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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次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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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序南打开电脑,开始彻夜研究周正阳的所有资料。不仅是最新展览,还找到了十年前周正阳在小型画廊展出的早期作品图片,甚至挖出了他研究生时期的论文。天蒙蒙亮时,林序南突然在一篇古老的艺术评论中发现关键线索——周正阳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波浪纹样,原来是对他早逝的水手父亲的隐喻
第二天清晨六点五十分,林序南已经等在季敬禹办公室门口,眼圈发黑。他整夜没睡,不仅读完了整本笔记,还重新研究了周正阳的所有资料。
季敬禹准时出现,手里拿着两杯咖啡。看到林序南,他挑了挑眉:“进来吧。”
办公室里的灯还没开。季敬禹放下咖啡,拉开百叶窗。晨光一点点渗入房间,照亮了桌上摊开的资料——全是关于周正阳的。
“说说看,”季敬禹递给他一杯咖啡,“如果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林序南深吸一口气,开始复述他熬夜整理的思路:从周正阳早期作品中的政治隐喻,到中期风格转变与母亲去世的关系,再到最近对数字艺术的探索…
季敬禹静静听着,偶尔点头。等林序南说完,他突然问:“为什么要做艺术记者?以你的摄影水平,完全可以走纯艺术路线。”
林序南愣住了。他没想到季敬禹会问这个。“因为…我想理解艺术背后的思考过程。拍照片是表达自己,采访是理解他人。”他顿了顿,“而且…我总觉得艺术不应该只属于画廊和博物馆,应该让更多人理解…”
季敬禹的眼神微妙地变化了。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杂志合订本。"看看这个,“他翻到某页推给林序南,"我三年前做的周正阳专访。”
文章标题是《在愤怒与和解之间》。与常见的艺术评论不同,这篇采访深入探讨了周正阳作品中的矛盾性——对社会的尖锐批判与对人性深处的温柔信仰。
“这…”林序南抬头,“这和我想做的采访很像…”
“因为我们都看到了同一点。”季敬禹的声音罕见地带着一丝温度,"周正阳作品表层的愤怒很容易捕捉,但底层的悲悯才是核心。”他指向文章某段,“这里,我问他为什么在《破碎》系列中最暴力的画面里藏着一朵小花。”
林序南读着那段回答,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他昨天生气不只是因为我准备不足...而是觉得我没看懂他的作品?”
季敬禹嘴角微微上扬:“聪明。”他拿起电话,“时柠,帮我接周正阳工作室...对,现在。”
林序南瞪大眼睛:“您要…”
“道歉。”季敬禹平静地说,“然后请求再给一次机会。”电话接通了,他的声音变得正式,“周老师,我是季敬禹…关于昨天的事,我代表杂志社向您郑重道歉…”
林序南看着季敬禹游刃有余地与电话那头周旋,语气诚恳而不卑微,既承认错误又维护杂志尊严。十分钟后,他挂断电话,转向林序南:“明天下午三点,他的工作室。这次我亲自去。”
林序南的肩膀垮了下来。
“你跟我一起。”季敬禹补充道。
“什么?但是…”
“但是什么?”季敬禹锐利地看着他,“害怕了?”
林序南挺直背脊:“不。我会准备好的。”
“很好。”季敬禹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今天把采访提纲写出来给我看。记住——"他停顿了一下,“专业不是天赋,是习惯。”
林序南走出办公室时,听到季敬禹在身后说:“顺便,咖啡别浪费了。你看起来像 zombie。”
他转身,惊讶地看到季敬禹嘴角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主编肩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一刻,林序南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艺术前沿》能在季敬禹手中成为行业标杆。
不是因为严厉,而是因为即使最严厉的批评里,也藏着不轻易示人的期待。
第二天下午两点三十分,林序南站在周正阳工作室所在的旧厂房楼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背带。季敬禹站在他身旁,正在通电话,声音低沉而克制。
“材料都准备好了?”挂断电话后,季敬禹突然问道。
林序南点点头,拍了拍背包:“录音笔、备用电池、笔记本,还有您让我准备的资料。”
季敬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昨晚睡了多久?“
“三…三个小时。”林序南老实回答。他确实只在天亮前小憩了一会儿,其余时间都在反复修改采访提纲。
季敬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戴上。”
林序南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低调的金属框眼镜。“我…我不近视啊?”
