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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一百 配飨太庙 ...

  •   自高阁上下来,又穿过大半个花园走回重熙殿,已用尽了许箐所有的力气。他被伺候着换好寝衣躺在床上时,已睁不开眼,只喃喃地嘱咐道:“今日晚膳我就不用了,银篦之事你也不用声张,总还有些时间,尚不至穷途末路。”
      “好,我都听公子的。”张培放下床帏垂纱,“公子安歇罢,我在外祗应着。”
      “留盏灯。”许箐说完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深夜,重熙殿内有人影闪动,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旁。或许是被那人带来的凉意扰动,床上人拉了拉被子。来人缓步上前,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叫醒床上人,可床上人却出了声:“冷……”
      来人这才发现,屋内原先笼着的炭盆被自己带来的凉风吹熄,只剩几缕轻烟。
      许箐已被冻醒,他缓缓睁开眼,想将床尾的另一床衾被拉上,却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我……是在做梦吗?”许箐问。
      来人的眼眶瞬间湿润,泪水夺眶而出,他上前捞起许箐,将那已羸弱瘦削的躯体拥入怀中,喃喃道:“对不住,我来晚了。”
      许箐愣愣说道:“子隽,你、你不是出使西域了吗?”
      “我不该去的,我真的不该去的。”夏禤哽咽着说道,“我早该想到,他是容不下你的。我救你出去,我一定救你出去!”
      “别哭。”许箐轻声说道,“还没死呢。”

      夏禤直接吻住了许箐的唇。许箐惊得睁大了眼,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夏禤没有更加深入,只是蜻蜓点水般拂过,而后松开许箐,说:“不许说胡话,我不会让你死的。”
      许箐微张着嘴,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推开了夏禤。夏禤吸了下鼻子,问:“你这是作甚?”
      许箐摇着头说:“对不起,子隽,这一切从最开始就都是错的,都是假的。”
      夏禤吹亮了火折子,将屋内的蜡烛又点燃两根,才坐回到床边。待看清了如今许箐的模样时,他的眼眶又红了几分:“你……他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了?!”
      许箐很久没有这样情绪起伏过,一时有些憋闷,他伏在床边大口喘着气,几番脱力险些坐不住。夏禤连忙扶住他,将他安顿好,又拿了被子来。
      “别忙了,子隽。”许箐终于喘足了气,“一会儿张先生该听见了。”
      “不会,天塌了他今晚都不会醒。”夏禤握住许箐的手,“你等我三日,三日后出使西域的使团就要回京,我正式进宫那日就将你救出去,都安排好了。”

      许箐垂眸,避开夏禤的视线,沉默许久,他才说道:“不必了,我已认命。能在死前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日后你会妻妾成群,记得在我忌日之时替我点一盏灯,这就足够了。”
      “你在胡说什么?!言清从不是个认命的人!”夏禤不由得提高了音量,“我不会妻妾成群,我只有你一人!你答应过我的!”
      “没有言清,你懂吗?从一开始就没有言清!”许箐激动地说道,“我是骗你的!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我是个骗子!从头到尾,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你……”
      许箐抬手在耳后摸索一番,将面具直接摘了下来,露出了原本的面容:“你看到了吗?五大王,从一开始,言清就是假的!你喜欢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这脸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所有都是!”
      “你……你是……许四郎?!”夏禤震惊到失语。一样的味道,一样的习惯,一样对香料熟识,一样的天马行空。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的二人,从来不与许家三兄弟同时在场的言清,曾经的一切,到此刻都有了解释,也只有“言清就是许箐”才能解释所有疑问和不合理。当曾经的怀疑变成现实,这样赤裸又坦诚地摆在面前时,夏禤已不知该作何反应。

      许箐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紧紧握住床沿,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喘着气说道:“你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了。”
      看着许箐虚弱到摇摇欲坠的身形,夏禤终于抛下了那些震惊,上前将他抱在怀里,轻声道:“因为危险,我才要带你走。许侯明日回京,你可有什么信物能证明身份?我拿着去找许侯,与他一同商量救你出去的事。言清是假的,但许四郎是真的,你难道要让你兄长幼妹就此彻底失去你的消息,让许家四郎从此生死不知吗?”
      许箐被说到了痛处,他埋首在夏禤肩头,许久之后才缓缓起身。
      “还好吗?”夏禤看许箐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更加小心翼翼。
      许箐将胸前挂着的一小块玉坠摘下交给夏禤,说:“这是当年家母留下的玉佩,家母去后家父将玉佩拆为五份,分给我们兄妹五人,三哥也有一块,他一看便知。”
      “好。”夏禤将那玉坠妥善收好,“夜色已深,你好好休息,三日,最多三日,我定会再来看你。”
      “太危险了。”许箐气若游丝地说道。
      夏禤扶着许箐躺好,又替他将面具戴上,而后握着他的手说:“你先再做几日言公子。”
      许箐只觉一阵暖流从手腕注入体内,很快便流通至全身经脉,不过转瞬之间就有了力气:“你这是——”
      “别说话了。”夏禤用另一只手盖住许箐的眼睛,“好好休息一夜,等我。”
      不知夏禤做了什么,许箐只觉周身轻柔,一瞬间就坠入了梦乡。

