玉,等待有心人的亵玩。
沈知寒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贺亭山沉默的时间超出了沈知寒的预想。或许在沈知寒本身的计划中,并没有让他下车这一环,哪怕事先做了万全的准备,譬如身份,譬如易容,譬如刻意转变说话的风格语气,只可惜如今箭在弦上——
他蓦地敛了笑意,抬手便要去掀马车帘。
温热有力的手指忽然攥住了瘦削的腕骨,如燎人的温度没入皮肤,烫得沈知寒瞳孔微缩。深重的玄色与清浅的月白交叠,影子在帘上亲密暧昧地纠缠在一起。
“日夜难安?”贺亭山淡淡问道。
沈知寒双眼微睁,满脑的阴谋论被贺亭山这无厘头的一问打乱。这一乱,倒让贺亭山率先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沈知寒垂眸思索几息,不知贺亭山这是抽了什么疯,只好握了握方才被捏住的腕骨,试图抹掉那挥之不去的触感。
见到贺亭山下马车时,杜子敏的眼神暗了一瞬,冷笑一声,上前闲闲拱手,眼神却是倨傲不屑的:“太傅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想是山庄的风水养人,远胜京里风光,才叫大人这般乐不思蜀。”
站在边上的程乙冷汗涔涔,余光急急搜寻陈副使的身影,却见他背对着人群,站在城墙脚,一分目光都不舍得分到此处,似是沉浸在方才那对兄妹之事的处置之中。
这个老滑头!程乙暗骂一声,心道定是他早就知道这是贺家的车马,怕得罪当朝太傅,便躲到一边独善其身了。
程乙又下意识看向余安,却被余安觉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程乙立马低下头,不敢再乱看。
“少尹大人怕是误会太傅大人了。”
杜子敏循声望去,一只修长的手拨开珠帘,月白的身影在仆人的搀扶下,徐徐下了马车。忽然一阵风起,兜帽被掀落,如瀑青丝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却远不如那一张脸引人注目。
虽是一双凤眼,却因眸中含笑显得温柔多情,微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平添一股多愁善感的书生气质,当真是眉目如画,不似凡尘中人。
杜子敏已然神色恍惚,瞪着眼呆愣愣道:“舅……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