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九十九 积重难返 ...

  •   半月后,宫门三重锁链被依次打开,天家迈入许久未曾踏入的东宫,径直走向重熙殿。张培在殿内贴身服侍着,待天家走近了才察觉,连忙行礼请安。天家摆手示意他起身,问:“阿清这是怎么了?”
      张培道:“公子刚刚歇下。”
      “他一向不午歇的。”天家道。
      张培回话:“近来公子总觉困顿,午后要歇上个把时辰才行。”
      天家看着许箐的睡颜,轻叹一声,吩咐道:“你小心伺候着,我在外面等他醒来。”
      “是。”

      直到申时初,许箐才悠悠醒来,他像往常一样在床上缓了一刻,在张培的帮助下起身走出寝间,到榻上落座。
      “既忙着,何苦来此处?”许箐靠在懒架儿上说道。
      天家注视着眼前已瘦到撑不住以前衣衫的人,轻声说道:“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什么?又死不了。”许箐淡然一笑,“答应你的东西还没写完。”
      “阿清,留下吧。”天家道,“你不要官职也无妨,留在京中,只要我能找得到你就好。”
      “你已应了我,开宇元年正旦朝会之前放我离开,如今还有三个月。”
      “你——”
      许箐直接打断道:“开宇是个好年号。”
      “你会看见的。”天家说,“我答应过你,国家安定,物阜民丰,河清海晏。我都会做到,你也一定会看到。”
      许箐却道:“我看不看到无所谓。”
      “阿清,许久未与你对弈了。”天家招了下手,张培立刻送上棋盘。
      “你又赢不过我。”许箐说。
      “以前赢不过,现在可不一定。”天家道。
      “也对,现在你可以以天家的身份来要求我输给你。”
      “阿清,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是——”
      “没有。”许箐推了一下棋子,“掷骰子吧。”
      天家掷了骰子,行过一步棋,又道:“今日你不许让我。”
      “原也没打算让。”
      “你啊!”天家轻叹一声,道,“倒是少见你这模样,怎的连头发都不束了?”
      “不想束。”许箐挪动了棋子,“近来身上懒怠,总是不愿挪动,不束发,想睡便睡了。”
      “若是累了便歇歇,我又不曾逼你,你放轻松些。”
      “少写些东西,就算是让我轻松了。”
      天家:“你总是如此。”
      “只是说实话而已。”许箐将黑子打出边界,道,“你输了。”
      天家看着眼前满是白棋的棋盘,无奈摇头:“再来,我今日定要赢你一局才行。”

      二人又下过一局,仍旧是许箐赢。张培一直在旁伺候着,他适时送上温水来,让许箐稍作休息。天家见状问道:“怎的不喝茶了?”
      “伤胃。”许箐平静说道。
      天家示意张培退出去,待殿门被关好,他才再次开口说:“阿清,你真的没有别的想同我说吗?”
      许箐喝了口水,而后将杯盏放到桌上,淡淡说道:“你希望我对你说什么呢?向你服软?求你放我出去?还是向你要官要爵?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你又会怎么想呢?原来言清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之前说那些不求回报一心为民的话不过是托词,最终还是个追名逐利蝇营狗苟的小人。”
      “我并不会这样想,阿清,你为何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许箐冷笑一声,“你我如今这样相见,你还在怪我咄咄逼人?!”
      “我们原本不必如此的。”天家无奈说道。
      许箐纠正道:“是你原本不必如此。”
      天家似有怒气:“我只是要你留下,你为何就是不肯?!”
      许箐没有回答,而是提问:“你登极时,去祭过太庙了吧?”
      “你说这作甚?”
      “凡夏氏子孙,须谨奉戒律。一,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二,惜民生多艰,设登闻鼓,听民声,尊民意,解民困,护民生;三,玄墟山与药仙谷济世救国,危难之时自有助益;四,凡柴氏、海氏、林氏、即墨氏子孙,有罪不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自尽,不连坐旁支;五,碑誓之秘,重托于友,后世若遇知者,不得疑心判罪,不得上刑逼迫,需聆听教诲,尊奉供养。子孙有违此誓者,天必殛之。”
      许箐每说一句,天家的脸色就白一分,待许箐说完,天家已手足冰冷,呆愣当场。
      许箐含笑说道:“夏祌,你,后悔了吗?”
      “言清,你究竟是何人?!”天家怒道。
      “一介布衣而已。”许箐道,“昔年太|祖身边曾有两位亲如手足的伙伴,于仲渊有不世之功,后来辞官归隐,行踪不明,但不久之后世间便出了药仙谷和玄墟山两处神秘之地,你猜太|祖碑誓上特意提到这两地是为何?你心中有傲气,觉得世间大才都该为你所用,可你始终不懂‘放手’二字的真正含义。你确实比先帝更优,也会是个很好的天家,但你的气量永远比不上太|祖。明年就是开宇元年了,这‘开宇’二字,你担得起吗?”
      天家凝视着许箐,静默无言。