      “公子?公子?”张培的声音由远及近,许箐终于被耳畔的声音叫醒,他睁开眼,便见张培急切的脸。
      “怎、咳……”许箐声音沙哑,清了下喉咙,“怎么了?”
      张培:“已近午时了,我还以为……没事了,公子醒来就好。”
      许箐笑了笑:“饿了,你快去找些吃食来。”
      “欸!”张培笑了起来,“公子好久都不曾说饿了,我这就去!公子慢些起,留神头晕。”
      “快去吧。”许箐看着张培跑出去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抬起手,在确定胸前那小玉坠已消失不见后才真的回过神来,原来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

      大抵是昨晚夏禤渡给他的真气起了作用,许箐觉得醒来后身上轻松不少,他收拾妥当,自己挪到榻上去坐,张培将饭菜摆到榻桌上,伺候着许箐梳洗完毕,才道:“公子今日看上去似乎有些力气了。”
      “是,昨晚睡得好,今儿起来便觉得精神些。”许箐随意吃了两口菜,接着说道,“一会儿我想写些东西,你替我磨墨吧。”
      “好。”张培小心地侍奉着。
      “还有,你去查看一番,将以前我留下的手书废纸,凡是我写过的东西都找来。”
      张培心中总觉此举不祥,但他不敢说出口,只好低头应了。用过饭后,许箐先写了封信,而后便在张培的陪同下往外间廊下去坐了。临近十月,天气渐凉,许箐的身体早已扛不住冷,他穿着厚重的氅衣,手里捧着手炉,脚边还摆放着炭盆取暖。

      张培在重熙殿和宣和殿四处寻找,把所有许箐写过用过的纸张都翻了出来。许箐坐在廊下一一看过,每一张都是一段记忆,从入东宫起的点点滴滴都在脑海中翻涌,看过一张,便掷到炭盆里一张,烧掉的是曾经的记忆,也是言清存在的痕迹。
      那一点外来的精气神终于还是被消耗殆尽,没过多久,许箐便觉得四肢发软,昏昏沉沉,被张培扶着回了屋内。

      如此又不知时辰地过了一日多,到了不知第几日的夜间,许箐又见到了夏禤。夏禤扶着许箐坐起来,再次给他渡了真气,好歹是让他能睁开眼听人说话。
      “麻烦你了。”许箐说道。
      “少说些话。”夏禤手脚麻利地往许箐衣服里塞了些柔软的棉絮,将他的身形撑起,“一会儿许侯会带人来,我没同他说你的状况,你得坚持些,若是觉得没力气就抓住我的手,我会帮你撑着。不过不能耽搁太久,等出了宫,总有与许侯叙话的时间。”
      “好。那张——”
      “张培明早才会醒来。”夏禤直接打断道,“今晚一切就都结束了。等把你安顿好,我会想办法保住张培,总有办法,你不要想太多了。”
      “谢谢。”
      “来了。”夏禤低声说道。

      许箐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有了精神。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许箬带来的人,是守初。
      一见守初,许箐的情绪骤然崩溃,他用力地摇着头:“不!不可以!三哥!不可以!你把守初带回去!”
      夏禤也没有想到,他看着眼前真正的“言清”的容貌,终于明白过来,他拦在许箐身前道:“许侯,你不能这样做,季亭从来不会让人抵命。”
      守初跪地,给许箐行了大礼,撑起身来哑着声音说道:“郎君,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许箐摘了面具,蹲到守初身边,颤抖着说:“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
      “郎君,我本就活不成了。”守初跪伏在地,哭着说道,“那年雪灾我染了伤寒,勾得昔年落下的病症又发了出来,大官人和守衷都只让我安心养病,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郎君,我替你,让我替了你!”
      “不可以。”许箐拒绝道,“有病就要治,没什么活不成的!”
      “当年丁氏害我,我……我真的活不长了。”守初喘息几番,道,“当年郎君将我从丁家火坑里救了出来,是救命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如今郎君有难,我自当报恩。我意已决,郎君快跟三官人走,不必管我了。”
      “你胡说什么!”许箐想要拉起守初,守初却猛咳了几声,直接呕出血来。
      “守初!”许箐连忙跪地抱住守初。
      守初笑着说道:“我进殿之前已服了毒了,郎君,来不及了。”
      “你怎么这么傻啊!”许箐搂着守初号啕起来,“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啊!我带你出宫,我带你去解毒!”
      “郎君……”守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努力地汲取着氧气,断断续续地说道,“郎君,我不是成七,我……我是、是你的守初……”
      “好,好。”许箐哭着抱住守初,连连点头,“守初,你是守初,是我的守初。”
      “郎君,你要好好的……守初、守初不能再伺候你了……我一生值、值得……”守初猛地倒了两口气,嘴唇颤抖着,死死抓住许箐的衣服,“值得……”
      “守初!!”许箐眼看着守初的手无力垂下,那刚才还起伏的胸膛已不再有任何颤动,他哭喊道,“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啊!三哥!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你为什么要让他来替我?!为什么啊!”
      “箐哥儿,我……不是……”许箬想要解释,却根本解释不清。
      “我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他已经够苦了,你们凭什么让他来替我!凭什么!”许箐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原本就在强弩之末的身体已承受不住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只觉得手脚发麻,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昏死过去。
      “季亭!”
      “箐哥儿!”