“平光镜。”季敬禹已经转身走向电梯,“让你看起来不那么像大学生。”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林序南透过金属壁的反光打量自己:深蓝色衬衫、黑色休闲西装、新配的眼镜——确实比昨天的T恤牛仔裤专业多了。他偷偷瞥了眼身旁的季敬禹,发现对方今天特意换了一身更为休闲的亚麻西装,连领带都没打,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办公室时柔和许多。
“记住,”电梯即将到达时,季敬禹突然开口,“周正阳讨厌公式化的问题,但更讨厌不懂装懂的奉承。做你自己,但要做准备充分的自己。”
工作室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古典乐声。周正阳背对着门口,正在一幅巨大的画布前工作。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说:“季主编,你迟到了。”
“抱歉,周老师。”季敬禹的声音带着难得的谦和,"我们在楼下多等了一会儿,不想打扰您创作。"
周正阳这才转过身,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最后停在林序南身上:“又是你。”他放下画笔,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上次的问题想明白了?”
林序南感到季敬禹轻轻推了下他的后背。他深吸一口气,从包里取出一本装订好的册子:“周老师,这是我整理的您过去十年所有展览的资料和分析。特别是东京个展,我找到了当时策展人的访谈记录。”
周正阳挑眉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眼神渐渐变了:“你连我研究生时期的习作都找到了?”
“中央美院图书馆的存档资料。”林序南声音渐渐稳定,“我发现您早期的构图方式与现在一脉相承,尤其是对负空间的运用。”
工作室突然安静下来。周正阳放下册子,走向角落的沙发:“坐吧。”他对季敬禹说,“你带的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接下来的两小时出乎意料的顺利。林序南按照准备的问题引导对话,但更多时候是周正阳自己滔滔不绝。当谈到《边际》系列时,林序南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个波浪纹样。
周正阳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个?”
“您2008年在《艺术评论》上发表过一篇文章,提到海员父亲对您的影响。”林序南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页,“这里引用了一位评论家的话,说您的波浪纹样‘既是对父亲的怀念,也是对流动身份的隐喻’。”
季敬禹在一旁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周正阳沉默良久,突然起身走向画架后的柜子,取出一本旧相册:“我从来没给媒体看过这些。”他翻开相册,里面是年轻时的习作照片,“这是我父亲去世那年画的。”
林序南屏住呼吸。那些习作上已经出现了熟悉的波浪纹样,只是更为粗糙、激烈。他下意识举起相机,又犹豫地看向周正阳。
“拍吧。”周正阳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这篇报道你来写,季主编只负责把关。”
回程的出租车上,林序南抱着装满资料的包,像抱着珍宝。季敬禹闭目养神,突然说道:“下周的评稿会,你来做周正阳专题的汇报。”
林序南一惊:“可是按照规定,实习生不能…”
“规定是我定的。”季敬禹睁开眼,”既然周正阳点名要你写,就说明他认可你的能力。“他顿了顿,"别让我失望。”
车窗外,夕阳将城市染成金色。林序南看着后视镜中逐渐远去的老厂房,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昨天的失败与今天的转机,或许都是季敬禹精心设计的课程。
而更重要的课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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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正阳专访在《艺术前沿》最新一期发表后,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轰动。艺术圈内人士纷纷讨论这篇视角独特的报道,特别是对周正阳早期创作与个人经历关联的深度挖掘,甚至引来了几家电视台的专题采访邀约。
“林序南,主编找你。”时柠探头进来说,这次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妙的温度。
林序南放下手中的校样稿,整了整衣领。自从周正阳专访成功后,他在杂志社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同事们开始主动与他讨论选题,甚至有资深记者来请教采访技巧。