      许箐喝了口水,缓缓说道:“夏祌,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你信不信,我能助你上位,也能让你坐不成这皇位。”
      “你要谋反吗?!”天家怒道。
      许箐摇头,含笑说道:“我没那么无聊,我只是提醒你,你是在太庙中起过誓的。”
      “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我留了东西给明之。”许箐平静说道,“你已违背了碑誓的第五条,如果再违背碑誓的第二条,那东西就会变成你的催命符。至于碑誓的第四条,别忘了,赤霄院院首,复姓即墨。夏祌,这局棋,还是我赢了!”
      天家怒目圆瞪,死死盯着许箐,却说不出一言。半晌,拂袖而去。

      待天家离开后,许箐终于忍耐不住,攥着懒架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张培小跑着上前扶住许箐,替他拍背喂水。
      许箐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只紧紧握住张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替、替我……传……咳咳咳……传信出去。”
      “好!”张培忙道,“好,公子快喝口水,我这就想办法替公子传信出去!”
      许箐只觉喉头发腥,直接咳出血来,未几便昏了过去。

      许箐并没有昏迷很久,到夜里张培替他擦洗身体时他就醒了过来。张培道:“公子今日好生吓人。”
      “别忙了。过来坐着说会儿话。”大抵是今日吐了血,许箐的气息不大稳,连带着声音也变得虚弱无力。
      “好。”张培将帕巾放到一旁,坐到了床边,“公子想说什么?”
      “勤政殿那位,后来没再回来吧?”
      “没有。”张培摇头。
      许箐松了口气,从枕头下拿出一封信,说:“这个方子和脉案,想办法替我送到马行街的田郎中手上,以前我在他那里拿过药,他看过后就明白。”
      “马行街,田郎中。”张培重复了一句,而后用力点头,“公子放心,我一定做到。可是公子为何只找郎中?”
      “勤政殿那位给我找的医官定然不会断出我究竟如何。这位田郎中与我有旧,认识的郎中医官也多,应该会有办法的。”
      “我懂了。”张培点头。
      许箐笑了笑,说:“头有些痛,帮我篦一篦吧。”
      “好。”张培取来银篦,轻轻给许箐按摩着,“公子今儿刚吐了血,还是多歇息吧,之前半月写的东西足够陈副都知抄上几日了。”
      “是啊。”许箐说,“之后我也不打算写了。近来感觉不大好,我总得再撑一口气,别你消息还没送出去,我就先死了。”
      “公子!”
      “开玩笑的。”许箐说,“放心,我死不了。”即便是要死,也得把这身体还给许家。当然,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公子总拿这样的话来刺我。”张培嘟囔道。
      “好了,我保证,以后不说了。”许箐安慰地拍了拍张培的手,“你篦头的手法这么好,我可舍不得。”
      张培含泪说道:“公子要长命百岁,我就一直给公子篦头。”
      “好啊,不过要真是活到百岁,恐怕都没有头发让你篦喽。”许箐抬起手轻轻擦掉张培眼角的泪,“哭什么?不是说了长命百岁吗?”
      “对,要长命百岁。”张培低着头说,“公子转个身吧,该篦另一侧了。”
      许箐听话地翻了身,背对着张培,任由张培继续手中的动作。