      夏禤抢先一步把昏过去的许箐搂入怀中,他打横抱起许箐,对许箬道:“季亭醒来后若是见到家人定然情绪激动,我先带他安顿好,等他慢慢接受后再做打算。言清的身份是绝密,许侯该明白这其中的深浅,此间收尾事暂时交给许侯,我带季亭先行离开。”言毕,夏禤不待许箬回答,抱着许箐离开了重熙殿。
      许箬垂首拭去泪,将已毫无生气的守初抱起放到床上,替他换了衣衫,整理好了容貌,又把殿内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确定并无破绽之后规矩地站立床前,向着守初的尸体虔诚又敬重地行了礼,而后离开了重熙殿。

      次日晨起,张培往寝间去伺候许箐起床,见到的便是已安详故去的守初。他难以置信地将手指放到守初鼻下,自然探不到任何鼻息。
      “公子……公子!”张培拼命地摇晃着守初那已冰冷僵硬的身体,终究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公子别吓我!公子!”
      “来人!快来人啊!”张培骤然起身,奔到东宫门口,用力地拍着门,嘶喊着,“快去告诉天家!言公子出事了!快去啊!”
      门口原本还昏昏欲睡的侍卫听言立刻惊醒,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严格看守与保护,如果言公子出事,他们恐怕也会被连坐。

      通过门缝看到已经有侍卫跑去传了信,张培才缓缓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回到重熙殿内。他取来银篦木梳,轻柔地将言清的头发束好,而后又用帕巾沾了温水,一点点替言清擦拭面部。帕巾自额头滑向眼侧,又从鼻翼擦向脸颊,最后停在了耳后。张培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将帕巾放到一旁,再次拿起木梳,借着梳紧鬓间碎发的动作再次确认了一遍。紧接着,他又摸向言清的胸口,那里并没有玉挂坠;手……左手也无长时间写字留下的痕迹。是……但又不是……张培终于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在心中低语道:“公子,要长命百岁啊……”

      没过多久,陈福便先赶来了东宫。此时张培已按照许箐之前的嘱托,在东宫庭院内架起了柴。陈福看着躺在柴堆之上的“言清”,膝盖先软了下去,他踉跄着上前,泪水早已不知何时滑落。
      “言公子……”陈福喃喃说道,“公子怎么就去了……”
      张培已换了素服,他冷静地拉开陈福,说道:“公子生前曾有嘱托,他不愿把身体留在此处。”
      “不!不行!天家还没来看过!”陈福话音刚落,天家便踏进了东宫。
      请过安后,张培将一封信交给天家,道:“主上,这是公子前几日写下的,公子说等他去后,将这封信交给主上。”
      天家颤抖着接过那封信,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能决定我何时来,也能决定我何时走,这局棋还是我赢了。」
      “你怎么敢!”天家激愤难当,三两步迈到言清尸身前,怒喝道,“言清,我没让你死,你怎么敢死!”
      “主上息怒。”陈福哽咽着劝道,“言公子已去了,主上别让言公子走得不安。”
      “不安?!他不安?!”天家将手中的纸撕碎,“他死了还要将我一军!言清,你是真的狠!”
      张培再度行礼,道:“公子大抵是昨晚就去了,如今天气虽已凉了,但仍是搁不住这么长时间。公子曾说不愿将身体留在宫内,嘱咐臣将他火化。”
      “我看谁敢!”天家暴怒道。

      “主上,”皇后款步踏入东宫,走到天家身边,轻声劝道,“主上息怒。言公子既已去了,便随他罢。主上强留他在宫中已是让他难受,这是他最后心愿,主上难道还要阻拦吗?”
      沉默半晌,天家转过身摆了摆手,吩咐道:“言公子重病,陈福传信出去。”
      张培听言立刻取了火油来,将言清身下的木块点燃。熊熊烈火瞬间将言清的尸身包裹住,张培跪地叩首,行了大礼。
      当晚,禁中传出消息,言公子离世,天家哀恸不已,扶棺痛哭,几欲晕厥。而后,天家特旨,言清陪葬皇陵,配飨太庙,受后世皇室子孙世代供养。
      是夜,陪同长主在京郊练兵的戚烨枯坐房中,仔细回忆与言清相识相交的点滴,不由得悲从中来,几度垂泪。那样英姿飒爽的少年人,是已远走天涯,还是真的被巍巍皇权抽筋挫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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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文首发于2022年。与《赤霄》为同系列作品,是后写的,但故事是前传。都是独立故事,随便先看哪个都行~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