季敬禹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林序南刚要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你这是在玩火!”一个陌生的男声压抑着怒气,“董事会已经很不满了,现在又搞这种敏感选题…”
“《艺术前沿》的编辑方针由我决定。”季敬禹的声音冷得像冰,“如果赵董事长不满意,可以开董事会罢免我。”
“敬禹,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扶上这个位置的!”男声提高了八度,“那个林序南,背景调查做了吗?万一是竞争对手派来的…”
林序南的呼吸一滞,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碰倒了走廊上的盆栽。陶瓷花盆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办公室里的争吵戛然而止。门被猛地拉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出来,锐利的目光在林序南脸上停留了一秒,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进来。”季敬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林序南硬着头皮走进去,发现季敬禹正站在窗前,背影紧绷。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连阳光都显得冷冽。
“刚才…”
“赵明泫,集团副总裁,董事长的侄子。”季敬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不用在意。找你是为了这个。”他推过来一份文件夹。
林序南打开一看,是一份选题策划书:《地下艺术:被商业遗忘的角落》。策划书详细列出了六位坚持非商业化创作的艺术家,其中几位甚至从未在正规画廊展出过。
“这是…”
“下期特别专题,由你负责。”季敬禹走到咖啡机前,背对着他说,“采访、拍摄、撰稿,全流程独立完成。”
林序南惊讶地抬头:“但这通常是资深记者才能做的特别企划…”
“有问题?”季敬禹转过身,手里拿着两杯咖啡。
“没有!”林序南条件反射般回答,随即犹豫了一下,"只是…刚才那位赵总似乎对这类选题不太支持?”
季敬禹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所以我们需要做得足够好,好到让董事会无话可说。”他递过一杯咖啡,“这些人很难约,大多对商业媒体抱有敌意。你能搞定周正阳,应该也有办法接近他们。”
林序南翻开资料,第一位艺术家的照片就让他心头一跳——那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在废弃工厂里创作巨型装置艺术。照片角落的拍摄信息显示,摄影师是季敬禹本人,时间是五年前。
“您认识他们?”
季敬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旧相册:“我毕业后的第一个摄影专题,《边缘之光》。”他翻开相册,里面是各种在非传统场所创作的艺术家,“当时没人愿意发表,直到老主编偶然看到,给了我一个机会。”
林序南小心地翻看着这些照片,突然在一张集体照中认出了年轻的季敬禹——他站在角落里,头发比现在长,眼神锐利而倔强。
“为什么现在要做这个选题?”
季敬禹沉默了片刻:“艺术正在变得越来越同质化。画廊、拍卖行、资本...所有人都在追逐同样的东西。”他指了指相册,“而这些人是最后的异端者。”
林序南突然明白了赵明泫的愤怒——这个选题本质上是在批判艺术商业化的现状,而《艺术前沿》背后的出版集团正深度参与这种商业化。
“我会做好的。”他郑重地说。
季敬禹点点头,突然问道:“你听说过‘北河群体’吗?”
林序南摇头。
“八十年代末的一群前卫艺术家,拒绝参加任何官方展览,在地下室、废弃工厂办展。”季敬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温度,“他们中大多数人最后要么妥协,要么消失。只有极少数坚持到了现在。”他指了指资料上最后一个名字,“杜青山,北河群体最后的坚守者。”
林序南翻到杜青山的资料页——一个瘦削的老人,站在堆满废旧金属的工作室里,眼神如同倔强的火焰。
“他已经十年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了。”季敬禹轻声说,“但如果你能让他开口…”
离开办公室时,林序南的背包比来时沉了许多——除了资料,还有季敬禹借给他的那本旧相册。他隐约感到,这个选题远不止是一个报道那么简单,而季敬禹选择他来负责,也有着特殊的用意。
走廊拐角处,林序南差点撞上一个人——是刚才与季敬禹争吵的赵明泫。对方显然一直在等他。
“林序南是吧?”赵明泫的笑容不达眼底,“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林序南握紧了背包带,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即将交锋的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