      许箐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醒来是何时。张培依旧坐在床边,依旧恭敬地伺候着许箐起床。
      “什么时辰了?”许箐轻声问。
      张培:“巳时刚过。方才医官来诊过脉了。”
      “嗯。”许箐轻轻点头,“今天阳光不错,去外面坐会儿吧。”
      “好。”张培伺候着许箐洗漱收拾完,便扶着他往外走。不过几步距离,许箐便觉提不起气来,只靠张培撑着才勉强挪到了廊下。
      “公子要看书吗?”
      许箐轻轻点头:“还是去拿《皮子文薮》吧。”
      “好。”张培将书拿了来,又取了氅衣盖在许箐身上。

      就在许箐翻书时,马行街的田郎中收到了从宫中传出来的药方和脉案。他将那张纸拿回内室仔细研读,却总也看不出名堂,不由得连连叹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田郎中在看什么?”守初问道。
      “你怎么起来了?”田郎中连忙放下手中的纸,“你刚好些,快回去歇着。”
      守初回答:“就是觉得好些了,才起来替你做些扫洒琐事,我是闲不住的。”
      “你这病不能劳累,快歇着,我又不是没有下人伺候,没的让你操劳作甚?快别动了。”田郎中上前把守初按到椅子上。
      “这是治不好的病,我自己知道。”守初咳了两声才继续说,“为我花那些钱也是浪费。”
      “怎么能是浪费?你总是心思重,到时许四郎回来见你这样,肯定会骂你的……许四郎!”田郎中愣了愣,将那张纸递给守初,“你看看,这是不是许四郎的字迹?”
      守初接过后只看了一眼便点头道:“是!这是我家郎君的字!”
      田郎中思考片刻,道:“我得去趟一帘香!”
      “我也去!这是我家郎君的事!”守初忙道。
      田郎中咬了咬牙,答应道:“你去再添件衣服,九月中了,你这身体耐不住寒。”
      “好。”

      待守初穿戴好,二人立刻套车去了一帘香,守衷将他们二人迎进屋内,在看过那纸后,守衷道:“这倒确实是我家郎君的字,先谢过田郎中了。”
      田郎中知趣地说:“信送到就好,之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我药铺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守衷招呼旁边小厮将田郎中送了出去,而后和守初一起进了密室。
      “还记得是哪本书吗?”守初问。
      守衷点头:“自然记得,我这就取来。”
      二人按照当初许箐教过他们的方式,用“密码本”解开了那脉案和药方上的暗语——
      「言清求援,速找苗新。」
      “我立刻去!”守衷道,“郎君用了你的容貌,苗新应该见过,你在家里等。”
      守初叮嘱道:“守衷,记得,是言清求援。”
      “放心,我明白。”守衷郑重点头,而后快步走出了密室。他与润娘交代了两句后便骑马出城,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京郊。
      只“言清求援”四个字就让苗新紧张起来,守衷也知道此事干系甚大,不再打扰他,传信过后立刻返城。苗新先去了卜家,又联系了许多手下,这才发现当年卜氏留在宫中后又转给赤霄院的那些暗探都已断了联系。即墨允不在京中照顾不到,等卜家发现时晟王也已离京。宫内情况不明,贸然闯宫后果不堪设想,言公子如此传信,定然是已到了危急时刻。苗新焦急不已,恰在此时,有人传信称晟王还有十日便到京城。苗新立刻快马加鞭亲自赶去传信。

      “啪嗒!”
      张培循声看去,连忙起身走到许箐身边,将书捡起来。
      “唔……”许箐掀起眼皮,道,“我又睡着了。”
      “公子是看书看累了。”张培将书放到一旁,“不如回床上去躺一会儿?”
      “不了。”许箐仍旧拿起书,只是并未翻开。这几日许箐的身体每况愈下,白日里瞌睡不醒,尚在秋日里就已需炭盆取暖,而且说话也愈发没有气力,许多时候只在用气音说话,偶尔攒足力气提笔写上一两个字,也只是用铅笔描画,笔力早已无法同以前相比。
      “公子,再坚持一下。”张培蹲到许箐身边,“消息已传出去七日了,会有回应的。”
      “嗯。”许箐低垂着眼皮看向张培,“放心,我没事。”
      张培低声道:“明明已经没再吃那些饭菜了,怎么还会……”
      许箐:“只是到时候了而已。张先生,若我真的没有等到,你也别太难过。”
      “公子一定能等到的。”张培说,“公子是极好的人,老天不会亏待公子。”
      许箐轻轻拍了拍张培的肩膀:“好,那这次就看天意吧。”

      “公子的汤婆子凉了,我替公子换一个。”张培借着换水的机会,转过身偷偷拭泪。
      许箐看到了张培的动作,他没有戳破,只转了话题:“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讲与我听听。”
      张培:“倒是有一件。许侯打赢了一仗,乃曼的首领已率部众投降,愿归顺仲渊。许侯这次回京,是带着乃曼的降书来的,听说过几日就能进京了。”
      三哥做到了。许箐笑了笑,算时间,他或许最后还能再见三哥一面。
      “许侯少年英豪,有他是国朝之幸。”许箐道。
      张培接着说:“天家要给许侯加封,好像是再晋一等。”
      有了世袭罔替的爵位,有了长主驸马的身份,日后三哥应该会好过些,许家也会跟着好过些。还好,自己没有用真实身份,到时候张培把尸体一烧,也就看不出什么来了,不会牵连到许家。

      “公子是不是累了?”张培关切道。
      “没有。”许箐抬头看了看天,“阳光真好啊,张先生,我想到高阁上去看看。”
      “那里太远了,公子……”张培停顿片刻,道,“好,我陪公子上去。”
      虽然一步一顿走得极慢,但许箐最终还是自己走上了高阁,他坐倚在檐下栏杆旁,喘着气说道:“张先生你看,我还能登高呢。”
      “是。公子体力很好。”张培附和道。
      秋日的阳光已不刺眼,照在身上温度正好,许箐轻轻闭上眼,感受着微风中属于秋日的气息。“给我篦头吧。”他说。
      因为许箐近来爱上了篦头,所以张培已习惯随身带着银篦。他拿出银篦走到许箐身边,先将许箐身后垂着的长发散开,而后开始篦发。
      “公子有白发了。”张培说道。
      许箐:“想太多老得快嘛。”
      “公子又开玩笑了。”张培手法轻柔地将白发扯下。许箐感觉到了,便伸手过去,张培会意,将那根白发送到许箐手上。
      “白发萧萧卧泽中,只凭天地鉴孤忠。[1]”许箐低吟道,“那时读不懂,如今却真明白了。”
      “这是皮袭美的诗吗?”张培问。
      许箐轻轻摇头:“不是。这是一位驰骋沙场的儒将所作,只可惜他未能得遇明君,满腔抱负却无法施展,遭逢国破,朝廷软弱退守,他愤懑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才作了这诗。”
      张培听后说道:“公子与他不同。”
      “那是自然。他是流传千古的英豪,而我,不过是千古之中一平凡人而已。”
      “公子也是英豪,是可以运筹帷幄的机敏之人。”
      “运筹帷幄到让自己陷入如今这境地吗?”许箐自嘲了一句,随即问道,“张先生还记得二王起事那日,你看我下棋的事吗?”
      “记得。”
      许箐问:“那时你说的那半分威胁,如今如何了?”
      张培道:“秋狝之时吴国公因未听诏令擅自射杀而被天家罚闭门思过。”
      “他已有防备,那就好。”许箐轻声说。
      “公子别想那些了。”张培劝道。
      “嗯,不想了。”许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张培却在此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许箐听到声音睁开眼,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张培背着手向后退了两步,“公子歇一歇吧,我去给公子取水来。”
      “拿来我看。”许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严厉。张培抿着嘴,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银篦奉到许箐身前。许箐盯着那前端已发黑的银篦,明白毒已侵入至深,他只勾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说:“坊间有卖土碱的,用碱水泡一泡,再拿细布擦过就好。这是银的,不会那么容易染色。”
      “公子……这两月里都不曾这样过。”
      “张先生,你可知何为积重难返?”

      ——————
      注:
      [1]白发萧萧卧泽中,只凭天地鉴孤忠:作者陆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本文首发于2022年。与《赤霄》为同系列作品,是后写的,但故事是前传。都是独立故事,随便先看哪个都行~
……(全显)